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225【素手調羹】
陸沉近來肩上的壓力很重。
雖然他成長得很快,這兩年裡也得到充足的鍛煉,但無論是去年的江北之戰,還是今年在寶台山中抗擊燕軍,本質上都是防守反擊類型的戰爭,根據敵人的進攻來製定相應的策略。
如今他要謀劃的是一場涉及十餘萬兵力、戰線超過數百裡、動員民夫超過二十餘萬人的北伐之戰,這是齊朝邊軍首次主動出擊,影響自然無比深遠,倘若出現紕漏便會將邊軍十餘年的臥薪嘗膽毀於一旦。
蕭望之當然不會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陸沉一個人,他本人、都督府的幕僚參謀們、淮州各軍的主將都需要籌謀此事,集思廣益確定最終的方略。
隻不過蕭望之對陸沉格外關注,對他的要求也特彆高,相對應的便是陸沉的權限也很高,他不僅可以調閱都督府的全部資料,還能隨時將織經司來安衙門的察事找來詢問相關細節。
進攻和防守截然不同,陸沉對此心知肚明。
主動進攻必然會出現破綻,除非擁有碾壓級彆的兵力,可以一路平推過去,否則隻能有所取舍和側重。在過去的兩次大型戰事中,陸沉便是利用敵人在兵力調動中露出的破綻,找到對方的弱點然後完成一擊必殺。
如今北燕采取全麵守勢,一邊安撫境內的反抗勢力諸如七星幫和雲浮寨等等,一邊在邊境上堅壁清野擺出死守的姿態。
從淮州北邊的東陽路,到淮州西麵的沫陽路,再到更西邊的江北路,北燕在一千餘裡的漫長邊境上,通過十餘座控扼交通要道的城池和關隘,組成一道厚實的防線。
縱然能在某處完成突破,後續依然要一步步鑿穿對方的縱深。
如果淮州軍想要北伐,隻有三條路線可以選擇。
其一是從來安城一路往北,奇襲湧泉關然後強攻青田城,打通進入北燕東陽路的關口。
其二是從盤龍關北出,先攻占西邊的新昌城和北邊的平利城,然後沿著西北方向一路突進直逼河洛城。
其三便是在保留足夠兵力防守淮州北部的前提下,抽調其餘兵力橫穿雙峰山脈的古道,配合靖州軍一路往北,穩紮穩打地收複沫陽路全境。
三條路線各有優劣,實難取舍。
書房之內,大案上擺著林林總總數十份卷宗,西邊牆上懸著兩張大型地圖。
陸沉坐在案前,書寫的紙張已經超過上百張,上麵是各種信息的歸納和整理,以及多種預案和方略的優劣分析。
外麵是難得的清朗天氣,初冬溫暖的陽光灑在廊下,搬來一張小凳子坐在門外的宋佩雙手托腮,昏昏欲睡。
腳步聲悄然傳來,宋佩立刻警醒,抬眼望去,隻見王初瓏和錦書緩步行來,後者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一個湯盅並湯匙。
宋佩連忙起身,見禮道:“姑娘來了。”
王初瓏看了一眼書房緊閉的房門,輕聲道:“陸公子近來勞心費神,我這邊有家中祖傳的養神湯的方子,因此特意熬製了一份,助他安神補氣。錦書,將湯交給宋姑娘,我們便回去了。”
宋佩倒也不笨,感激地道:“姑娘有心了,請稍等。”
她沒等錦書走過來,便主動轉身幾步敲了敲房門,喚道:“少爺,王姑娘來了。”
片刻後,房門從內打開,陸沉目光掃過錦書端著的托盤,然後看向王初瓏說道:“你遠來是客,怎好勞動你費心做這些事。”
王初瓏尚未答言,錦書便脆生生地說道:“陸公子,我家小姐雖是大族出身,卻不是那種五穀不分的人。這碗養神湯是她親手做的呢,小姐的廚藝連我們王家的廚娘都比不過!”
王初瓏無奈道:“錦書,噤聲。”
宋佩從錦書手中接過托盤,進入書房放在桌上,陸沉便對王初瓏說道:“王姑娘,若無事的話便請進來坐坐,正好我有一些事情想請教你。”
“不敢當請教二字。”
王初瓏淡然一笑,神色平靜地進了書房。
兩個丫鬟在廊下輕聲說著悄悄話,陸沉回房的時候隻將房門半掩,並未完全關上。
王初瓏注意到這個細節,坐下後便說道:“陸公子,請先用湯罷,以免一會涼了。”
“好。”
陸沉點頭應下。
這盅養神湯應該是用人參、甘草、蒼術等物烹製而成,卻不知王初瓏添了何物,入口隻覺格外甘甜,毫無苦澀之味。
一盅湯很快喝完,陸沉望著王初瓏略帶期盼的目光,微笑道:“王姑娘好手藝,錦書所言非虛。”
王初瓏頷首道:“陸公子喜歡便好,若伱不嫌棄,我可以多做幾次,如何?”
陸沉道:“那便有勞王姑娘了。”
一個問得直接,一個回得坦然,皆是心思通透的人物,並無過分的旖旎氛圍。
陸沉將湯盅放回托盤,又問道:“王姑娘,你有沒有親眼見過慶聿懷瑾?”
