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819【知我何求】(1 / 1)

九錫 上湯豆苗 1635 字 7天前

李道彥在談論翟林王氏的時候,陸沉其實還在思考那四條措施。

天子籠絡邊軍中下層將領、劃分戰區實現權力切割、輪轉製度避免區域僵化、邊疆主官三足鼎立互相牽製,這些手段不會立刻削弱陸沉手中的軍權,但是隻要能夠順利推行,陸沉身上的束縛會越來越多。

正如李道彥所言,這些都是非常溫和的水磨功夫,需要足夠的耐心和定力。

陸沉沒有理由阻止,除非他公開豎起反旗,否則他隻能捏著鼻子接受,因為這些措施明麵上不是針對他,就像他利用京察風波剪除李適之的羽翼,本質上都是陽謀。

縱然這些年久經風雨,早已磨礪得心如鐵石,陸沉依然能感受到麵前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在不動聲色之間施加給他的巨大壓力。

然而李道彥仿佛真的隻是閒談,繼續風輕雲淡地聊起翟林王氏的問題。

聽到老人自嘲的話語,陸沉感慨道:“老相爺何必自損,世家望族之中終究還有您這樣心懷家國的大賢。”

“你不適合拍馬屁,在這方麵恐怕連丁會都比不過。”

李道彥略作打趣,看起來精神頭恢複了一些,於是將那枚棋子往前一推,繼續說道:“像翟林王氏這樣根基深厚的門閥世族,行事自有一套趨利避害的規則,你的老丈人王承無法決定整個家族的命運,家主王安仲同樣做不到。隻要天子給翟林王氏拋出足夠的誘餌,這個曆史極為久遠的望族一定會沉浸在權力失而複得的狂喜之中。”

聽到這裡,陸沉不禁輕聲歎道:“老相爺言之有理。”

這會他的情緒已經逐漸平靜,於是又好奇地問道:“翟林王氏容易被分化拉攏,那麼老相爺有何妙策拿捏七星幫?”

“沒有。”

出乎他的意料,前任左相乾脆利落地搖頭,老邁的雙眼裡泛起智慧的光芒:“這世上從來沒人可以做到無所不能,隻有蠢人覺得自己事事儘在掌握。七星幫因暴政而出現,二十餘年一直背離朝廷,完全因為你個人的魅力才會重歸大齊治下。他們對朝廷天然不信任,對你矢誌不移地追隨,即便你沒有迎娶林頡的女兒,這股勢力依舊隻會遵從你的號令。”

陸沉正色道:“多謝老相爺指點。”

老人開頭那句話確實讓他獲益匪淺。

李道彥微笑道:“但是從朝廷運轉的角度來說,林家和七星幫可以造成的威脅遠不如翟林王氏,再者我先前說過這些舉措不是要逼你去死,隻是在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前提下,儘力維係中樞的地位。”

陸沉聞言坦然道:“這倒也是,老相爺的出發點和那些人不同。”

李道彥又拿起第三枚棋子往前一放,徐徐道:“陸家商號目前和江北民生的聯係不算特彆緊密,天子和李適之讓許佐入京算是歪打正著。即便沒有這一步鋪墊,天子隻需撤換一些重鎮的主官,同時支持江南的大商號渡江北上,便足以攪渾這潭水。令尊的能力的確出眾,但是用商號撬動民生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如果再有人從中作梗,這件事成功的概率很低。”

陸沉靜靜地聽著。

老人先是將他的底牌一一闡明,然後又給出應對的策略,溫和卻有效。

若是換做旁人這樣做,難免會有幾分得意自矜,但是李道彥用他的坦誠和親善,讓陸沉無法生出反感的情緒。

關於老人對陸家商號的判斷,陸沉點頭表示認可,隨即問道:“如果是老相爺操持的話,你會怎樣對待我在京城的布置?”

“什麼都不做。”

李道彥坦誠地說道:“在京城布置耳目,這種事不光你在做,天子做得更加光明正大,絕大多數世家門閥都在做,我也不例外。既然如此,為何要大動乾戈引得朝堂震蕩?從古至今,除非是異族進犯不死不休,殺人都是最下乘的手段。至於你和織經司的關係,天子未必完全沒有察覺,若是讓我來操持此事,絕對不會輕易揭開這層蓋子。”

陸沉問道:“靜待時機?”

李道彥將第四枚棋子前推,點頭道:“耐心地收集證據,等到你想掀桌子的時候,告訴天下人這件事的內幕。你身為邊軍實權武勳,竟然和織經司主官暗中勾結,世人會如何看待此舉?即便你的初衷是為了自保,但是有些事情並非黑白分明,到時候你連自證清白都做不到,民心皆向朝廷,你又有幾分勝算?”

