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敬仙,怎不敬我?
東洪天幕之上。
浩瀚磅礴的銀白龍氣已經彙聚成雲,遮天蔽日的朝著其餘三洪溢散而去。
這是龍窟失去了鎮守的異動。
本該是震動四洪的大事,此刻卻沒有任何人有心思去關注。
「一一身形恐怖的巨猿佝僂著,發出粗重的喘息,修長雙臂探入水域,死死掐著一頭凶獸的脖頸。
「本尊讓你鬆手!」
在蒼穹中,龐大黑龍破雲而出,怒不可遏的甩尾橫砸下去。
兩者間的境界差距猶如雲泥之彆。
然而麵對那呼嘯而來的龍尾,巨猿臉上卻是湧現出掙獰而戲謔的笑,它再次發力,終於扼斷了凶獸的脖頸,隨即側眸看來。
那是一張布滿傷痕的醜陋猿臉,它直直盯著黑龍,眼中沒有半分畏懼,
反而充斥著對死亡的漠然。
刹那間,伴隨著劇烈的轟鳴。
腳踏濤濤碧波,頭頂白雲蒼天的龐大猿軀,便是被龍尾輕易抽裂,崩碎成漫天巨石,猶如雨點紛紛墜下,被洶湧水波吞沒。
黑龍化作人形,正是替北龍王掛師的戚天川。
他神情麻木的立在原地,許久沒有說話。
雖然實力不如兄長戚天涯,沒能當上北洪龍王,但它也是天境圓滿的龍族,且見識廣闊,前些日子更是參與了抓捕功德仙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
心性自然不必多言。
但此刻,他腦海中卻依舊湧現著方才猿妖的最後一警。
一路趕來,這已經是戚天川斬殺的第三頭大妖。
這些大妖的實力並不算太高,皆非他的一合之敵,但卻給他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
無論是什麽妖,在麵臨死亡時,都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那就是在臨死前,儘量再斬殺哪怕一個北洪妖兵,至於本身性命,好似什麽無所謂的事情。
同樣漠然且毫無波瀾的眼神。
這事情完全超出了戚天川的理解,在他看來,這些野妖能修到這般境界,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難,自該惜命無比,到底是什麽樣的東西,才能讓它們做處如此詭異的舉動。
況且,就連他都覺得心神動蕩。
更何況是其他北洪生靈,在麵對這群詭異凶物時,不知道要吃多大的虧。
「怪不得推進受阻。」
老龜攜著諸多兵將趕了上來,手捧地圖,歎道:「有些大意了,損失了不少我北宮精兵悍將,還是慢些來吧,莫要再出意外了。」
戚天川沉默許久,終於拳:「傳訊無量道皇宗,先合力清掃西洪。」
伴隨著他一聲令下。
數不清的妖兵緩緩撤出了東洪。
待到衝霄的妖氣消失不見。
諸多生靈終於是從藏身地中探出了身子,心有餘悸的大口喘著粗氣,
愜看天。
他們從來沒想過,最終能讓自己暫且保住性命的,居然是那群凶名乍起,便又消失的無影無蹤的殘忍惡徒。
「萬妖殿——
人群中,在幾個修士的扶下,渾身染血的葉鷲輕輕推開了旁人的手臂。
與兩位天境後期的龍子惡戰,最終擊退兩龍,但在那些仙人傳下的手段麵前,他也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在眾人的注視下,葉鷲緩緩走進水中,伸手撈起了一塊碎石,捧在手中仔細端詳許久。
在被擊碎以後,原本與活物無異的身軀,卻變成了平平無奇的石頭,同時失去光澤,再無半點生機。
就在這時,這塊碎石忽然化作黑色流光遁走。
葉鷲抬眸看去,隻見水域中大大小小的石塊接連飛起,全都化作流光,
然後彙聚成了一道,掠向天際,在那嬌小身影的掌中變成了一團黑霧,被其收入袖中。
「北洪合力,要清掃西洪。」
