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一片淒涼寒,滿腔愁事落風中。
小小的偏室內,透出了勝於清秋的寒冷,那是凜冽的肅殺之氣。
劉懿唇角留笑,撤步轉身,王大力和喬妙卿亦神情緊張地緩緩後退。
從床榻到門口,僅僅不到七八步,少年劉懿卻發現自己腿上好似灌了鐵鉛一般,寸步難行。
不為彆的,公羊寨那座巨大屍觀仿如昨日剛剛堆起一般,此刻在他眼前揮之不去,那七名幸存的少男少女,正挽手走來,同聲對自己喊著天道昭昭,大仇何時報?
大仇何時報?大仇何時報!
話是人間孤憤最難平,本已經決定和平退出郡守府的劉懿,少年心性上湧,見他麵色陡然悲愴,強提神氣,麵門而走,每走一步,便吟一句,四步之時,恰巧成詩!
眸闔山自遠,臭腐蠅必鄰。
拂衣拈風雨,出世利纏人。
隨後,三人開門而走,不再回還,獨留荀庾一人,久久不能平息。
荀庾枕旁的玉杯,起起落落,終是沒有砸下去。
不久,他輕歎一聲,“哎!清官難斷家務事,兒女的債最難還呐。”
這句話聽的靜候兩側的刀斧手莫名其妙,在眾人疑惑的眼神中,荀庾喚來家老,“更衣!備馬!”
三人出了郡守府,劉懿心中仍然憤恨難平。
從方才郡守府內的場麵分析,荀庾做賊心虛,自己之前判斷的‘荀庾勾結曲州江家’一事,經此一場,已被徹底坐實,隻不過,自己手裡沒有證據罷了。
劉懿一邊氣勢洶洶地往扶餘城外快步行走,一邊心中憤憤不平:你荀庾是個能吏不假,可也要為幾百條人命付出代價。有多大屁股拉多大糞球,但你不能一直憋在褲兜子裡連個屁都不放!
想來想去,劉懿決意回去書信一筆,直達聖聽,就此一事彈劾荀庾。
三人神緩步快,行往南門,忽然,身後馬蹄疾馳之聲忽然大造。
隻見一騎從郡守府方向而出,直奔三人而來,馬上之人素巾裹麵、頭係黑布、臉色如碳。
雖然經過了喬裝打扮,劉懿卻仍認得,此人正是剛剛還在臥榻之上呻吟的荀庾。
“拙劣的易容術,糊弄傻子呢?”
小嬌娘嬌嗔一聲,正欲上前拆穿,卻被劉懿揮手製止,他倒想看看,荀庾單騎而來,到底有何見教!
想罷,劉懿沉聲對王大力道,“王大哥,一會隻要荀庾稍有異動,你便直接將其拿下,切記,不可傷其性命。”
王大力得令,收起了剛剛橫在手中的開山大斧,緊緊貼在劉懿身側,健背大弓,隨時準備動手。
及近,荀庾下馬拱手,麵對王大力和喬妙卿的怒視,他鎮定自若,對劉懿笑道,“劉大人,我家荀大人臥病在床,特令小的送大人一程,聊表地主心意,還望劉大人恕我家大人招待不周之罪,海涵!海涵!”
劉懿心中鄙夷冷哼:荀庾想假借‘他’人之口,道自己內心之言麼?嗬嗬,好一個借屍還魂!今日我便看看,你究竟準備了怎樣一套說辭。
想罷,劉懿古井無波,微微側身抬手,“請!”
荀庾鬆開馬韁,拍了拍馬臀,馬兒尋路自返,荀庾對劉懿微微一笑,兩人並肩南行。
路途中,喬裝成下人的荀庾,先是和劉懿談天說地了一番,而後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大人,您可曾聽過潁川荀氏?”
