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被八人抬著,從積雪的廊中穿行。
兩側大紅的院牆,高得隻能看到一方晴天。
她穿一身金絲繡著的襖子,從前朝穿過朱明門,往後宮而去。
過年這幾天是李世難得休息的時間,但也是他一年到頭最痛苦的時候。
不在前朝,就得在後院,應對一群女人。
李念來的時候,正好瞧見寒風裡一群人跟著李世散步。
他左手被除夕家宴上彈琴的惜才人挽著,右手則被個新麵孔抱在懷中。
反倒是蕭才人,跟在最後麵,一個人賞花。
李念隨即在禦花園前下轎,手裡揣著手爐,慢慢走去。
越是走近,越覺得李世臉上的表情透著一股僵硬。
“你怎麼來了?”他嘴角都不帶動一下。
李念挑眉,左邊看看惜才人,右邊看看那長陌生的麵孔,察覺到兩人對她的敵意。
她便清淡道:“沈謙方才來找我,有正事。”
李世愣了下。
陳福極有顏色,上前道:“兩位娘娘還愣著乾什麼,鬆手啊。”
兩位姑娘顯然不情願,但還是老老實實鬆手,之後杵在原地就不動了。
李念無語:“怎麼,你們倆還準備聽個牆角?”她擺手催促,“後麵玩去。”
說完,將自己手裡掐絲琺琅的手爐遞給李世,臉上一副希望他“潔身自好”的長輩作態。
這一下把李世逗笑了。
他接過手爐,聲音故意大一些:“還是皇姐姐了解朕。”
李念歪了下嘴:“陳公公,備些炭火,本宮有事要同皇帝詳談。”
她轉身之前,瞧見李世身後幾個表情忿忿不平的娘娘們,還有在最後麵,完全沒看到她,自顧自低頭揉雪球的蕭美人。
後宮山池院裡有一間廂房,平常是後宮娘娘們一起小聚的地方,今日李念把這小院包了。
跟來的美人們一個個等在外麵,她仗著自己有話要說的模樣,和李世兩個人麵對麵在廂房裡坐下。
李世一副得救的暢快感,整個人大馬金刀地坐在長榻上,伸手先喝了一盞熱薑茶。
“朕是鬨不明白,大冷的天,非要扯著人出來逛什麼禦花園,在屋裡烤炭火吃點好吃的不行麼?”
他揉揉自己的額角,抱怨連連。
李念從陳公公手裡接過一盤剝好的花生和紅棗,放在桌上推過去:“來,早生貴子。”
四個字,把李世說愣了。
他揉額角的手指頭停住,詫異抬眸。
李念順水推舟道:“你又躲不掉,拖著也不是辦法,不如早點順其自然算了。”
李世看著她,片刻道:“沈謙找你去順其自然了?”
不愧是未來曆史上公認的優秀帝王,不僅治國有自己的法子,連聽人的畫外音抓重點都這麼快。
李念這話剛開了個頭就被他踩住尾巴,後麵一串鋪墊登時沒用。
她有點泄氣,坐在他身邊榻上,點了下頭。
李世一臉驚訝:“他要乾什麼?”他手指著李念,“你們倆不要仗著賜婚就亂來啊!”
李念抿嘴,攤開說:“他想讓我,元宵節的時候去沈家吃一頓家宴。”
李世聽到這,懂了。
他了然點頭,之後出人意料道:“好啊。”
這次輪到李念驚訝,她反問:“我就這麼直接去?”
李世“噗嗤”笑出來:“你都這麼問了,那定然不會如此簡單。”
李念坐著,看著他輕鬆愉快的笑容,有些無語。
李世抬手招呼陳福送來個方枕,他調整下身姿,靠在身後慵懶斜倚。
窗邊陽光裡冰晶剔透,晶晶亮亮。
陳福退下前,他多問了一句:“蕭美人回去了麼?”
陳福頷首,微笑道:“娘娘聽說長公主過來了,就開開心心回去了,沒跟來。”
李世眉毛抬起,嘴上嫌棄道:“見沒銀子賺就跑這麼快?你喊她過來倒茶,一個時辰給她二兩銀子。”
“是。”陳福笑著退出去,屋內隻剩李念和李世兩人。
李世一點不掩蓋他的想法,直接道:“這兩日沈謙一直在追查那個關你的院子,大火燒起來的時候,他進去過一次,但是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火又燒得太快,他最後也隻能退出來。”
“不過那院子裡一具屍體也沒發現。”他道,“所以擄走你的人也還活著。”
他揉揉手腕:“至於邵安,這幾天他事情確實多得很,一邊他想做三法司的改革,想把沈謙的權力分出來,一邊又因為你被抓的事情,逮著機會就會跟沈謙對罵。”
李念皺眉:“我被抓,關沈謙什麼事?”
李世倚靠著,不鹹不淡地說:“中書令裴年也是個聰明人,家裡那麼多兒子,分散而布。其中一個裴真,就在沈謙幕下做事,他掌管京城安穩,與金吾衛、禦林軍之間有交叉。”
李念“哦”一聲。
“他咬著京城內不安全為由,可是抓了個好方向。”李世說到這,笑了,“你幫他一把,讓沈謙把裴真換個地方安置。”
屋內極為安靜。
仙鶴香爐裡,龍涎香散在空氣中。
李念身邊放著火盆,她坐著沒動。
把裴真換個位置放置,意味著要把京城武官配置的權力從沈謙手裡摳出來,並且拱手送給邵安。
這是極大地抬了邵家,同時把沈謙按在地上摩擦。
“沈謙不是文臣。”李世輕聲安撫道,“他不應該是文臣,自然手裡也不應該拿著文臣們才能決定的一些東西,不是麼?”
他揣著手,輕輕道:“今日既然你來了,朕便同你說說,講講,皇姐也聽一聽,看看朕有沒有疏漏的地方。”
他以茶水為墨,在小方桌上邊講邊畫。
李氏一族並非京官,在前朝乃是地方官員,導致建國哪怕十五年之後,大魏沒能清晰地勾勒出三省六部之間處理政務的界限。
很多事情互相交叉,既是戶部負責,又牽扯吏部禮部,導致一件事從這一邊到那一邊,誰都能管,誰也不想管。
“朕想把這些混亂的部分,都收回來,重新劃分,明確出每一步。”他說,“比如柳家的事情,說到底是朕識人不清,用人不清,沒人跟朕換位置,朕就隻能想辦法,看能不能調整官吏的選拔製度,下次少走眼幾分。”
說完這些,他又細細將自己的主張和計劃,清清楚楚說了一個多時辰。
李念始終聽著。
她大為震驚。
自從她回想起前世記憶後,要說自己沒有些優越感,那是假的。
尤其是用前世記憶中的稀奇小物件賺到錢時,讓他輕飄飄以為自己有能力將民主自強散播出去。
以至於差點看不清現實。
眼前的少年君主,大魏曆史上擁有最多榮光的世帝,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已經能將治下江山看到如此透徹的程度。
她坐在那,想起自己前世的二十歲。
那日也是這樣的冬天,站在小侄女的身邊,在小學門前的文具店裡,和她一起抽了兩百塊的閃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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