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007【白紙之下】
麵對蘇雲青的冷厲一擊,陸沉貌似驚詫失語,實則陷入緊張的思索之中。
從北燕鐵山城返回的途中,陸沉通過與他人閒談已經大致明白這個世界的概況。
大齊元康七年,北方三國首次突破涇河防線,直逼河洛城下,引得世間震動。
齊帝為了送走這些瘟神從而保住京城,隻能簽訂城下之盟將北方數座重鎮拱手相讓,甚至還出賣百年來對大齊忠心耿耿的沙州七部,讓七部趕來勤王的數千土兵命喪城外燕子嶺。
三國聯軍返回途中,景朝鐵騎出人意料地偷襲代、趙二國,重創趙國宗室子弟率領的鐵甲軍,從此奠定景朝一家獨大之勢。
元康十一年,景朝大軍再度南下,這一次因為沒有北境關隘的阻隔,數萬鐵騎如入無人之境,一路奔襲包圍河洛城。當景朝步卒趕到後,僅用十二天便攻陷河洛,齊帝與太子不堪受辱於宮中自焚,史稱元嘉之變。
如果不是皇七子李端及時籠絡南麵各方勢力,在忻州東南麵的永嘉城登基為帝,恐怕曾經雄踞天下的大齊朝將會亡國。
景朝或許是後繼乏力,亦或是需要時間去慢慢消化攻占的廣袤疆域,並未對南齊窮追不舍,反而以齊國舊都河洛為京城,立原齊國禮部尚書為帝,國號為燕,以此羈縻北地齊人之心。
時光倥傯,距離元嘉之變已經過去十三年。
這段並不漫長的歲月裡,北燕在景朝的支持或者說逼迫下,頻繁與南齊交惡,兩邊矛盾的落點便在位於江北的淮州。經過前幾年的連綿惡戰,北燕始終無法突破盤龍關和淮州北方防線,於是隻能後退一步,接下來的鬥爭則演變成水麵下的勾心鬥角。
南齊織經司在和北燕察事廳的較量中發展壯大,兩邊都會拉攏與策反對方的各級官員,尤其是邊境線上執掌軍權的武將,蘇雲青所言之張溪便是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
從表麵證據來看,織經司通過在泰興府抓獲的北燕細作查到張溪頭上,然後從張溪口中得知廣陵陸家這四個字,一切的發展都順理成章,蘇雲青將陸通扣在府衙、讓顧勇去攔截搜檢陸家商隊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相較於織經司平時的行事風格,蘇雲青對待陸家甚至稱得上格外寬厚。
然而陸沉知道另外一些信息,比如那封被盤龍關守軍放進他馬車隔層裡的密信,比如突兀出現慫恿他潛逃的孫宇,比如顧勇率領的織經司密探掐準時間出現在城外。
這些事情裡的陰謀味道太濃,斧鑿痕跡過於明顯,讓陸沉無法相信蘇雲青的話,至少對方在某些關鍵陳述裡存在虛假。
隻是他還需要更多的信息去分析這件事的真相,以及麵前這位掌握陸家命運的織經司大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基於此,陸沉抬頭望著蘇雲青冰寒的目光,斬釘截鐵地說道:“蘇大人,家父絕非通敵叛國之人,陸家亦不可能勾連偽燕細作!”
“少年意氣確有可稱道之處,但也僅此而已。”
蘇雲青悠悠感慨,旋即拿起旁邊的茶盞,將杯中冷茶一飲而儘,循循善誘地道:“本官希望你能明白,哪怕隻是僅憑張溪死前留下的口供,織經司便可將你陸家上下人等關入死牢。你還很年輕,未來有大把時光享受人生,就這麼掉腦袋未免有些可惜。”
陸沉心知不能繼續扮演強硬姿態,那樣很容易弄巧成拙,畢竟眼下還不清楚對方的真實用意,於是便改換策略,斟酌著說道:“草民愚鈍,還請蘇大人明示。”
蘇雲青見這個年輕人在自己連番敲打下,方才的銳氣已經消失殆儘,不由得微微頷首,放緩語氣說道:“本官相信陸家隻是誤入歧途,如果伱能將自家的秘密坦誠交代,幫助織經司查出那個隱藏極深的內奸,本官自會向提舉大人求情,至少可以保住你們父子的性命。”
這話便是放在陸沉前世剛從軍校畢業的時候都不會相信。
他沒有直接說破,略顯茫然地問道:“蘇大人,所謂秘密究竟是指什麼?”
