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429【人生幾度秋涼】
清晨的陽光籠罩大地。
秋風吹不散宮外廣場上的血腥氣。
端誠殿內,一宿沒有合眼的天子看起來精神尚可,隻是他臉上沒有半點平定亂局的喜悅,唯有比以往更加深沉的目光。
對於大齊滿朝公卿而言,這注定會是一場終身難忘的朝會。
此刻殿外還有大量叛軍的屍首,可見他們一度曾經攻到代表著大齊權力核心的端誠殿門前,險些便能衝垮禁軍的防線,若非天子親自擂鼓為禁軍將士助威,說不定會讓叛軍湧入皇宮深處,屆時會讓平叛的戰鬥變得很麻煩。
“眾位卿家應該知道,昨夜城中發生一起謀逆造反的叛亂。”
他們小心翼翼地望向龍椅上的天子,並未看到老淚縱橫或者暴跳如雷的畫麵,那位九五之尊隻是如往常一般腰杆筆直地坐著,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的變化。
“臨終那一刻,你心裡是否有怨恨?怨我沒有好好教導你,怨我沒有好好保護你。”
約莫一炷香過後,仁德殿內。
李端再度看向李道彥和薛南亭二人,緩緩道:“朝中諸事,兩位宰相要多費一些心。參與這場叛亂的朝臣不在少數,各部衙將會出現不少空缺,查明缺額、遴選官員、維係朝局,你們要儘快擬定一個章程,然後呈遞禦前給朕看看。”
可天子越是這般平靜,他們就愈發噤若寒蟬,因為誰都不知道平靜的水麵下,隱藏著怎樣恐怖的怒火。
實際上,這兩人還沒有真正走到紛爭的那一步,關係尚未破裂,而且比起心思陰沉的三皇子來說,大皇子在二皇子心目中的形象要強出不少。
倘若王晏等人真能殺死天子和大皇子,繼而順利掌控京城局勢,他們可以將三皇子推上皇位,然後想方設法消除這一夜裡的蹊蹺之處,將自己美化成大齊的忠臣。
尤其是在天子痛失皇長子的前提下,誰敢去觸這個黴頭?
畢竟陸沉帶著邊軍騎兵在一夜之間奔襲上百裡,接連擊潰胡海和郭從義率領的叛軍,最後完成對皇宮外麵叛軍主力的致命一擊。
“臣在!”
幾近於針落可聞。
他和陸沉一樣滿身是血,殺氣凜然。
一道整齊且高亢的呼聲在天子身後響起。
……
大皇子竟然死在昨夜的叛亂之中?!
所有人都陷入震驚錯愕的情緒裡,雖然從天子的敘述中可知,大皇子死得一點都不窩囊,相反極其壯烈,更不存在半點汙名。可他畢竟是天子和皇後的長子,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竟然被叛軍所殺,這……
陸沉深吸一口氣,拱手一禮道:“臣領旨!”
李端環視殿內,群臣莫不垂首,無人敢出一言。
“朕命你主持清查亂黨一案。朕給你十天時間,查清楚所有涉及此案的官員和權貴,不得遺漏一人。除你帶來京城的飛羽營和七星軍之外,織經司、刑部、大理寺等官衙的人手皆會服從伱的調遣。記住,朕要一份詳儘完整的亂黨名單,以及他們每個人在這裡麵做過的事情。”
望著他依然冷靜清晰的目光,李端感觸良多,頷首道:“你很好。”
群臣自然明白這一點。
端誠殿內,一片死寂。
李端繼續說道:“陳王身為天家的嫡長子,在遭到叛軍的脅迫之後,沉穩果敢,不屈不撓。他先假意配合他們,待叛軍裹挾他至皇宮和寧門外,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決然暴起,與叛軍血戰良久,終而當場格殺叛軍數十人。此事,為萬千禁軍將士親眼所見。”
時至今日,群臣早已明白,這個年輕國侯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不可動搖,他也注定會是大齊朝堂上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
“這句話說得好。”
李道彥心中一歎,沒有任何遲疑地說道:“此案理當聖裁,老臣豈敢置喙。”
李端輕吸一口氣,目光往左移動,落在那個年輕臣子的臉上,語調愈發溫和:“陸沉。”
身材魁梧的上將軍劉守光出班應道:“臣在!”
群臣連忙附和道:“懇請陛下節哀。”
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長途奔襲又連番廝殺,若非陸沉有著上玄經的加持,他肯定難以堅持到現在。
這些事千頭萬緒,但是對於兩位久經考驗的宰相來說,顯然不是一件無法完成的難事,於是二人出班應道:“臣遵旨。”
良久過後,李端緩緩開口,語調艱澀又微微顫抖。
這是一個頗為粗糙的計劃,其中存在很多難以說服世人的疑點。
李端的目光從左到右掃過去,在二皇子臉上稍稍停留,最後落在李道彥的麵上,問道:“關於這起叛亂的處置事宜,左相有何看法?”
