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章 785【往者不可諫】(1 / 1)

九錫 上湯豆苗 1620 字 7天前

隨著年節的臨近,皇宮各處都能見到喜慶的裝飾,宮人們相比平時要輕鬆不少,因為這個時候即便犯了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錯,一般不會受到懲罰。

辰時初刻,禦輦準時來到慈寧殿。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除非是被政事耽擱,李宗本每天都會來給許太後請安。

國朝以忠孝治天下,李宗本身為天子理當表率,而他對兩位皇太後一視同仁的純孝之心,經過一些人的宣揚,早就在京城各處傳開,乃至江南各大府城都在傳揚天子至孝的美名。

女官通傳之後,李宗本來到內殿,對坐在榻上的許太後說道:“請太後安。”

這對世間最尊貴的母子心裡都清楚這隻是場麵功夫,兩人看起來卻仿佛真的母慈子孝,一團和氣。

許太後溫言道:“皇帝今兒氣色不錯,坐吧。”

李宗本微微一笑,落座之後像往常一樣,說一些惠而不實的客套話,無非是詢問太後身子是否舒適、近來需要添置什麼東西之類。

許太後則神態慈祥笑容溫和,不緊不慢地回應年輕皇帝的關心,時不時誇讚對方幾句。

像她這種在宮裡生活數十年的婦人,誇人的好話完全不需要思考,幾乎是本能一般信手拈來,不過落在李宗本耳中就稍顯異常。

許太後對他的態度其實有一個逐漸變化的過程。

在先帝駕崩沒多久的時候,因為他將李宗簡關入大牢,雖說沒有要對方的命,許太後依舊滿心憤恨,對他自然沒有好臉色。

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或許是知道大勢不可違,再者李宗簡的小命始終握在皇帝手中,許太後才慢慢改變態度,至少不會對李宗本冷臉相迎。

但是也不曾像今日這般溫和之中帶著親切。

李宗本暗自狐疑,麵上古井不波。

在他準備告退之時,許太後忽地微笑道:“皇帝,今年家宴是否如期舉行?”

所謂家宴便是指宗室宴會,按照慣例會在每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舉行,也就是年節的前一天。

這個傳統由來已久,大齊太祖皇帝立國後便形成定例,隻在河洛城失陷那年中斷過一次。

先帝南渡之後,宗室人丁稀少,除了李端這一支,其他逃到江南的宗室子弟加起來不過二十餘人,因此李端更加重視,每年都會舉行家宴。

李宗本心中一動,隱約猜到對方的打算,於是點頭道:“太後放心,內侍省已經準備妥當,家宴會如期舉行。”

“呃,這就好。”

許太後應了一句,隨即就沒了下文。

她並非難以啟齒,而是擔心李宗本依然像一年前那樣冷硬,導致最後不歡而散。

從本心來說,許太後其實不在意能否繼續維持這種虛假的母子情義,她對李宗本改變態度隻是為了至今還被關在昭獄的李宗簡——皇陵刺駕案之後,李宗簡無法繼續享受被幽禁在秋山巷的生活,而是被關在森嚴無比的昭獄。

李宗本好整以暇地等待著,似乎他並不知道許太後的心思,故而顯得十分從容。

片刻過後,許太後輕輕歎息一聲。

李宗本對這種手段很熟悉,雖然心裡有點反感,但還是關切地問道:“太後因何作歎?”

許太後抬手抹了抹眼角,緩緩道:“哀家想起先皇在時,每年的家宴都熱熱鬨鬨,如今卻是物是人非,故人杳杳。不過是短短三兩年間,天家血脈便單薄到這種地步,哀家委實難以心安。”

“太後切莫傷神。”

李宗本知道對方想把話題引到李宗簡身上,於是假意寬慰道:“現如今景國內亂不斷無力南顧,我朝賢臣名將振鷺充庭,大齊中興已成必然。天家血脈固然單薄,隻要等上一二十年,肯定可以日漸充實,還請太後寬心。”

“哀家相信你肯定能完成先皇的遺願。”

許太後見他不肯上鉤,隻能勉強一笑,委婉地說道:“皇帝,賞罰分明乃是朝廷正道,哀家亦知你的原則,隻不過家宴將至,一想到李宗簡依舊被關在昭獄,哀家這心裡就不是滋味。”

李宗本陷入沉默之中。

因為他的沉默,原本溫暖如春的內殿好似湧入一股寒風。

周遭肅立的女官們大氣都不敢出。

許太後見狀便喟然道:“論理,你饒他一命便已是法外開恩,哀家怎好再讓你為難?但他終究是先皇的兒子,亦是你的弟弟。當初哀家沒有教好他,這是哀家的過錯,隻是希望能再給他一次機會,還請皇帝體諒。”