蘇雲青沉默片刻,開誠布公地說道:“本官從張溪口中聽到陸家二字,便讓人整理了與你家有關的卷宗,發現許多值得深思的往事。”
“建武五年,朝廷鑒於民間與北方通商的需求日益強烈,因此暗中開了一道口子,允許部分商號經由盤龍關和北麵來安府集泉道進入偽燕境內買賣貨物。第一批前往北邊的商號名錄中,你們陸家赫然在列。那時候令堂過世不久,令尊居然有心情操持經商之事,與他後來多年不曾續弦的表現自相矛盾。”
“建武八年初秋,淮州都督府籌劃大半年的湧泉關攻勢被偽燕提前探知,若非蕭大都督察覺到異常,我朝邊軍便會一頭紮進敵軍的包圍圈裡。奇怪的是,那一年你們陸家商號的動作格外頻繁,入秋前便去過北方四次。”
“建武十年,也就是前年春天,偽燕察事廳在河洛城大肆搜捕我朝兒郎,織經司在那次風浪中折損三十六名精銳密探。在事發前的半個多月,令尊剛好親自領著商隊去了一趟河洛城。”
“如是再三,難道都能用巧合二字來掩飾?”
蘇雲青語調轉冷,目光幽深,一股無形的壓力朝陸沉湧來。
很多事看似尋常,卻經不起有心人的聯想,何況蘇雲青的身份極其特殊。
隻不過……陸沉此刻反倒平靜下來,迎著對方的逼視,果斷地搖頭道:“蘇大人所言諸事,草民並不認為有稀奇古怪之處,而且——”
他頓了一頓,誠懇地說道:“淮州境內商號無數,陸家隻是其中普通一員。即便是在廣陵府中,強過陸家的商號仍然有兩三家。如果按照蘇大人的標準,那麼值得懷疑的商號遠不止陸家一個。畢竟淮州地處江北,偽燕覬覦此地良久,兩國之間的紛爭常年不斷。在每一個特殊的時間點上,相信都能找出可以產生關聯的商號。”
蘇雲青凝望著這個年輕人的雙眼,緩緩道:“你是想告訴本官,陸家清清白白從無弄鬼之事?”
陸沉沒有退讓躲避,堅決地說道:“蘇大人,陸家從未在暗中與偽燕細作有過來往,更不可能傳遞情報通敵叛國。”
這番話如果是陸通所言,蘇雲青隻會嗤之以鼻。
先前在詹徽當麵,陸通在度過最初的震驚之後,無論蘇雲青怎麼施加壓力,他都是矢口否認,絕不承認陸家勾連北燕細作。
方才蘇雲青恐嚇陸沉的那些話,真要做起來卻有些難度。
張溪的口供並非虛言,然而這廝在說出“廣陵陸家”四個字後便一命嗚呼,連他是如何與陸家溝通往來都沒有說明。在沒有任何實證的前提下,僅憑死人一句真假難辨的口供,蘇雲青很難直接將陸家上下人等捉拿下獄嚴刑拷打。
首先陸通與廣陵知府詹徽交情很深,其次陸家在淮州境內名聲很好,修橋鋪路造福桑梓從來不遺餘力。對付陸通這樣頗得人心的鄉紳,魯莽行事有可能會遭到反噬。
當然以織經司的職權而言,蘇雲青要是鐵了心用酷刑撬開陸通的嘴,詹徽亦無法阻止,頂多將這件事上奏朝廷。事情若發展到那個地步,便是中書省的兩位相爺與織經司的提舉秦正打擂台,下麵的人隻能等待結果。
隻是蘇雲青也沒有想到,一位閒居城中的老者居然會拉陸家一把。此人並無官麵上的身份,也從未有過為官的經曆,數十年來隻以“神醫”二字揚名,可是考慮到老者那位聲名赫赫的親侄兒,蘇雲青隻能捏著鼻子查找證據。
這便是他選擇陸沉作為突破口的原因,但是這個年輕人此刻坦誠且堅定的反應讓他心生猶疑,難道自己這一次的判斷出現了差錯?
蘇雲青自信看人的眼光很精準,陸沉年紀輕輕又無多少閱曆,倘若他心中有鬼絕對做不到這般自然,從眼神到細微表情都無懈可擊。
一個十九歲的稚嫩青年怎麼可能在他麵前表演得天衣無縫,蘇雲青就算在永嘉城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妖孽。
然而——
陸沉冷靜地與其對視,他的確不認為蘇雲青述說的那些巧合有問題,因為他根本就不記得某年某月陸通做過什麼去過何處,或者是陸家內部藏著什麼秘密。
這具身體的原主留下來的隻是一些記憶碎片,絕大部分回憶已經缺失,尤其是兩年以前的往事,對於現在的陸沉而言可謂是一片空白。
因為無知,當然可以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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