“哈哈,潁川荀氏的大名,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劉懿腹有詩書氣自華,背袖而走,侃侃而談,“汝潁多奇士,荀氏為其首。潁川荀氏自漢和帝荀淑奠基,到荀爽位列三公,乃二百年傳承不斷的鼎盛大族。荀家代有人才出,荀淑博學為神君,荀爽無雙為碩儒,荀彧懷忠念治,荀顗製禮樂,荀勖訂法令,個個偉烈,豐功足載史冊。”
說到這裡,劉懿故意頓了一頓,麵露悲傷之情,惋惜歎道,“怎奈荀令君亡故後,荀氏一族人心不古,有才無德,無風無度。荀顗無骨、荀勖無節,虛受君恩,卻在家國危難之時選擇屈膝曹魏司馬氏,終遭天下之人唾棄,三國一統之後,落得個家族沒落、妻離子散的下場,如今枝葉不茂,難再複興。”
劉懿說這話時,抑揚頓挫十分明快,一點麵子也沒留給荀庾,隻差沒有刨人家祖墳了。
“是啊!妻離子散,子嗣凋零。”
劉懿這番話說到了荀庾的心坎裡,扮作小吏的他幽幽歎道,“荀氏一族經曆了百年滄桑,子嗣代代凋零,到了我們大人這一代,荀氏一族已經沒有幾個人了。世人總如此,上代的過錯,總要我輩來還。最後,隻能落得個一代不如一代!”
“做錯了事,總要還債,夏商周秦漢,王權更迭,這條道理卻沒變過!”
荀庾輕輕‘嗯’了一聲。
劉懿挑眉說道,“況且,天下並不是沒有給過荀氏機會,百年前諸葛丞相書信遙請荀氏歸漢,荀氏躊躇不定;四十年前,秦漢鏖兵,神武帝下詔天下世族勤王,荀氏還是慢慢吞吞。兄台,你能說天下沒給過荀氏複興的機會麼?”
荀庾立刻反駁道,“可在二十年前,江氏一族禍亂中原曲州,我荀氏、我八大世族,抓住機會了,隻不過,哎,功敗垂成罷了!”
劉懿伶牙俐齒,立刻針鋒相對,朗聲道,“兄台,此話大謬!二十年前,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合兵對付江家,那是為了天下大義麼?那不過是為了鞏固地位、瓜分地盤罷了。秦漢大戰後,天下人心思定,八大世族在中原妄開兵端,惹得天怒人怨,豈能不敗?”
駁斥過後,劉懿故作悠閒地說,“況且,當年八大世族同氣連枝對付江家,就該想到失敗後應承擔的後果,機會總留給有準備的人,而不是一群散兵遊勇。”
“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荀庾對劉懿察言觀色,觀其麵、知其意
荀庾料定劉懿是個聰慧少年,在聰明人麵前,他索性直言直語,開始表露真心,道,“劉大人,距離南城門還有段距離,可願聽小人講個故事?”
劉懿心中冷哼:看樣子,這是要開始遊說與我了!嗬嗬,俗套而又無趣的手段。
劉懿心中雖作此想,但表麵上卻並未露出譏諷表情,他咬唇微笑,道,“在下洗耳恭聽!畢竟,我與兄台道不同不相為謀,到了南門便要分離,留給兄台講故事的時間,可不多了呢!”
劉懿一語三關,既允準了荀庾開口說話,又表達了自己和荀庾並不是一路人,同時,還小小的威脅了一下荀庾。
此時的荀庾,在眾目睽睽之下,已經無法對劉懿痛下殺手,這也是劉懿說話十分硬氣的重要原因。
荀庾既然追了出來,心中已經沒有了殺掉劉懿掩人耳目的想法,此刻,作為儒生的‘仁義禮智信’占據了他的主陣地,做惡時的果斷與決絕被他拋在了腦後。
今日,劉懿因荀庾的心慈手軟,得以逃出生天。
他朝,荀庾終因今日的心慈手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聽完劉懿所言,荀庾微微苦笑,道,“下官有一子,好樗蒲,趁醉耍賭,百金一擲,一夜,竟輸萬金之數。”
荀庾開篇點題,直接道明了自己勾結江氏一族的原因。
荀庾說完,劉懿的目光,更冷了,他沒有任何表情反應,依舊閒庭信步,任由荀庾在一旁絮絮叨叨。
“也不怕大人笑話,下官也出自荀氏一族。哎,自三國起,我荀氏一族曆經五代,家道逐漸衰落,家中本就餘財不多,恰逢一位曲州貴人,許我一樁買賣,下官,便去做了!”