一片沉寂之中,他上前一步懇切地說道:“斯人已逝,還請陛下節哀,保重龍體。”
陸沉很快便回過神來,垂首道:“陛下,臣和昨夜所有奮勇死戰的將士一樣,都隻是在儘自己的本分職責。”
“可是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一一一.二五三.一九六.一五九
至少此時此刻,二皇子心裡並無雜念,唯有對長兄早逝的傷感之情。
群臣莫不麵露震驚之色,當即便有人出言稱頌天子聖明、親王勇毅。
靈床上躺著大皇子李宗朝的遺體,下方已經備好冰塊,散發著絲絲涼氣。
“或許在後世的史書上,我會是一個還算稱職的皇帝。”
“這一次我確實預感到那些人會動手,但是我並不清楚他們的具體計劃,我隻能用自己作為誘餌,不然他們不會上鉤。”
至此,天子對於這座朝堂的掌控力已經達到巔峰。
“臣在。”
譬如大皇子始終沒有觀政之權,未曾在朝中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勢力,他哪來的上萬扈從攻打皇宮?
那時才是大齊真正的危機。
divclass=contentadv龍椅之上,李端似乎對下麵臣子的心思了如指掌,徐徐道:“劉守光。”
李端緩緩開口,群臣無不恭敬傾聽。
那便是站在武勳班列最前麵的二皇子,他沒有長篇大論勸慰天子,甚至壓根沒有開口的欲望,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淚水不斷從眼眶中湧出。
今日的端誠殿內空出許多位置,他們望著身邊或遠處的空地,那裡曾經站著許多同僚,如今他們再也沒有機會重新站上朝堂,等待他們的下場不言而喻。
群臣之中,唯有一人悄然流淚。
李端緩緩站起身來,肅然道:“自此刻起,京城戒嚴十日,許進不許出,違者以謀逆同黨論處。陸沉。”
或許在世人看來,如今的二皇子和大皇子是爭儲的對手,史書上類似兄弟反目成仇的例子數不勝數,因此大皇子的離世對於二皇子而言,縱然不至於歡欣雀躍,但是多少會鬆口氣。
“他們說萬歲萬歲萬萬歲,可這世上誰能不死?我會死,你也會死,可是我沒有想過你會走在前麵。”
他轉身向殿後走去,大太監呂師周高聲道:“退朝!”
李端坐在一張交椅上,看著大皇子栩栩如生的麵容,靜靜地看著。
然而李道彥、薛南亭、陸沉和二皇子不約而同地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們還不知道大皇子的情況,隻覺得天子這番話似有蓋棺定論之意。
待殿內安靜下來,李端緩緩道:“陳王此舉無愧朕對他的期望,無愧天家長子之名。當禁軍將他救回宮內的時候,他身上受刀傷十一處,內傷不計其數。太醫雖全力救治,但是終究無力回天,昨夜醜時三刻,陳王因傷重不治而逝。”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內燭火通明,再無旁人。
但是殿內站著的重臣都知道,這世上很多事無法用常理揣度。
驚愕過後,一股強烈的寒意從群臣心中湧起。
李端望著這位從很久前就擺明立場支持自己的大將,眼中多了幾分讚許,道:“北衙各軍暫時由你全權負責,朕將京城的安危交到你手中,莫要再發生第二次昨夜的事件。”
“兒子……”
張旭一如往常地沉穩應道:“臣領旨。”
沒有人敢輕言質疑。
他環視堂下所有人,語調轉為沉肅:“王晏、郭從義、寧元福三人,為這場叛亂的主謀。他們先挾持陳王,欲假借他弑父弑君的旗號,在殺死朕之後再殺了陳王,然後便可宣稱這場叛亂是天家父子相殘,他們依舊是扶保大齊江山的忠臣。”
他們現在隻擔心一點,天子因為悲痛過甚大開殺戒,甚至牽連到很多與叛亂無關的人。
劉守光當即跪地說道:“請陛下放心,臣以性命擔保絕對不會出現差錯。”
李端微微頷首,又對永定侯張旭說道:“張卿家,除了武威大營之外,驍勇大營也暫時交給你協管,等過段時間朕再另行安排,當下以穩定京畿局勢為主。”
萬幸他們的陰謀以失敗告終。
事涉造反謀逆,自然是要天子乾綱獨斷,但是相較於過往十四年裡或多或少的敷衍,這一次李道彥的回答沒有任何水分。
文臣之首,左相李道彥臉上滿是傷感之色,老人懂得這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
李端抬起手,最後一次觸碰著長子的麵龐。
一滴混濁的淚水,從這位天子眼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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