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錚與江蒼在一個名不經傳的小酒館會晤,自然要有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語。
呂錚說了一半的話,驟然停頓。
老江蒼卻已深諳此中之意,他自飲自酌,連飲三杯,道,“可憐我江家隨先帝南征北討,立下赫赫戰功,盛極一時。先帝駕鶴,吾蒙先帝厚顧,荷托付之重,震懾曲州百族,正複捐軀九泉不足以報。可,可如今,事情為何變成了這般慘淡模樣啊!”
呂錚麵無表情,悠悠說道,“一個字,貪。你那寶貝兒子若在剪除八大世族後便乖乖收手,以陛下的性格,定會以侯爵換你江家私田私兵,讓你江氏一族從此富貴榮華,可現在看來,不行嘍!說來也怪,很多關係,在開始之初都讓人羨慕不已,可最後便分道揚鑣,掀桌離席,歸其原因,不過是“貪婪”在作祟罷了。”
江蒼緩緩垂下了手掌,不置可否,點了點頭,他歎道,“討了人間的便宜,必受天道的虧啊!隻可惜了我江家忠良之士啊!”
“江家如今儘是失節之士,何可同日而言!”呂錚絲毫不給江蒼麵子,言辭犀利,“如今,江、趙兩家已經對峙幾載,曲州腹地業已經民不聊生,人心惶惶。如今的世族,有了權和錢便忘了‘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當然,這也包括你江家!江蒼啊江蒼,恐怕連你都不記得,你江家當年是如何起家的了吧?”
老江蒼紅著臉狡辯道,“自然沒忘!”
呂錚悻悻地道,“沒忘就好!”
江蒼愣了愣,喃喃問道,“你說,陛下為何不早加製止?”
呂錚再次追問,“你說呢?不怕告訴你,當年你江家若不參加二十八世族禍亂京畿一事,沒準兒你江家的封王之路,沒那麼困難呢!”
江蒼用心一想,一切便已明了。
十幾年前的江家,剛剛剪除曲州八大世族,人望威望已經攀至巔峰,若那時朝廷便橫插一杠,恐怕人心難平,江氏族人也會奮起反抗。最重要的,若當時動手,龍椅上的那位天子,便自然而然的擔上了屠殺忠良的惡名。劉彥針對世族之所以選擇徐徐圖之,一來不想多造殺戮,二來就是不想百年之後留罵名吧。
江蒼默默哀歎‘自作孽不可活’,遂端起酒杯,“來吧,喝酒吧!”
兩人對酒正酣,江蒼的馬夫怯怯懦懦地走進屋內,他不合時宜地對江蒼說,“太,太尉大人,小,小人有一事相請。”
江蒼頓覺掃興,眉頭緊皺,利落問道,“何事,說!”
馬夫戰戰兢兢,“草民,草民,請辭!”
呂錚好奇問道,“哦?為何?”
馬夫似哭未哭,咧著一張嘴,“街坊鄰裡都說我給叛臣架馬,回家便受眾人唾棄。方才,就連老婆都帶著孩子跑回娘家去啦!對不住啦,大人!”
說完這話,馬夫跪在地上,給江蒼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也不管江蒼同意與否,便飛一般跑出酒肆。
老江蒼搖了搖頭,悶頭喝酒,不留也不罵。
呂錚換了個話題,問道,“老江,看來,京城你也待不下去了,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回曲州,止兵亂,領兒謝罪,保我族人。”江蒼草草說完,起身而走。
呂錚捏了捏長生眉,“要不要老夫送你回府?”
老江蒼表情嚴肅,“不必,老夫年輕時行軍萬裡,不差再走這一點路程!”
“注福注祿,命裡已安排定,富貴誰不欲?奈何天意難違,人心難逆!”呂錚微微輕歎,自飲了一杯,自歎道,“願浪子回頭,寧千金不換呐!”
古道蒼茫,京城的一條不知名小巷裡,又見兩顆白頭,在這條不寬的小巷內對立而視。
“江蒼,你我都是武將出身,又都經曆諸王叛亂,算是半個同僚。”陶侃握著一柄鼓槌,意興闌珊,“但你我一東一西,各自戰鬥,始終沒有機會切磋一番。”
老江蒼聽出陶侃弦外之音,笑道,“大將軍,咱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切磋一番?”
陶侃眯了眼一線日頭,哈哈一笑,“今天是個好日子!”
說完,陶侃人似未動,槌影卻已突現,銀星萬點,直逼到江蒼的麵前。
大將軍陶侃入朝多年,礙於身份很少出手,今日,算是破天荒了。
倏然,槌光一閃,接著嗆然一聲巨震,江蒼站立未動,兩人仍保持著對立,可鼓槌已經落到了江蒼手中,江蒼竟是將陶侃這一擊硬生生接了下來。
“呦嗬,深藏不露啊!你這老家夥,居然禦術境界了?”陶侃笑歎道。
“我江家從不缺武道天才。”江蒼毫不謙恭。
陶侃卷袖離開,“這一槌,便算是為陛下儘忠了!”
“嗯!不然躲在暗處的長水衛,也不好交差!”江蒼亦轉身離去。
話說,江蒼會完陶侃、呂錚,剛剛回到太尉府,下人便送來書信一封。
信封上剛勁有力的‘江鋒’二字,讓老江蒼看後心頭一緊。
來到京畿小半年,自己這個兒子江鋒從未主動傳信,今日來信,莫非有事?
想罷,老江蒼快速啟信,瞟了一眼後,雙目瞬間定住,拿著那張黃卷紙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終於把信一扔,仰天大笑,又仰天悲哭。
下人拾起信件,定睛一看,信中僅有八字:兒欲成王,望父成全!
望父成全!望父成全!
成全什麼?當然是讓他江鋒在京城沒有羈絆。
這八個字在江蒼看來,無異於逼自己去死呀!
還未等下人反應,江蒼閃電般出手,一把將信奪了去,雙掌一揉,一封信立刻就變成了千百碎片,被風吹出了窗外,化作了滿天蝴蝶,不見蹤影。
兒呀!咱沒有養才成事的大德,為何定要去追尋虛無縹緲的功名呢?
“當初老夫信誓旦旦地說‘江家永世不做叛臣’,看來,作不得數嘍!”老江蒼兀自向屋內走去,“既然此話做不得數,那便改成‘江蒼永世不做叛臣’吧!”
哎!
清風無人會,清光似往年。
春草再會綠,王心歸不歸?
《漢史》記:345年秋,江蒼於長安城自斷經脈,殉節陳義,客死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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