劉懿雙眉一橫,聲如冷窟,“什麼買賣?”
荀庾看著劉懿冷漠至極的眼神,心中不覺慌亂,他知道,劉懿已經知道了!
荀庾內心煎熬,他十分後悔,為何方才一時心軟沒有把這小子永遠留在郡守府。
事已至此,再莫難回,荀庾長出了一口氣,撓了撓頭,繼續扮演著當前的角色,對劉懿笑道,“大人,您既然未予知會便獨來赤鬆郡守府,想必已然知情,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劉懿雙目如刀,“我要你親口說!”
荀庾被眼前少年威懾,一時間竟無法言語,他顫抖著嘴唇,繼而渾身顫抖,良久,他麵露悲傷之色,道,“我,我荀氏日漸破敗,子嗣不繼,就剩這麼幾根獨苗了。我就算不顧天下父母心,也總要拚儘全力為荀氏家族留下血脈,這是我作為荀家族人的本分!”
劉懿不為所動,一聲冷笑,“嗬,本分?你,可曾見過江家人在公羊寨堆起的屍觀?”
荀庾默默不得語。
劉懿情到深處,雙目中飽含晶瑩,“此去一路之上,但見焦土殘垣,屍踣官路,血滿城寨,野犬食屍,你那從江家人手裡得到的兩車金銀,怕是用赤鬆百姓的血澆灌的吧!”
到此,荀庾終於辯無可辯,無話可說了。
不知不覺間,劉懿出了城門,他駐足道,“對於世人起落,本令自以為,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德、五讀書。為一家之幸,為一己私利,擅奪百家之生死,如此自私,這才是某些世族覆滅的原因吧!”
“願以誌吾過,且旌善人。”
本想博得劉懿同情,哪知自取其辱,荀庾隻得拱手,謙恭道,“下官受教!”
“天道之數,至則反,盛則衰。”荀庾的父子親情深並沒有打動劉懿,他也再懶得和荀庾糾纏,遂拱手作彆,“告辭了!”
“赤鬆郡無地,恕赤鬆諸官無緣與平田令大人共事了!”荀庾歎道,“太白河修成,屆時定按《五穀民令》所記分發土地!保境安民。”
劉懿從懷中拿出一物,強行咧嘴一笑,“大人可帶出了荀大人的印綬?這五郡平田訓,荀大人可是要簽字畫押的。”
荀庾頓了頓,最後,還是從懷中取出了印綬,蓋上了大印。
此時,楊柳拽著石堯,後麵尾隨幾十名鏢師及其妻小,尋劉懿而來。
荀庾見到楊柳和石堯,終於恍然大悟,他一聲哀歎,佝僂著脊背,獨自入城。
劉懿似有所想,他喊住荀庾,“大人!”
荀庾定身回首,劉懿想荀庾嚴肅拱手說道,“代我轉謝荀庾荀大人,謝他今日一念仁慈,不殺之恩。也請代我轉告荀大人,這不是兵荒馬亂的亂世,百姓雖然依然命如螻蟻,但一念過差,足喪生平之善,終身檢飭,難蓋一事之愆。我輩仍需心向陽光啊。”
荀庾點了點頭,站在城頭,目送平田軍遠去。
哎!孩子,你還是不明白啊,如果一個家族沒有人的話,何談振興族業呢?
一念貪欲,錯起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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