葉鷲大概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也猜到了這群大妖悍不畏死的理由。
他言簡意的傳達了自己掌握的消息。
嬌小姑娘的反應卻是讓葉鷲有些意外,隻見對方神情仍舊平靜,仿佛完全沒有感受到任何壓力,僅是輕點下頜:「知道了。」
說完,此女便是轉身遁向了西邊。
「算我一個。」
葉鷲取出了流光長劍,沒有半分猶豫,徑直追了上去。
他知道在那兩尊道境強者麵前,剩餘三洪幾乎沒有半分勝算,但既然如今有人還敢出頭,無論對方是什麽身份,自然要跟上去。
待到這些天境強者儘數離開。
東洪剩餘生靈,呆滯的盯著那漫天的銀白龍氣,漸漸的認清了現實。
那位仁慈的龍王已經不在了,從此以後,再無人能庇佑他們。
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有身影脫離人群,祭出法寶,同樣朝著西邊而去。
東洪,龍窟。
戚天涯盤膝而坐,肆意吞吐著銀白龍氣。
既然從此洪澤無需四宮鎮守,那這些東西,自然該他享用。
「老呂,莫要嫉妒,替仙人辦好事情,有你的好處。」
呂瀟安靜的翻閱看冊子,並未做出回應,唯有微眯雙眸中蘊看的寒光,
流露出了他的些許心思。
若是讓戚天涯吸收了四洪龍氣,本就高於自己的實力,定然會再次飛躍到時候說是分而治之,但無量道皇宗必然會被北龍宮繼續壓製下去。
不過也無妨,畢竟十萬年前,他就已經習慣了。
如今無量道皇宗已是近乎占據半個洪澤的龐然大物,再看那南洪七宗,
卻猶如蟻一般,隻能絕望等待著覆滅。
隻要能做出對的選擇。
總有翻身的機會,不急,不急————
呂瀟認真做著手中的事情,短短時日內,他已經將東龍王花費十萬年時間所鋪就的道路查清了大半。
那玉封是如何上天的,這條路上的每一塊「磚」的姓名和跟腳,都會一個不漏的出現在洪澤大仙的案桌上。
待到大仙吃完那頭功德食糧,便會逐一清算過去。
隻要做好手中的事情,仙人又怎會虧待自己。
「這便是————正確的選擇。」」
呂瀟合上冊子,臉上重新有了笑意。
然而僅是呼吸間。
戚天涯條然睜開了眼眸,呂瀟也是冷冷朝著龍殿的方向看去。
空蕩蕩的龍殿,隻剩下寥寥幾道身影。
一張張方正的案桌,仍有嫋嫋青煙彌漫,仿佛還是曾經的那個書院。
隻是桌子的後方,再沒有了那一道道身影,以及清脆的歡聲笑語。
在大殿最深處的石壁上,一枚五官扭曲的掙獰龍首高掛,虱結的紫髯被染成了暗紅色,兩枚龍角失去了光澤,那雙圓瞪的無神眼眸裡,血淚化作長痕乾涸。
它就這般死寂的注視著大殿。
震著東洪的生靈。
「!!」
臉色慘白的紫陽,無意間對上了父王的眼晴,便倉皇恐懼的扭開了頭,
呆坐於地,五指深陷石磚中,眸光則是落在了手背暴起的青筋上。
他從一開始就不支持父王的計劃。
紫陽從未覺得靠著自己這些凡夫俗子,能對高高在上的仙造成什麽影響但突然間看見的希望,衝昏了他的頭腦。
這一刹那的恍惚。
結局便是全族被囚,父王被斬,龍魂被拘於葫蘆當中,受無儘折磨,永世不得翻身。
他現在終於理解了玄慶為何頹廢。
因為自己滿腦子都是如何殺了那尊仙,但哪怕思索到神魂枯竭,也想不出任何辦法,甚至在僅存的理智下,為自己會有這個念頭感到了難以言喻的畏懼。
「您彆看我———我不敢想啊——·——·他閉上了眼晴,將自己蜷縮成一團,發出沙啞到近乎失聲的呢喃。
紫嫻蹲坐在兄長身旁,將腦袋深深埋進臂彎中。
身為東龍宮的天之驕女,她從未想過,家破人亡這四個字離自己居然這麽近,近到了隻需仙人抬一抬手。
口口聲聲心係洪澤的紫髯白龍,最後卻親手讓洪澤陷入生靈塗炭的慘狀。
所謂仁慈,實則是最大的殘忍,何其荒謬可笑。
可笑到了讓紫嫻已經隱隱陷入了瘋癲,整個東龍宮,才是洪澤最大的罪人!
