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衍的目光在那年輕男子身上停了停,便若無其事地挪開了。
他看向婁婉君,神色溫和,笑容淺淡:“前頭那是個什麼人,值得妹妹發這樣大的脾氣?”
說著,他掀起了車簾,作勢便要下車。坐在外頭的太監連忙站起了身,一陣忙亂,便替他放下了腳凳,扶著他下了馬車。
婁婉君隻得放下手裡拿個小嘍囉,迎上前去。
“也沒什麼。”她笑了笑,隨口說道。“就是正好從這兒路過,看到有幾個官家弟子仗勢欺人,我就過來管了管閒事。”
霍玉衍聞言,側過頭看向她,神色裡竟帶了兩分寵溺,抬手撫了撫婁婉君的頭發:“妹妹向來是這般嫉惡如仇。”
他語氣中滿是無可奈何的笑,聽上去頗有點曖昧。旁人也都沒注意到,霍玉衍說出這話時,眼神竟飄了飄,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那個站得筆直的年輕男子。
便見那男子目不斜視,站得端正筆直。
霍玉衍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這種裝模作樣的人,他可見多了。
而婁婉君絲毫沒注意到他的眼神,正因著他那句口氣不太對勁的話,有點不太舒服地撓了撓耳朵。
這霍玉衍說話怎麼越來越膩歪了呢。她心想。
這麼想著,她也不想再在這鬨市跟霍玉衍乾站著了。她抬頭看向霍玉衍,轉移話題道:“還沒問,太……霍大哥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霍玉衍淡笑道:“也沒什麼,就是想著自從來到臨安,還沒怎麼出來轉轉。今日恰巧無事,就出來走走了。”
婁婉君笑了幾聲,道:“那真巧啊。”
說著,她推了推霍玉衍,道:“這邊沒什麼事了,霍大哥還是接著去轉吧。”
說著,她轉頭看向那端正站著的書生。
她既然救人,不如便幫到底了。剛才聽那杜姓的小子說這位公子家境貧寒,又要科考,不如接濟他一番,也省得他日後再受羞辱。
可是,不等她斟酌著將話說出口,她身後的霍玉衍便不悅地皺起了眉頭,看向了聶淙。
怎麼,她急著趕自己走,卻要留下跟這窮酸的小白臉說話。
霍玉衍立馬出聲笑道:“妹妹若是無事,不如與我同遊?”
婁婉君聽到這話,立時便進退兩難了。
要跟霍玉衍同遊,她自然是不想的。這霍玉衍雖說長得確實好看,但磨磨蹭蹭的,總能給人磨蹭起一身雞皮疙瘩來,讓婁婉君覺得還不如去找個酸儒下棋吟詩來得痛快。
但是……總不能跟他說,自己要去買酒吧?
也不知怎的,她總覺得,隻要自己這話說出口,那霍玉衍一定會提議陪她一起找,那買酒這種高興的事,就也成了折磨。
婁婉君斷不願做。
這麼想著,她有些可惜地又看了那書生一眼。
算了,即便要做好事,也等下次再來接著做吧,如今她身陷火坑,已是自顧不暇了。
婁婉君轉過頭來,朝著霍玉衍尷尬地笑了笑。
“不巧。”她說。“我是剛才從軍中偷偷溜出來的,這會兒到了時辰,我爹眼看著就就要查崗了,我得快些溜回去,彆讓他察覺。”
霍玉衍的神色暗了暗,正要說話,便見婁婉君急匆匆地衝他揮了揮手,道:“我走啦!”說著,便撥開人群大步往外走。
剛走兩步,她又停下來,轉過了身。
“你以後還在這兒擺攤嗎?”她看向了聶淙。
聶淙頓了頓,道:“是。”
婁婉君燦爛地一笑。
“那就好!”她說道。
說完,她朝著霍玉衍揮了揮手,徑直走了。
霍玉衍看著她的背影,目光有些晦暗。
他這般人精似的,怎麼會看不出端倪?剛才婁婉君見義勇為的那副悠閒模樣,還有反複去瞧那書生的樣子,可分毫不見她著急。
唯獨自己邀她同遊時,她才忽然間有了急事。
個中原因,他怎麼看不出來?