至此,陸沉的底牌除了七星幫不可動搖之外,儘皆受到老人的鉗製。

李公緒望著陸沉依舊平靜的神態,不知為何心裡忽然有些難過。

他想起當年那段給陸沉當親兵的歲月,曾經親眼見證陸沉如何拚命為大齊抵禦強敵,尤其是某次從軍事院出來,陸沉在溫暖的陽光裡隨意坐在街邊,和親兵們一起簡單填飽肚子的畫麵,至今讓少年記憶猶新。

這樣的人……為何會被朝堂之上的大人物像防賊一般對待?

陸沉飲了一口茶,瞧見少年沉鬱的臉色,於是微笑道:“公緒,你有何看法?”

李公緒愣了一下,隨即老老實實地說道:“先生的脾氣真好。”

“嗯?”

陸沉略顯錯愕。

坐在對麵的李道彥不禁笑了起來。

李公緒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不由得低下頭。

李道彥看了一眼這個孫兒,悠然道:“稚魚兒,你先生的脾氣好壞曆來是分人的,他對你自然和藹親善,對我這個快要入土的老頭子也很尊重,不代表他在其他人麵前還是這副模樣。”

陸沉沒有反駁,隻是心悅誠服地對老人說道:“老相爺的提攜庇護之恩,晚輩會牢記於心。”

“這些談不上恩情。”

李道彥微微搖頭,懇切地說道:“一方麵我非常欣賞你的品格,另一方麵我和稚魚兒的想法不同,或許他認為你的處境頗為憋屈,但是我隻會覺得被逼到絕境的陸沉最可怕。”

“怕?”

陸沉略顯不解。

哪怕沒有今日這場坦誠的談話,他依然堅信麵前的老人是除先帝之外,大齊朝堂最有智慧的人物,亦是真正能壓製住他勢頭的幕後掌舵者。

李道彥輕歎一聲,眼中浮現幾分悵惘:“怕你鋌而走險,走上那條最極端的路。無論對你個人還是對大齊而言,這都是最壞的結果。朝廷雖然控製著邊軍的後勤命脈,但是他們似乎沒有想過,邊軍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會傻乎乎地等死。江北的資源足夠你麾下的將士支撐一段時間,足夠你帶著他們千裡奔襲,從定州到淮州沒有人能阻擋你,屆時你率十餘萬精兵渡江南下,京軍怎會是你的對手?”

“就算你無法威脅到京城,江南富庶之地毫無疑問會成為邊軍的跑馬地,同室操戈自相殘殺,億萬百姓生靈塗炭,江山社稷就此傾覆……”

老人的神情略顯沉痛,愧然道:“若真發展到那一步,我有何麵目去見先帝?”

陸沉默然。

片刻過後,他輕聲說道:“老相爺很不容易。”

“隻是一個裱糊匠罷了。”

李道彥靠著椅背,淡淡道:“我那個兒子權欲熏心,隻想取代薛章憲成為百官之首,同時又對武勳極其戒備。其實我這幾年已經看出他的心思,然而李家的基業早就交到他手中,除了偶爾敲打一二,我又能做什麼呢?我不能將你逼到絕境,同樣也不能將他逼到絕境,所謂家國兩難,大抵如是。因此我隻能縫縫補補,儘力讓所有人在一個可控的範圍內爭鬥。”

“所以老相爺沒有讓我的處境更加艱難,隻是提醒我要謹守人臣本分。”

陸沉這句話略顯直白,即便他並未表明自己有不臣之心。

李道彥沒有深究,點頭道:“今日這場談話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

換而言之,他不會將那些手段告訴李宗本,教他如何對付陸沉。

所圖者不言自明。

與此同時,陸沉亦明白李道彥這次為何要出手對付李適之,一者是助他一臂之力,讓他知道江南不是所有人都隻有私心,二者便是希望李適之能夠吸取這次的經驗教訓,莫要一心想著陰謀算計,這終究是不入流的手段。

一念及此,陸沉望著老人疲憊的麵色和單薄的身軀,正色道:“等和厲姑娘完婚之後,我便會請旨北歸,往後除非必要不再回京。”

老人定定地看著他,臉上逐漸浮現欣慰和感動的神色,探手緩緩握著茶盞,道:“如今我已不能飲酒,便以這杯茶相敬。”

陸沉長身而起,雙手舉杯道:“老相爺保重身體,隻要您在一日,大齊便不會波濤洶湧。”

李道彥終於舒心一笑,頷首道:“有你這句話,我一定能多活幾年,至少要等到你收複舊都的捷報。”

“定不負所托。”

陸沉放下茶盞,再行一禮,然後轉身走出見喜亭。

李道彥望著他的背影,輕聲道:“稚魚兒。”

“孫兒在。”

“你先生北上的時候,你隨他而去,往後在他身邊侍奉,以儘弟子之道。”

“是,祖父。”

李公緒恭敬地應下。

李道彥雙手攏在小腹上,緩緩呼出一口氣,微微閉上雙眼。

清風拂來,人間無比安寧。

www.biqu70.cc。m.biqu70.cc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