紫蘭端著餐食,看著姑姑和大伯這幅模樣,不知為何,眼淚忽然就從眼眶滾落出來。
她轉身跌跌撞撞朝殿外走去,卻猛地撞在了旁人的胸膛之上。
玉碟碎了一地,紫蘭茫然的用力擦拭著眼淚,跪在地上撿拾著碎片,又用袖子胡亂擦拭著囊湯,卻發現無論如何也擦不乾淨,終於是崩潰大哭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然而那身影並沒有苛責她,隻是安靜邁步掠過了她,朝著大殿內走去。
紫蘭恍惚抬頭看去,淚眼朦朧中,乃是一張極為熟悉的白皙俊秀側顏。
當初在南洪仙人洞的時候,她曾責怪對方過於殘忍,但在親眼看見了龍爺爺如何低賤的死去後,紫蘭突然覺得,或許像對方那樣,才是正確的做法。
後來也曾聽聞大伯和姑姑提起過他。
隻是那故事中的青年,雖性格與自己印象中的差不多,但所做的事情卻完全對不上。
什麽斬殺西龍王,哪裡是那個殺嶽天機都費力的年輕人能做到的。
紫蘭從來沒有想過,兩人的再次見麵,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她愜愜看著青年的背影,趕忙爬起身來,步步追了上去。
「你快走!這裡有——」
估計任何人都不會想到,看似安靜的東龍宮內,會坐鎮著兩尊道境強者。
在這種時候,這群紫髯白龍見麵後的第一句話,仍舊是「你快走」。
沈儀略微抬眸,看向了石壁上的獰龍首。
一雙眼眸猶如古井無波。
瞳孔漆黑深邃,並非死寂的灰色,沒有萬劫無情道的加持。
沈儀在正常的狀態下,仍舊沒有為此表達出任何悲傷或者彆的情緒。
他隻是繼續邁開步子,朝看前方走去,直到站在了那龍首下方。
「你—」
紫陽和紫嫻兄妹倆終於是察覺到不對勁,用那晦暗無光的眼眸呆呆抬頭看來。
隨即便是看見沈儀伸出了手。
「不能動!此事與你無關!」紫陽突然像是癲狂野獸般站了起來,用那沙啞嗓音發出嘶吼。
哪個親兒子,會能忍受父王的頭顱被高高掛起,死不目。
但真的不能動··-因為那是仙人掛上去的誰都不知道,在得罪了這喜怒無常的仙人後,到底會發生什麽樣恐怖的事情。
「呼。」
沈儀像是沒聽到一般,輕輕將龍首取下,然後轉身將其放在了桌上。
紫嫻如遭雷擊,僵硬的回首。
果不其然,如她預料的一般,在那龍首被取下的瞬間,大殿的門外已經多出兩道漠然而立的身影。
戚天涯和呂瀟同時挑了挑眉。
他們乃是仙人座下的左膀右臂,故此,仙人的尊嚴,便代表了他們的臉麵。
一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小子,天境後期修為,就這般大搖大擺的走入殿中,然後打了他們的臉。
「你是我見過洪澤中,天賦最高之人。」
呂瀟步入大殿,隨即輕笑:「也是最蠢的一個。」
為了這種沒意義的事情,去得罪一尊仙庭認可的仙官,甚至比玄慶和紫陽更讓人覺得滑稽。
他走到紫陽麵前,蹲下身子,將這位太子的腦袋狠狠攢在了地上:「你提醒他,你在意他,所以他也是那條路上的人?」
這般年歲,能擁有如此實力,大概率不是洪澤土著,而是外麵來的。
戚天涯同樣上前,俯身輕拍紫嫻的後腦:「乖,告訴伯伯,他是誰?」
這般功勞,豈能讓呂瀟一人獨占。
兄妹兩人皆是渾身戰栗,死死的咬住了嘴唇,四目死死瞪著兩位道境強者的鞋尖,卻是一言不發。
他們做不到在父王的眼皮子底下,去乾出賣盟友的事情。
隻是!隻是沈儀!
