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景朝堂上,文臣們始終隻是配角,這一點連尚書令趙思文都不得不承認。
即便景帝這些年不斷抬高文臣的話語權,大都各處猶如雨後春筍冒出來的同文館也在佐證讀書人的地位,但是這個龐大王朝的根基依然是景廉六姓。
除了皇族阿裡合氏之外,其餘五大姓的族人是構成景軍鐵騎的中堅力量。
這就是慶聿恭、撒改、夾穀永、阿不罕、溫古孫五人地位超然的根源,因為他們不隻是孤身一人,而是慶聿氏、輝羅氏、夾穀氏、準土穀氏、回特氏在朝堂上的代表人物。
正常情況下,即便尊貴如皇子,在這五人麵前都要保持謙恭的姿態。
但眼下四皇子一派睥睨之態,隻是因為在這個特殊的時間和場合下,他為刀俎人為魚肉,一言便可決定他們的生死。
依靠提前埋伏的高手,以及讓那些人內勁封閉的鉤沉奇毒,四皇子似乎已經完全掌控局勢。
即便如此,他也不會輕易對那五人動手,這是為以後皇位是否穩固而考慮,所以先前撒改跳出來又退回去,四皇子並未動怒。
在父子二人反目的當下,這五人的態度或許可以直接決定事情的走向。
他們本可以繼續保持沉默,然而夾穀永站了出來,他那句話瞬間讓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戰栗。
天子為太上皇,直接將皇位傳給四皇子,這是當下唯一能夠在不見血的前提下、順利解決問題的辦法。
至於往後四皇子要如何囚禁天子,又如何在朝中發動清洗鞏固皇位,這些都是後話。
景帝從寶座上悠悠起身,視線越過身前忠心耿耿的合紮武士們,落在夾穀永波瀾不驚的臉上,緩緩道:“朕一直在好奇,老四究竟是哪來的底氣做這件事。雖說這些年他處心積慮地培植黨羽,譬如結交軍中年輕將領,又和朝中一些文官勾連,但這些人隻能錦上添花,做不到雪中送炭。若是老四最後得手,他們可以成為臂助,若想依靠他們造反,毫無疑問隻是癡心妄想。”
夾穀永垂首低眉,似乎姿態恭敬。
景帝繼續說道:“原來有你站在他的身後,這就不奇怪了。獵場外圍雖隻四千天子親軍,可是老四手中的力量還不足以形成壓倒性的優勢,想來你們夾穀氏出力不小,也隻有你幫他遮掩一些痕跡,才會起到如今的效果。朕自問這些年待你不薄,為何要這樣做呢?”
“陛下對臣恩重如山。”
夾穀永平靜地應著,旋即緩緩抬起頭,直視天子的雙眼,略顯惋惜地說道:“隻是陛下或許早就忘了,當年先帝在夏悠山頂立下的血誓。”
所謂血誓,是指景廉六姓齊心協力,以阿裡合氏為尊,其餘五姓共享榮華富貴。
景帝雙眼微眯,淡淡道:“朕不曾忘記。”
夾穀永抬高語調,立刻問道:“既然陛下沒忘,為何要弄一個都統院,為何要剝奪我等手中的軍權?”
“你不懂。”
“臣確實不懂。”
夾穀永臉上泛起一抹諷意,寒聲道:“陛下無非是擔心百年之後,有人能威脅到皇家的權柄,所以準備提前奪走我們五姓手中的基業。陛下,您已經是富有四海的大景天子,總不能連湯都不讓我們喝一口。既然常山郡王不敢反抗,任由您一點點勒緊繞在我們脖子上的繩子,那麼我隻能選擇另外一條路。”
景帝轉頭向左側看去,依次掃過撒改、慶聿恭、阿不罕、溫古孫的麵龐,隨即淡淡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不肯說句實話?你應該不止反對朕,夾穀氏這麼多年都被慶聿氏和輝羅氏壓製,想必你心中已經積攢了數不清的嫉恨吧?”
夾穀永坦然道:“陛下,臣從來沒有想過針對常山郡王,不過像撒改這種無才無德的廢物,憑什麼排在臣前麵?輝羅氏這些年功勞寥寥,憑什麼占據更肥沃的草場,憑什麼擁有更多的奴隸,憑什麼享受著比夾穀氏更優越的生活?夾穀氏為何不能將輝羅氏踩在腳底?”
撒改自然非常憤怒,但這個時候他隻能強忍著閉上嘴。
景帝卻笑了笑,眼中陡然泛起銳利之意,一字一句道:“你方才說讓朕退位讓賢,在這裡將皇位傳給老四,是也不是?”
夾穀永毫不猶豫地說道:“是。”
景帝在文武百官和其他景廉貴族緊張的注視下,平靜地搖搖頭:“朕不同意。”
夾穀永登時皺起眉頭。
四皇子心中一凜,下一刻中年書生出現在他的身側,低聲道:“殿下,不可猶豫,讓人拿下天子,擒賊先擒王!”
這一幕自然落入景帝眼中,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四皇子身邊的中年男子。
四皇子腦海中天人交戰,短暫的遲疑後便下定決心。
既然言語無用,隻能刀兵相見。
隻聽他一聲令下,那四名高手便帶著數十名持刀銳士向前挺進。
合紮武士固然勇猛忠誠,但因為鉤沉之毒的影響,他們隻依靠血肉之軀很難擋住這些人。
撒改等大頭人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就算他們想出手阻攔也無能為力,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他們保持沉默便已是偏向天子,否則隻要再有一兩人站出來,和夾穀永一起逼宮,分量便不可同日而語。
便在這時,一抹身影忽地出現,攔在四皇子部屬的前進之路上。
“永平?”