前幾日的婁婉君,還不是這樣的。出現這樣的變化,自然也是因著有了個旁人的出現。
而這旁人,自是那個她連走,都惦記著的那個了。
霍玉衍目光頓了頓,帶了兩分意味不明地笑,眼神飄去,淡淡看了那書生一眼。
——
這天早上,江隨舟沒有起得來身去禦書房。
他自然去不得。忽然開了葷的狼是不可小覷的,他一直到天色發亮時才終於如願合了眼,自然沒法兒去禦書房和霍玉衍鬥智鬥勇了。
霍無咎倒是一派神清氣爽的模樣。
江隨舟合眼之後,隱約聽見霍無咎起身的聲音。他動了動,便感覺到霍無咎傾身而來,在他嘴角親了親。
“你先睡。”霍無咎嗓音低啞。“我去辦點事。”
這口氣,倒像是江隨舟多想挽留他似的。
江隨舟累極了,隻在心中暗罵了他一聲,撇過頭去,便沉沉睡了過去。
霍無咎喉中發出了一陣低笑,又湊上前去親了親他,才係好腰帶,站起了身。
他這會兒要去辦的事,也是幫江隨舟辦的。
他知道江隨舟惦記著禦書房裡的那點折子,心裡存了事,自然是要睡不好的。
於是,天蒙蒙亮時,霍無咎匆匆出了門,將禦書房的折子一股腦兒打包帶走了。
他將折子帶走後,快馬加鞭出了城,回到軍營之中,按著江隨舟的冊子,一本一本校對了起來。
這些任命的文書,都是霍玉衍在江隨舟的監視下起草好了的,隻需簽字落印,便可生效了。如今江隨舟去不了禦書房,斷不能留這些折子在霍玉衍的手裡,不然很容易便會生出事端。
霍無咎挨個核對好了以後,便大筆一揮,簽了自己的名字,又落了自己的大印。
反正,任命這些官員的權力,那是昭元帝聖旨上給他的。如今霍玉衍在這裡,雖說他聽從霍玉衍的命令是本分,但在這樣的事上作主,也並不算僭越。
待到將這些折子處理好,天已經要大亮了。
霍無咎便在這時踹開了婁鉞的營帳門,將這些折子一股腦兒全塞給了婁鉞。
“拿去,到他們下榻的驛館,一個一個安排好了。”他說。“隻說是我的旨意,如果有什麼不懂的,自己去問齊旻。”
婁鉞這會兒睡得正迷糊,抬眼便看見了一堆折子,和眼底帶著烏青的霍無咎。
婁鉞狐疑地翻開最上頭的一本,便見上頭竟是官員任命的文書,上頭蓋著的大印,赫然是霍無咎的。
婁鉞傻眼了。
“這……”這麼大的事,竟辦得這般草率?
便聽霍無咎說道:“要快,越快越好,明白麼?”
婁鉞懂了,這不是草率,而是十萬火急。
“是!”婁鉞連忙應道。
這樣,待到文書下發到官員手裡,那這事就算蓋棺定論、再無轉圜了。霍無咎交給婁鉞,便放下了心,轉身便走了。
他又騎著快馬,飛奔回了宮。
江隨舟正在宮中熟睡著。前一日夜裡他累得厲害,此時隻覺渾身的骨頭都散了架。霍無咎進來時,便見江隨舟靜靜睡著,薄被沒遮住的地方,還有清晰曖昧的紅痕。
霍無咎在床邊蹲了下來,像是終於得到了什麼稀世珍寶似的,趴在床沿上,看著江隨舟低聲地笑。
笑聲裡頗有點兒傻。
江隨舟被他的聲音吵醒,動了動身體,緊接著便是一聲不大舒服的低哼。
霍無咎渾身一繃,連忙起了身。
昨兒個夜裡光顧著折騰,人跟瘋了似的,實在弄得厲害了些。霍無咎這會兒有點後知後覺地感到心疼,但這心疼中又糅了幾分濃鬱的繾綣,催得他爬上了床榻,將江隨舟珍而重之地摟進了懷裡。
他懷裡的江隨舟皺了皺眉,有些口齒不清地夢囈了一聲。
“怎麼這麼涼……”他輕聲道。
霍無咎這才注意到。他騎馬來回,走的時候天色尚暗,浸了一身的晨露。他不覺得有多涼,但這會兒被窩裡溫熱一片,倒是顯得他渾身寒氣逼人了。
霍無咎連忙退開了些,也顧不上下床,在被子裡折騰著將衣袍囫圇脫了,又重新迎上去,將江隨舟摟住了。
這回迎接江隨舟的,是溫熱結實的胸膛。
這胸膛的氣息太熟悉了些,竟像是飛禽的巢穴一般,服帖又溫暖。江隨舟迎上了那個懷抱,無意識間往那懷中靠了靠,溫熱的呼吸,頓時和那肌理散發出的溫熱氣息交織在了一起。
霍無咎隻覺心口麻酥酥的一片。
他低下頭去,便是江隨舟靠在他懷裡的睡顏。他將胳膊裹緊了些,接著便感覺到一夜未眠後、又忙碌了一早上的疲憊,隨著被褥中旖旎的熱氣,一並襲來了。
這種疲憊的懶怠,是他和江隨舟在一起時才有的。他在軍中時,隻知道這種困倦是會要人命的弱點,故而即便在軍營中休息,也都是枕在兵器上,即便睡著,也保持著警覺。
但現在不一樣了。
沒人能在溫柔鄉裡保持理性和警覺,隻會想要一頭紮進去,摟著那個人,結結實實地睡個天昏地暗。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他胳膊收緊了些,便聽得懷中之人的低語。
“……霍無咎。”
霍無咎一驚,隻當是自己胳膊摟得太緊,將江隨舟勒醒了。
“嗯?”他連忙應聲,低下頭去,便見懷中的江隨舟仍然睡著,閉著眼,隻睫毛顫了幾下。
原是在說夢話。
夢裡還喊他名字呢?霍無咎低聲笑了起來,隻覺心口都被那一聲低喚給化開了。
卻聽江隨舟低聲接著道。
“……混蛋死了。”
原來夢裡喊他,是在罵他啊?
霍無咎的笑聲停了停。
接著,他笑得更歡了,連帶著胸腔都微微震顫起來。
“嗯,我混蛋,我特彆混蛋。”
他應聲,低頭在江隨舟的額頭親了親,繼而閉上了眼。
窗外日頭明媚,宮人們來來往往地忙碌了起來。
不過,正殿的門扉卻一直緊掩著,直掩到日上三竿,窗外蟬噪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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