霍無咎這幅模樣,哪裡像是喝多了的樣子?
對上那雙帶著懶洋洋笑意的眼睛,江隨舟愣了愣,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起來。
“既喝多了,就早點兒歇吧。”他這般說著,便徑自要站起身。
卻沒想到被霍無咎拉住了。
他一抬手,便握住了江隨舟的胳膊,借著他的力起了身。
他分明是可以自己坐起來的,卻硬要拽著江隨舟,反倒將江隨舟拽得險些摔倒在榻上。
“你……”
江隨舟連忙伸手撐住坐榻上的桌沿,這才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他正要開口,便聽霍無咎在旁側道:“好了,總之你不用擔心。”
江隨舟轉過頭去看向他。
“不過,朝中的那些事,我手伸不了太長,估計龐紹真要對婁鉞做什麼,我也無法第一時間得到消息。”霍無咎說。
江隨舟點頭。
“這些你都放心。”他說。“我自一早察覺開始,就一直讓人盯著。但凡有半點風吹草動,我立刻就知會給你。”
霍無咎應聲:“有你在,我就可以放心了。”
他眉眼帶著未褪儘的笑意,語氣也輕飄飄的,但江隨舟卻不知怎的,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種信任和認真。
他也篤定地點了點頭。
便見霍無咎往旁側的靠枕上一歪,道:“我倒是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什麼?”
江隨舟問道。
霍無咎單手隨意地翻弄著手邊的書冊,眼睛卻看著江隨舟。
“我聽說你父皇挺寵愛你的。”他說。“怎麼讓江舜恒當皇帝了?”
這可是問到點子上了。江隨舟雖不是靖王本人,可卻是專業的,估計有些事,靖王本人都沒他知道得清楚。
“父皇去得突然,沒留遺詔。”他說。“他雖不受寵,卻是父皇的嫡長子。父皇一死,我母妃便被暗中害死了,我無依無靠,自然比不得他有龐紹撐腰。”
霍無咎嘖了一聲。
“可惜認識你得遲了。”他道。
江隨舟被他逗得笑了起來。
“怎麼,早了的話,你要擁兵讓我做皇帝嗎?”他說。
便見霍無咎眼睛一垂,似在想什麼一般。不過下一刻,他便抬起眼來,單手撐著靠枕,靠近了江隨舟。
“這麼一想,倒是也不晚。”他說。
“什麼?”江隨舟不解。
便見霍無咎盯著他,眸色雖深,卻目光灼灼。
“要真有那麼一天,你想不想做皇帝?”
江隨舟自然不敢將霍無咎的話當成認真的。
在他的認知裡,南景注定要滅國,此後幾百年的掌權者,都是姓霍的人。這是封建時代必然要經曆的朝代更迭,也是他們所有人的曆史軌跡。
要真如霍無咎所說……
他作為一個穿越者,改變了北梁滅景的曆史進程,自己坐到龍椅上,從此之後便從一個研究曆史的人,變成史書上的君主……算了算了,他一個窮教書的,沒這麼大的膽子。
江隨舟想也沒想便搖頭道:“不想。”
霍無咎卻不相信。
“真不想?”
他離江隨舟有些近,讓他半邊身體都有點緊張。他小心地往後靠了靠,堅定地搖頭道:“沒想過。”
便見霍無咎看了他片刻,噗嗤笑了一聲。
“你還真是……”他歎了一聲。
他看出了江隨舟的神色不似作偽,一時間想不通,他那個昏聵的父皇是怎麼寵了他那麼些年的。潑天的權勢和富貴,隻教養出這麼個膽小守禮的包子來?
江隨舟看他這般神色,卻不解道:“這有什麼的……難道你想過?”