這一次她除了言語上的懇求,並無其他出格的舉動,顯然是不想觸怒這個大權在握的年輕皇帝。

其實許太後心裡很是憋屈。

大皇子英年早逝,李宗簡又不爭氣,再加上後族的力量非常孱弱,導致她除了太後這個尊貴的身份,壓根沒有和皇帝抗衡的手段,所以才會如此卑微。

“咳咳。”

李宗本清了清嗓子,緩緩道:“我能理解太後的心情,讓三弟參加宗室家宴亦不算過分,隻不過他生性頑劣……”

許太後連忙說道:“皇帝放心,哀家定會時時刻刻看著他,保證不會再讓他胡鬨。倘若他再有行差踏錯之舉,任憑皇帝處置,哀家絕無二話。”

李宗本心中冷笑,他早就猜到所謂家宴隻是一個由頭,許太後謀求的是免除李宗簡的牢獄之災。

又是一陣漫長的考慮。

一直到許太後臉上的表情顯得僵硬,李宗本才抬眼看著她,為難地說道:“太後好不容易開一次口,我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不過有些話我得說在前頭,如果李宗簡還是不知悔改,朝廷法度容不得他繼續放肆,畢竟事不過三。”

許太後心中一鬆,麵上浮現真摯又感激的笑意,毫不猶豫地說道:“可以。”

李宗本亦淡淡笑著,起身道:“我現在就命人將李宗簡放出來,讓他好生拾掇一番,再來給太後請安。”

“皇帝有心了。”

許太後破天荒地起身相送。

李宗本連忙謝絕,然後轉身朝外走去。

離開慈寧殿,他麵無表情地對苑玉吉說道:“朕現在要去給母後請安,你親自去昭獄將李宗簡提出來,朕一會要見他。”

“奴婢遵旨。”

苑玉吉領命而去。

李宗本則登上禦輦前往福寧殿,這裡住著他的生母柳太後。

相較於之前的貌合神離心思各異,福寧殿裡的氣氛則顯得無比融洽。

母子二人相談甚歡,李宗本並未提起李宗簡的糟心事,隻聊一些有趣的話題,將柳太後哄得眉開眼笑。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李宗本來到仁德殿偏殿,不一會兒便見到了暌違一年有餘的三弟李宗簡。

既是兄弟,亦是君臣。

一個高高在上氣度威嚴,一個形容委頓惴惴不安。

如今的李宗簡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驕狂霸道的三皇子,他明明也才二十多歲,卻像是行將就木之人,鬢邊竟似雪落青山。

麵對神情淡漠的大齊天子,他雙膝跪地忐忑地說道:“罪臣拜見陛下。”

“起來吧。”

李宗本語調平淡聽不出喜怒,他看著佝僂而立的李宗簡,不緊不慢地說道:“太後她老人家不忍你繼續待在昭獄,雖說你過往有很多惡劣的行徑,但是考慮到太後的心情,朕決定從今日起免除你的刑罰,還你自由之身。”

李宗簡連忙躬身道:“罪臣謝過陛下恩典!”

“你要記住,朕是看在太後的麵上才寬宥你。從今往後,你要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忠於朝廷,孝順太後,切不可再像當年那般不知所謂。”

說到這兒,李宗本的語氣終於嚴厲起來:“倘若你再不懂得收斂,讓朕知道你依舊肆意妄為,朕絕對不會饒你!”

李宗簡惶恐地說道:“稟陛下,臣一定痛改前非,決計不會重蹈覆轍。”

“朕不想聽你說,朕隻看你往後怎麼做。”

李宗本流露出幾分厭惡,冷冰冰地說道:“你如今是奉國中尉,原先的王府自然不能住了,朕讓內侍省在皇城西北邊收拾了一套宅子,雖然不比王府寬敞奢華,卻勝在安靜清幽,而且離皇宮較近,你可以時常入宮給太後請安。”

“多謝陛下恩典!”

李宗簡再度謝恩,見天子沒有繼續開口的興致,於是畢恭畢敬地行禮告退。

走出仁德殿,他眼底深處的怨毒之色一閃而過。

被關在昭獄的一年多裡,他每一刻都生活在屈辱之中,卻壓根沒有宣泄的機會。

雖然他以前確實做過不少壞事,但是刺駕大案跟他毫無關聯,無論是行刺天子的太監溫良保,還是那兩名隱藏在皇家工匠中的刺客,都和李宗簡沒有關係。

說到底這隻是李宗本強行陷害他的手段。

行走在巍峨恢弘的皇宮裡,李宗簡依舊微微躬著身體,顯得極其畏縮。

趁著前方引路的內監沒有注意,他抬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幕。

冬天的寒風掠過宮前廣場,徹骨的寒意從衣服的縫隙鑽進李宗簡的身體內。

但他仿佛一點都感覺不到,心裡有一團火焰燃起。

他自然看不到,走在前麵的內侍省少監苑玉吉唇邊那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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