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478【久彆不成悲】(1 / 1)

九錫 上湯豆苗 1724 字 7天前

第480章478【久彆不成悲】

秋去冬來,清冷人間。

不論外界如何風雲變幻,秋山巷裡仿佛永遠隻有一種顏色。

不是浸潤到骨子裡的黑,也不是耀眼純色的白,而是遮掩住天空的灰。

明明巷子裡也有樹木花草,可即便是春夏時節,落入眼中也是一片與世隔絕的灰蒙蒙。

最裡麵的那座院子裡,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身著短襖,手持一把長斧,站在庭院的角落劈柴。

他的動作很標準,發力十分到位,一斧一根乾淨利落。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角落裡便已經出現一大摞柴火。

年輕人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平和的聲音。

“三弟。”

年輕人猛地轉過頭,表情略顯錯愕,遲疑道:“二哥?”

一道令李宗簡十分想念卻又不敢想念的聲音在院門處響起。

兩人應下,然後帶著呂師周走出院子。

李端不置可否,對太子和陸沉說道:“你們去外邊候著。”

年輕人便是被褫奪親王之爵的三皇子李宗簡,他如今的爵位是宗室之中最低等的奉國中尉。

望著兄長身上的太子常服,李宗簡眼中既有羨慕也有落寞,搓了搓手說道:“殿下,請屋裡坐坐。”

李端向屋內走去,李宗簡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李宗簡瞳孔驟然收縮,很勉強地笑道:“父皇……父皇來了?”

“兒臣參見父皇!”

他下意識地吞咽著唾沫,轉頭望去,隻見天子身著常服緩步邁入,與半年前相比明顯瘦了不少,臉色瞧著也不太好。

李宗簡對於太子的到來顯得十分意外,自從他被囚禁在秋山巷,徹底與外界失去了聯係,就連皇後想來探視都沒有得到天子的允許。即便他在京軍叛亂的夜晚,十分堅定地拒絕原吏部尚書寧元福的邀請,也沒有打動天子,繼而讓這裡的守衛變得鬆動一些。

“起來吧。”

跟在天子身後的是滿臉關切的大太監呂師周,然後便是讓李宗簡刻骨銘心的山陽侯陸沉。

既然是圈禁之地,肯定不會有太好的條件,屋內的陳設非常簡樸,無非是桌椅板凳而已,連一幅像樣的中堂都沒有。

李端語調淡淡,看了一眼這個略顯逼仄的庭院,以及李宗簡身後的乾柴堆,雙眼微眯道:“自食其力倒也不是壞事。”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連忙將斧頭放下,畢恭畢敬地大禮參拜道:“臣拜見太子殿下!”

李宗簡連忙解釋道:“父皇,兒臣的衣食起居沒有受到任何苛待,隻是兒臣想活動活動身體,所以主動跟這裡管事的人商量,有些活計兒臣可以自己做。”

“朕不能來?”

太子李宗本走上前,將他攙扶起來,淡然道:“不必多禮。”

李宗簡有些局促和緊張地跪下行禮。

太子搖搖頭,輕聲道:“父皇來看你了。”

莫說和富麗堂皇的建王府相比,李宗簡以前甚至從未踏足過這麼寒酸的屋子,更遑論在這裡常住。

如今見他熟練地拉開一張椅子,小心翼翼地用乾淨的帕子擦拭幾遍,然後才請李端入座,可知他已經非常習慣這樣的生活。

李端靜靜地看著,等李宗簡略顯尷尬地提起茶壺,又不知道該不該用上這裡的茶碗,便開口說道:“倒一碗吧。”

“是,父皇。”

李宗簡如逢大赦,將茶倒至七分滿,畢恭畢敬地雙手奉上。

李端低頭望去,茶葉很普通,和宮中的貢品相比猶如雲泥之彆,頂多隻是多了一些澀味而已,毫無清香可言。

他將冒著熱氣的茶碗放下,指著旁邊的凳子說道:“坐。”

“是,父皇。”

李宗簡走過去,貼著半邊屁股坐下。

屋內陷入安靜。

李宗簡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當然不想一輩子被困在秋山巷,但是他也知道父皇看似溫和,實則心誌無比堅定,決定的事情不會改弦更張,何況他當初確實做過很多愚蠢的事情,比如動用死士當街刺殺國侯——這和他平時在京中橫行霸道截然不同,而是完全沒有將父皇放在眼裡的狂妄無知。

divclass=contentadv他也知道母後同樣救不了自己。

原本這種絕望的情緒會一直籠罩著他,直到今日父皇的突然到來,讓他忍不住生出一絲絲希冀。

李端似乎很清楚這個幼子的想法,平靜地問道:“那一晚為何要拒絕寧元福?”

李宗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了想答道:“父皇,兒臣確實做過很多錯事,但是兒臣從始至終沒有忤逆之心……是,兒臣利欲熏心覬覦儲君之位,甚至做出派人當街刺殺陸沉的蠢事,從這件事來說的確是忤逆之舉,可是兒臣隻是心有不甘,從未想過對父皇不利。寧元福等人陰謀叛逆,兒臣若是和他們同流合汙,豈不是不忠不孝之輩?”