卻見霍無咎不假思索道:“想啊。”
江隨舟卻沒想到他會這般乾脆和坦誠。但想到他曆史上與他這番態度截然不同的結果和選擇,他更加不解了:“那你為什麼……”
他的問話停在這兒,霍無咎知道他想問什麼。
“潯陽那場仗,知道吧?”他道。
江隨舟點頭。
“我父親死了,我皇兄與叔父都在戰場上失散了。”他神色淡然,平靜得像是在說彆人的事。“我手下那點兵,即便突圍,也難以活命,我就先尋到了叔父,與他彙合。”
江隨舟應了一聲,就聽霍無咎頓了頓,接著道:“我叔父與皇兄都是在那時重傷落下的病根,叔父是因為硬要回頭去尋我父親,而我皇兄,則是因為我找到他時,太晚了。他手下的兵幾乎全軍覆沒,我是在死人堆裡,把他挖出來的。”
江隨舟聽得出,他平靜的聲線下,藏著幾分難以覺察的沉重和顫抖。
他一時發不出聲,隻靜靜看著霍無咎。
就聽霍無咎說道:“起事的是我父親,按理,也該是我去坐這個皇位。但他們一家隨我父親起事,落到這個結果也與我父親脫不開乾係……”
說到這兒,他笑了笑,狀似輕鬆道:“這麼一想,我也不是多想坐那個位置。我們一家起事,本就是為了自保而已,而今目的達到了,皇位給他們,全算作補償吧。”
這是江隨舟在史書上從沒看到過的。
他隻知道潯陽一戰有多慘烈,但在史冊上,也不過是濃墨重彩的一筆罷了。提到那場戰役,人都道霍無咎用兵如神、計出險招,是史上難得的絕地反擊的漂亮戰役,卻沒人知道,這樣一場讓他一戰封神的戰役,卻是給他全家致命一擊的戰役。
他們一家人,原不過是想求生自保罷了。
霍無咎頓了頓,再抬眼看江隨舟時,便見他是這樣一番表情。
眉毛都沒精打采地沉了下去,一雙眼睛盯著他瞧,心疼的神色似乎都要溢出來了。
這樣心軟的人,最招霍無咎這種心硬如鐵的家夥的稀罕。
霍無咎湊上去看他,唇角也掛起了笑。
“怕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他說。
江隨舟卻低聲道:“所以,你打算以後再回去守陽關嗎?”
霍無咎眉頭一挑。
“我回那兒去乾什麼。”他說。“又荒又偏,韃靼人都不稀罕來搶,整天守著連場仗都沒得打,有什麼意思。”
江隨舟卻疑惑:“是嗎?”
他看向霍無咎,便見霍無咎也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是啊。”他說。“想什麼呢?”
江隨舟頓了頓,心下卻浮起了些疑惑。
霍無咎不會騙他,但是……他在曆史上,為什麼會回頭去在陽關一守就是一輩子呢?
——
這是隻有江隨舟才知道的事。他將這點疑惑藏在了心底,隻等能從霍無咎的身上尋出原因來。
這日之後,他便如往常一般來往於禮部衙門了。
禮部的事並不繁雜,隻要沒有大的節慶和儀式,素日裡就要清閒些。這日他在衙門裡走了一圈過場,眼看著沒什麼事,作為一個合格的摸魚人,他便同新任禮部尚書打了個招呼,回府去了。
卻沒想到,到了府門口,他看到了個意想不到的人。
是個女子,卻穿著箭袖的勁裝,瞧上去頗為颯爽。她身後的小廝懷裡抱著些東西,像是禮品,而她站在門口,似在與守門的小廝對峙。
……竟是婁婉君?
江隨舟有些疑惑,同時心下升起了幾分莫名的緊張。待馬車停在了門口,他便起身下車,正好聽見了婁婉君的聲音。
“哦,不讓進啊?行,那我走了啊。”她說。
看門的那小廝連忙道:“不是的小姐!是咱們王府有規矩,需小人先去通稟一番,您先稍等片刻……”
這小廝想必是看出了她身份貴重,並不敢怠慢她,可婁婉君卻半點不接茬,道:“我也沒什麼大事。既然這麼麻煩,就算了。我心意到了啊,是你們不讓進門的。”
說著就要走,那小廝頓時沒了主意,反而上前來攔住她。
“小姐!不是的小姐……”
他哪兒見過這種人啊!分明是上趕著來王府送禮的,自己也沒刁難她,可她死活就是不進門,像是被誰逼來的一樣。
就在這時,小廝聽到了一道聲音。
“婁小姐?”