四皇子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冰冷的麵龐。
方才慶聿恭主動說出鉤沉之毒的隱秘,這讓四皇子信心大增,因為這本身就是一種表態。
四皇子已經想好,登基之後立刻迎娶慶聿懷瑾並且冊封她為皇後。
慶聿懷瑾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如刀鋒一般朝四皇子撲麵而來。
“我確實用過鉤沉之毒,那是為了對付敵人。我不知道你用的毒藥從何而來,但是絕對與慶聿氏無關。四殿下,慶聿氏行事自有原則,你既然事先沒有與我們商議,事中要用這種手段脅迫慶聿氏就範,讓我的父王成為你弑君謀逆的幫凶,卻是打錯了主意!”
“今日你若想傷害陛下,便從慶聿氏的屍首上踏過去!”
聽到這番話,四皇子如遭雷擊,他的臉色在這一刻變得極其難看。
遠處她的麵容似乎很清晰,卻又突然變得很模糊。
慶聿懷瑾手無寸鐵,然而麵對前方殺氣騰騰的數十人,麵上沒有半分懼色。
四皇子滿麵鐵青之色,咬牙道:“永平,讓開!”
慶聿懷瑾冷漠又堅決地說道:“你從未想過對我坦誠相待,從最開始你就隻是想利用我的父王,以及慶聿氏的力量,讓你可以順勢而行,一步步達成你的野心。你這樣的人不配成為我的夫君,我更不可能接受慶聿氏被你拖下水。命就在這裡,想要就來取!”
四皇子氣得雙手發抖,中年書生心中暗歎一聲,麵上正色道:“殿下,不能再猶豫了!”
四皇子雙目泛紅,死死盯著遠處的倩影,厲聲道:“殺!”
刀光亮起。
孱弱的文臣們滿麵驚駭。
下一刻,四皇子的部屬衝到慶聿懷瑾身前,他們隻覺眼前一花。
一雙大手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裡。
正是常山郡王慶聿恭。
所謂的高手根本無法越過那雙手,轉眼間便被慶聿恭拍飛數人。
隻不過慶聿恭僅僅是護著自己的女兒,並未理會兩邊的其他刀手。
數十柄鋼刀朝合紮武士們頭上砍去。
迎接這些刀手的卻是極其淩厲的反擊。
合紮武士乃是天子身邊最精銳的力量,正常情況下十人便可擋住五六倍的精銳強敵,四皇子的部屬以為他們都中了鉤沉之毒,所以才放心大膽地攻上來。
可是——
四皇子怔怔地看著前方,以他的眼光自然就能看出來,那些合紮武士根本沒有任何異常。
慶聿恭同樣沒有受到鉤沉之毒的影響,這其實在四皇子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因為對方畢竟是大景第一高手,或許根本不懼任何毒藥。
問題在於先前撒改和諸皇子的表現說明他們確實中了毒。
此刻景帝的嗓音傳入他的耳中。
“朕對你很失望。”
四皇子猛地抬頭,滿麵驚懼之意。
天子這聲音中氣十足,明顯是用內勁催動,哪裡有半分中毒的跡象?
景帝似乎完全不在意眼前的廝殺,隻遙望著遠處的四皇子,麵無表情地說道:“既然田玨已經查到你毒害納蘭、嫁禍給烏岩的蛛絲馬跡,甚至已經查到了你身邊那個書生,為何你還敢鋌而走險?莫非在你看來,朕即便知道你害死了納蘭,依然不會對你有所防備?”
“我……我……”
“你真是蠢而不自知。”
景帝搖了搖頭,寒聲道:“你以為靠著下毒這種上不得台麵的伎倆,靠著在這附近藏匿上百好手,靠著夾穀永和夾穀氏的支持,你就能從朕手裡搶過皇位?至於外麵的那些兵馬,難道你就不感到奇怪,你在這裡拖延這麼久,你和夾穀永的部下為何拿不下朕的四千精銳,甚至於他們都不需要來向朕求援?”
四皇子臉色蒼白,無比艱難地說道:“可是撒改剛才……”
景帝目光掃過另一側的夾穀永,繼續對四皇子說道:“朕隻需要顧及這些合紮武士便夠了,至於其他人,倘若不讓你占儘上風,某些人怎敢站在朕麵前,將深藏心底的野心暴露出來?”
夾穀永雙腿一軟,他當然知道自己犯下多大的錯誤,於是近乎哀求地看著景帝,然而他隻能看到天子那張漠然的臉龐。
慶聿恭背對天子,他目光幽靜,仿佛根本聽不懂景帝這番話的含義。
便在這時,東麵的山腰上豎起大旗。
號角聲響起,成百上千的虎賁從山林間現出身影,朝平台這邊飛奔而來,肅殺之氣衝天而起。
這顯然便是景帝提前安排的人手。
局勢瞬間逆轉,而且本應該擊潰外圍天子親軍繼而來完成合圍的謀逆兵馬也遲遲不見蹤影。
眼下隻要那些虎賁趕到,四皇子便再無回天之力。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四皇子的手下依舊無法衝破合紮武士的阻攔。
慶聿懷瑾站在慶聿恭的身後,看著父親的背影,她這一刻百感交集。
而慶聿恭隻是靜靜地站著。
他望著遠處四皇子絕望的麵龐,心有所感一般回頭望去,與景帝的視線交彙。
這對君臣對視片刻,似乎是在探尋對方心底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終究無言。
四皇子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他忽地看了一眼旁邊被控製的十餘位皇子,厲聲喊道:“讓合紮武士放棄抵抗,否則我就殺光他們!”
景帝的視線從慶聿恭臉上移開,望著逐漸陷入瘋狂的四皇子,稍稍沉默之後,淡漠地吐出兩個字。
“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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