李端抬眼望著他,沉默了一段時間。

李宗簡成長的關鍵時期,恰恰是李端最艱難的階段,大概便是從登基稱帝到兩年前。

這十年裡他既要和江南世族周旋,又要扶持邊軍應對強敵,還要在不驚動門閥的前提下發展屬於自己的心腹力量,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絞儘腦汁,他的身體也是因為這種極度操勞慢慢被拖垮。

所以大皇子和二皇子縱然有缺點,本質上並未走偏,這得益於李端當年對他們的教導。

而李端對李宗簡顯然沒有多少精力照看,隻能將他交給許皇後帶大,於是養成了他和另外兩位皇子截然不同的惡劣性情。

對於李宗簡的回答,李端其實壓根不信,這個幼子之所以拒絕寧元福等人的邀請,主要是因為他能看出來那些人毫無勝算可言。

至於忠孝二字,或許有這方麵的影響,但充其量隻是很小一部分。

李端摩挲著茶盞,緩緩道:“朕在今日來秋山巷之前,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找個由頭殺了你。讓你活下去,將來未必不會變成大齊的隱患,但是前麵的事情已經了結,這段時間你表現得很溫順,強行殺你似乎是不教而誅。世人常說虎毒不食子,也有人說天家無親情,你覺得朕應該相信哪句話?”

李宗簡麵色微白,顫聲道:“父皇,兒臣不想死。”

李端定定地看著他,道:“不想死?”

李宗簡直接從椅子上滑下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垂首道:“父皇,兒臣已經知道錯了,懇請父皇饒兒臣一命!兒臣往後一心住在秋山巷,再也不會踏出半步,更不可能對大齊造成一絲損害,請父皇明鑒!”

李端忽地笑了起來。

笑聲中帶著淡淡的譏諷。

他望著滿頭大汗神色惶然的幼子,幽幽歎道:“老大若活著,朕又何必走這一遭。”

李宗簡的腦子轉得很快,他明白這句話的深意。

如果大皇子沒有死在叛亂之中,父皇就不會擔心將來太子登基獨木難支,那麼他這個老三自然可有可無。

又或許是大皇子的離世對父皇造成太大的打擊,所以他很難下定再經曆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決心。

無論如何,都能說明在父皇心中,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一個錯誤。

一股憤懣和悲涼的情緒填滿李宗簡的內心。

李端繼續說道:“朕知道你心裡不忿,認為朕對伱太刻薄,沒有半點父子之情。在你埋怨朕之前,你應該好好想一想,你從始至終可曾顧念過親情二字。不談朕和你的兩位兄長,皇後待你如何你應該心知肚明,雖然朕很不喜歡她對你的溺愛,但是你應該對皇後孝字為先,可你又是怎麼做的呢?”

李宗簡心中的怒意緩緩褪去,抬起頭望著自己的父皇。

李端麵無表情地說道:“你明知道她不希望看到你對老大動手,也不希望你將許家拖進深淵,但你依然栽贓嫁禍給老大,又讓許家的人去刺殺陸沉。現在許家已經連富貴都守不住,死了很多人,這是他們插手朝局必須付出的代價,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李宗簡隻覺滿嘴苦澀之意,艱難地說道:“父皇,兒臣已經不再有那些癡心妄想。”

李端自嘲一笑,輕歎道:“你在很多方麵都不像朕,唯有一點像極了朕,那就是固執到了極點。隻不過朕是將固執用在正事上,無時無刻不想著大齊能夠還於舊都,而你是一心盯著宮中那把椅子。不論你表現得如何乖巧溫順,隻要你看到一絲機會,你都會立刻鏟除攔在你身前的所有人。”

李宗簡默然不語。

很多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起來吧。”

李端端起茶盞,意興闌珊地喝了一口,繼而道:“你賭對了,朕不會殺你,因為朕也隻是一個俗人,一個俗之又俗、妄念天家也有親情的糊塗人。”

李宗簡心中一震,他望著中年男人瘦削的臉頰,忽然間意識到曾經頂天立地的父皇,竟然已經如此虛弱。

雖然李端沒有說得很透徹,但是以李宗簡對他的了解,除非是已經感知到生命的流逝無可扭轉,否則他絕對不會表露出這種難以言說的垂暮之氣。

一念及此,李宗簡隻覺得心底湧起強烈的傷感,於是叩首道:“多謝父皇。”

李端撐著扶手站起來,看著依舊跪在地上的幼子,輕聲道:“朕今日來是親口告訴你,往後餘生不要再有他念,太子肯定會留你一條性命。如若不然,當你生出那種心思、踏出逾越一步的時候,朕安排的人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好好活著,不要像你大哥那樣。”

他緩步向外走去,沒有再回頭。

李宗簡轉身跪行數步,臉上浮現一抹哀色。

“兒臣恭送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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