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站在天光之下,八月的太陽照著她。
明明隻比沈謙高出一階,可影子之下,不知為何,卻有比他高出許多的錯覺。
沈謙看到了她臉上浮現出的驚訝與憐憫,稍稍垂眸,側著麵頰,輕聲道:“陛下擺明還需要利用這根鏈子,你現在進去說退婚,隻會再壞事。”
李念有些不屑。
她轉身就要往回走,沈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低聲說:“你看不出來他是真的要殺你我麼?”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錘,敲在李念的頭頂。
她頓住了。
豔陽之下,方才那些強行穩住的寒意,自腳下蔓延向上。
八月的天竟生出幾分惡寒。
“他想保住你,最簡單的方法不是找什麼開鏈子的人,也不是什麼讓前朝後宮滿意的借口,你冷靜一下,好好想想。”
確實,想保住李念,又能堵著悠悠眾口的最簡單的方法,難道不就是提成親麼?
皇族出了這種醜聞,不管鏈子另一邊是誰,隻要成婚便能換一副說詞。
就會成為後世稱頌的所謂天作之合,天選的姻緣。
但李世隻字未提。
甚至還要求他們倆維持現狀,以這種誰見了都要嚼兩下舌根的樣子,住回公主府裡去。
李念慢慢回頭,台階下,沈謙搖搖頭。
這當頭一棒,將她升騰的怒火都打了出去,也沒了再進甘露殿的心情。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下,擦著沈謙的肩頭而過。
“回府。”
邵安趕回來時,看到的就是兩人一前一後遠去的背影。
他咬著牙,手腕上的筋繃得很緊。
陳公公這時才同他道:“邵大人,陛下喚你進去呢。”
邵安沒回頭。
陳公公便也順著目光看過去。
那楚陽郡公就像是故意一般,雖然一前一後,偏又距離長公主很近。
他眼眸一轉,火上澆油:“哎呀,也是伉儷情深,若非長公主殿下求情,陛下險些要把楚陽郡公給打死了。”
邵安聽後更氣,回眸看陳公公躬身含笑,冷言問:“為何不打死?那沈謙勾欄手段,汙公主清白,十條命都不夠賠。”
陳公公會意地笑了,便道:“邵大人還是擔心擔心自己,您這三月去過青州的事情,聖上是知道的。”他指著沈謙遠去的背影,“老奴倒是有一言相勸。”
邵安一愣。
“您要是想爭一爭,不如借此機會賭一把。常言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但有些縫,咱們不能指望雞蛋上自己長出來,得把它敲出一條來,不是麼?”
邵安看著陳公公臉上的笑意,再回望沈謙與李念,想起邵思昌曾對他說過的話。
他說陳公公,是陛下的口舌耳目。
那他話中的意思,便有八分是世帝的意思。
邵安點頭,小退半步,躬身行禮:“多謝公公點撥。”
陳公公擋著嘴角笑了:“哎呀,看您客氣的,陛下賞識邵大人的緊,日後您前途無量,雜家還指望大人多幫陛下分憂呢。”
說完,撩開身後甘露殿的竹簾:“快進去吧,陛下還等著呢。”
自李念回府之後,消息很快就傳遍京城每個府邸。
世家貴女們求見求請安的貼子堆在桌上,她卻揉著額角擺手:“全拒了。”
佩蘭看看臉上傷勢未愈,嘴角青紫的沈謙,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京城私底下都傳遍了,說您出去玩樂之後,帶了個男人回來。因此,邵家二公子吃了二十大板。”
李念在躺椅上猛然睜眼:“什麼?”
“找人打聽了,說是前日公主和郡公回來之後,陛下揪著三月時邵二公子知情不報這件事,責了他二十仗,據說當時就昏迷了,人是被抬出宮去的。”
李念蹭一下坐正身子,追問:“傷得嚴重麼?”
佩蘭微微點頭,目光在沈謙身上停留片刻,之後才說:“郡公讓北息送了不少好藥去,但都被邵府的人給扔出來了。”
李念隻覺得額頭突突跳,緩緩看向沈謙:“你讓北息去送藥?”
沈謙愣了下。
自宮內出來後,一連兩日,她都沒和他說過半句話。
他受傷的麵頰上青紫未消,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李念如鯁在喉。
見他不語,李念便又追問:“你平白無故給他送藥乾什麼?你們在青州時候不是恨不得掐起來麼?”
沈謙望著她,許久才小心翼翼問:“你肯和我說話了?”
李念一滯。
他自嘲一笑,大概扯到嘴角的傷口,微微蹙眉,抬手擋了一下:“說白了,他去青州會被陛下知道,也是因我,所以那二十大板,也算是我害的。”
沈謙說這些的時候,往昔身上那股威嚴和銳氣都不知去向。
他就像個人畜無害的兔子,全然讓人察覺不到,他乃是開國郡公的兒子,是朝野裡皇帝的刀刃,是致命的。
李念瞧著他那蔫了吧唧的樣子,憋了兩天的無數狠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她心裡莫名升起一股欺負病人的恥辱感,把她自己都氣笑了。
堂堂長公主,氣得不行想打人想罵人的時候,發現身邊隻有一團感覺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棉花。
不是說封建社會,地位高了就能為所欲為麼!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欺負人。
“你丫葫蘆裡又賣什麼藥?”她手從沈謙頭頂筆畫到膝蓋,“沈謙,你什麼樣子你自己心裡沒點數麼?”
沈謙望著她,搖搖頭。
“嗬!”李念掰著手指,“三月初五,你一手拎著我,狂奔二裡路,從一眾歹人手裡保下你我二人的命。四月十六,你站在街上一人一劍對戰幾十刺客,狂殺一路。”
她兩根手指在沈謙麵前搖晃搖晃:“你這樣的,隻是被我弟弟打了兩拳,就打成慫包了麼?”
四目相對,沈謙抿嘴點頭。
李念半張著嘴,他居然點頭?
“你明知我沒辦法。”他沉聲道,喉結上下一滾,格外艱難地開口,“你不去看他麼?你去的話,他也許會好得快一些。”
李念望著他。
她還記得最初相遇的那個夜裡,沈謙連說話都帶著一股拒人千裡之外的疏離。
那時候的他,雖然欠揍,漠然,但真的由內而外發散出上位者的氣場,哪裡是現在這小白兔的模樣。
李念是生氣的。
一想到這半年被蒙在鼓裡的隻有自己,她看誰都不順眼。
可每當想數落他的時候,又瞧見他那幾乎被打到麵目全非的臉。
今日還好些,前幾天腫得都認不出人樣來,連王崇古都嚇壞了,叨叨半天,天不怕地不怕地罵起李世,說他不是東西,打人不打臉的基本規矩都不講究,難怪能當皇帝。
如此這般,李念就是連數落他,罵他,催他退婚,都生出幾分心軟來。
“哎……”她歎口氣,看看沈謙的臉,遲疑道,“我是想去的,但你這臉……你真要去麼?”
“嗯。”沈謙點頭,“他看了我的臉,說不定比看到你都管用。”
這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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