“永平郡主?”
王初瓏眉尖微蹙,思忖片刻後說道:“並未親眼見過,但是時常聽家中長輩談起這位景朝郡主。”
“我對這位女子的生平和性情很感興趣,軍中雖有她的資料卻不甚詳細,還請王姑娘告知一二。”
“好。慶聿懷瑾乃是景朝南院都元帥慶聿恭的長女,自幼便深受寵愛,據說景帝對其都視若己出,由此造就她清冷孤高的性子。她在河洛城的時候都住在卓園,那是當年涇河大帥楊光遠的故居。她身邊高手雲集能人輩出,雖然明麵上並無官職,卻可以隨意驅使朝中文武官員,就連察事廳侍正王師道都得聽從她的指示。”
王初瓏不緊不慢地說著,見陸沉聽得格外入神,便繼續說道:“家叔說過,樞密使龐師古對慶聿懷瑾言聽計從,駐紮在河洛城的景軍主帥謀良虎、留可和女魯歡亦受其轄製,她今年也才二十二歲,便有調動近半燕軍的權力。或許是因為景帝和慶聿恭太過寵愛的緣故,慶聿懷瑾頗為自負,今年屢次在陸公子手中受挫,想來對她打擊不小。”
陸沉不會因此驕傲自滿,因為從北燕後續的種種安排來看,那位年輕的郡主還沒有失去理智。
沉吟片刻後,他緩緩說道:“慶聿懷瑾有沒有特彆在意的人或者事?”
王初瓏凝眸細思,輕聲道:“她在意的人應該隻有慶聿家的至親,至於事物……未曾聽說她有特彆鐘愛難以割舍的事物。不過我曾聽家叔說過,景帝曾經許過宏願,將來若是南征順利,便將河洛城以及南邊的廣袤疆域賜給慶聿家作為封地。”
“封地?”
陸沉心中微動,下意識地重複著。
王初瓏好奇地望著他。
陸沉收斂心神,岔開話題道:“先前姑娘有言,平利城的守將和沫陽路的兵馬都總管朱振都可以為我所用?”
王初瓏點頭道:“是的。不過除此之外,我們王家在軍中便無其他助力。”
陸沉目光炯炯地望著她,問道:“王姑娘能否直接聯係朱總管?”
王初瓏在來之前便已經得到王安的授權,再者王家想要改換門庭,總得先建立功勞才有談判的資格,便應道:“可以,不知陸公子想要我做什麼?”
陸沉從容道:“我希望朱總管可以將新昌城的守將換成他的心腹。”
王初瓏惡補過邊境地理誌,當然知道新昌和平利兩座堅城如一對拳頭鉗製著淮州盤龍關,倘若淮州軍想要從盤龍關出擊北上,無論如何都繞不過這兩座城。
如今平利城的守將是王家的人,陸沉又讓她傳信給朱振,將新昌城的守將也換成自己人,莫非他是打算讓淮州軍從盤龍關北出,一路朝著西北方向突進直搗河洛城?
依照她對陸沉的了解,這般甘冒奇險的膽大舉動的確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情。
一念及此,她沒有多問,略帶幾分好奇地說道:“這件事應該可以辦到,稍後我便讓人帶著信物去沫陽路找朱總管。陸公子,你是否打算讓大軍突襲新昌和平利兩地?”
她並不會反對陸沉的謀劃,但這件事總得做得正常一些,至少不能讓外人看出蹊蹺。
那兩座城池的主將可以暗中放水,隻是要將王家摘出去,因為眼下河洛城還牢牢掌控在景朝手中,王家這個時候暴露必然會被那位景朝郡主殺得一乾二淨。
陸沉很清楚她心裡的顧慮,微笑道:“王姑娘不必擔心,等到將來要對這兩處下手的時候,我肯定會和對麵的主將配合好,不會讓人懷疑到你們王家頭上。”
王初瓏心中一鬆,旋即便醒悟過來,略顯不解地道:“陸公子不準備先取這兩座城池?”
陸沉搖搖頭,坦誠地道:“首先那位朱總管撤換守將需要時間,如果我們一直按兵不動,他換將之後我們立刻出擊又順利奪城,慶聿懷瑾或者王師道都能看出其中的古怪,必然會順藤摸瓜查到你們王家。再者,我需要讓偽燕一眾大人物都相信,新昌和平利城防堅實,我們淮州軍不會在那種廣闊的地形尋求和燕軍決戰。”
王初瓏稍稍思忖,很快便笑道:“看來陸公子已經有了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談不上。”
陸沉轉頭望著牆上懸掛的地形圖,神色淡定從容:“不過這次應該能給北邊一個驚喜。”
“驚喜?”
王初瓏饒有興致地品味著這個詞。
陸沉回頭看向她,微笑道:“也可以說是驚嚇。”
王初瓏忍不住掩嘴輕笑,眼中神采奕奕。
在河洛城的時候見慣了族中那些男人勾心鬥角,成日裡滿腹算計,如今親眼見著陸沉以人間為棋局,她忽然覺得這才是男兒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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