是王爺!
小廝總算鬆了口氣。這樣的麻煩當前,即便是令人膽寒的王爺也變得慈眉善目起來,使得他麵露感激,朝著江隨舟行了個禮,便狗腿子似的跟到了他身後去。
“這位小姐是來送禮的,卻不進門。”小廝道。
江隨舟看向婁婉君,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這姑娘似是眼睛一亮,直盯著他看。
“是你啊!”婁婉君爽朗一笑,接著便衝他抱了個拳。“民女婁婉君,見過王爺!”
倒像是個江湖人。
拋開霍無咎那層關係不說,江隨舟知道這姑娘是個極討人喜歡、爽朗坦蕩的人。這是該令人高興的,畢竟對霍無咎來說,也不至於所托非人,對他來說,也不必為霍無咎擔憂。
隻是他高興不起來罷了。
他淡淡點了點頭,道:“婁小姐今日來,是有什麼事?”
“哦,也沒什麼。”她指了指身後抱著東西的小廝,說道。“就是來看看霍無咎,我父親擔心他。”
她也知道,自己爹說擔心都是假的。他那天喝得歪歪倒倒,就是跟霍無咎喝的酒。能把她爹都放倒,想來霍無咎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她爹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所以她也沒想好好辦事,隻來走個過場,回去就說進不去靖王府的門,她爹也不能因為這個把她揍死。
隻不過……
她看向站在麵前的靖王殿下。
這人還穿著朝服,應該是從衙門裡回來的。她身在軍營,從沒見過長得這麼漂亮的男子,更何況,氣質清冷卻又總覺得帶著兩分溫柔,特引人注目。
斷袖就斷袖唄,也不妨礙她欣賞。
便見那位靖王殿下淡淡一笑,說道:“這樣啊。既如此,婁小姐隻管入府便好。”
婁婉君還是不想去。
她又問道:“聽我爹說,你和霍無咎住一塊兒的?會不會不方便?”
那靖王明顯愣了愣。
好家夥,美人害羞,婁婉君有點兒興奮了。
這長得漂亮的斷袖男人,是比軍營裡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有意思點兒,還會不好意思呢。
她目光灼灼地看著江隨舟。
卻不知江隨舟心下已然有些緊張了。
這是讓婁婉君誤會了吧?畢竟自己斷袖的名聲在外,霍無咎又是那樣的身份,想來常人不誤會是不可能的。旁人誤會也就算了,若是婁婉君想岔了……
江隨舟知道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厲害,他即便喜歡霍無咎,也不願在這樣的時候,讓誤會拆散他們二人,反讓霍無咎失了良緣。
但是這解釋話,他又無法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堂而皇之地告訴她。
他頓了頓,忍住心下的難受,淡笑道:“沒什麼不方便的,姑娘請。”
婁婉君眨眼看了看他。
美人反複邀請,豈有不去的道理?
“那就謝謝王爺了。”她衝著江隨舟一笑,抬手請他一同進門。
即便是江隨舟,也不得不承認這笑容惹眼。
他勉強回了個笑,與婁婉君一同往裡走去。
卻不知,那笑落在婁婉君的眼裡,又成了另一番模樣。
漂亮男人,平日裡冷得眉眼冰涼,雖長得漂亮,卻隻可遠觀。卻在驟然露出兩分笑模樣的時候,像雪山上驟然開起的花,原本的精致和俊秀,都變得鮮活勾人起來。
婁婉君在心裡歎氣著搖了搖頭。
這誰頂得住?他霍無咎要是待在這人身邊這麼久都風雨不動的,那肯定是霍無咎瞎。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