為什麽,為什麽要來這裡,為什麽要把最後一絲希望也斷絕。
對方該去神州,拜入大教,功成名就----再回來還自己等人一個公道啊!!
紫陽突然抽泣了起來,眼中最後的一絲光澤也是緩緩褪去。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眾人卻是沒注意到,沈儀也閉上了眼。
積蓄已久的妖魔壽元,正在瘋狂流逝,化作一枚血紅的大印。
同時一座雄渾的大殿虛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籠罩了整個東龍宮。
墨衫青年坐在案桌後麵,漸漸睜開了眼,看著桌上的龍首,這是東龍五曾經端坐講法的位置。
案桌上的書冊已經被翻得亂糟糟的。
他輕輕摩著這枚龍首結的紫髯,隨即將書冊重新歸整乾淨,清澈嗓音有些疑惑道:「你們真的很怕仙嗎?」
聞言,戚天涯和呂瀟同時止住了動作,像是被觸及了逆鱗,沉聲道:「是敬!」
這蠢貨已是必死之人,還敢口出狂言,那恐怕死的就沒那麽輕鬆了。
然而沈儀好似完全沒有感知到兩人的怒意,從容的放下了書冊,神情重新變得平靜起來:「那你們抬頭,看看我是什麽。」
話音未落,兩尊道境強者有些疑惑的放開了手中的兄妹倆人,朝著案桌前的身影看去。
一個外來修土,從始至終的表現,都是那麽的古怪,讓他們心中也是生出了些許好奇。
然而,兩人並沒有在沈儀身上看見什麽彆的東西。
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唇角微掀,露出一個乾淨的笑容,好似人畜無害的青年。
但隨著話音變得戲謔起來,兩人突然在這張臉上讀出了一抹凶戾,就連那整齊潔白的牙齒,也是給人猶如凶獸療牙般的森寒之感。
「你們真看啊?」
整個大殿條然變得冷氣逼人,好似一片死域。
刹那間,僅有沈儀和仙人能看見的無垠水陸,突兀映照在了這兩尊道境強者的腦海中。
耗費了數不清的壽元,換來的妖皇兵,各種仙法神通,包括仙陣和諸多鎮石在內,哪怕窮儘全部家底,也很難對兩尊道境強者產生什麽威脅。
但沈儀現在用的不是自己的東西。
至少在這一刹那,他是仙。
整個南洪和西洪驟然動蕩起來,偌大水陸間的天地靈氣儘數暴動!
在這片浩瀚水陸的麵前,修士和妖族顯得是那般渺小。
「!」
戚天涯察覺到了不對勁,雙眸中湧現了深深驚恐,黑鱗瞬間湧遍全身,
欲要化出本體逃竄。
呂瀟則是本能的想要請動祖碑。
兩人都像是失聲了一般,再無任何話語,因為他們正在直麵兩片水陸的威壓!
紫陽和紫嫻呆滯抬頭,看著黑龍竄起,然後被無形大手了回來,身形也是猶如泥鰍般微渺,瘋狂掙紮,呂瀟則是法袍轟然碎裂,試圖祭出祖碑的五指接連斷裂,然後整條手臂都是炸成了血沫。
整個大殿內隻剩下渾厚到難以言喻的天地靈氣,猶如波濤般響起了陣陣呼嘯。
沈儀就這樣坐在案桌後,垂著眼眸,認真替龍首縷順著毛發,直到他覺得已經沒什麽可打理的了,這才探出雙掌,將其正對自己,緩緩替其合上了眼眸。
以拇指拭去那兩道淚痕,僅留下溫和低語。
「你替它們準備的路,它們不願走。」
「那就走我的路吧。」
說罷,沈儀站起了身子,繞過案桌,收起了地上的兩攤殘肢碎屍,如同來時那般,安靜的離開了龍殿。
他的路,喚作黃泉。
殿內剩餘的三人,如出一轍的盯著空蕩蕩的殿外。
瞳孔已經猶如針尖。
自己等人剛才看見了什麽—
他們一路上到底認識了個什麽?!
沈儀才不是什麽仙人轉世,因為他根本就是一尊真正的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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