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3章 871【來時路】(1 / 1)

九錫 上湯豆苗 1704 字 7天前

吐完一口血之後,李適之反倒冷靜下來,仿佛這口血是他積壓在心底很多年的鬱卒之氣。

他抬手擦拭著嘴角,點頭道:“罵得好。”

陸沉雙眼微眯,他今天當然不是來特意羞辱李適之——並非他覺得這樣做有何不妥,而是眼下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安排,哪有閒心專門跑來罵人。

李適之稍微花了點時間整理儀表,即便是在這種階下囚的環境裡,他仍舊要維持最基本的氣度。

他抬頭望著陸沉,徐徐道:“四十九年前,我出生於錦麟縣李家祖宅,因為長房長孫的身份,我從降生那一刻便承載著這個龐大世族的期望。從記事開始,我的生活便充實又枯燥,家父希望我能承繼基業,對我的要求遠遠超過其他同輩,甚至達到了極其嚴苛的地步。旁人七八歲時能夠背誦一篇範文便可博得滿堂讚譽,而我做到這些隻是最基礎的表現。”

陸沉嘴角微微勾起,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李適之追憶往昔,略顯低沉地說道:“如今你的名聲響徹大江南北,無數年輕俊彥以你為榜樣,芸芸眾生傳頌著你的故事,都說你是天賦之才,大齊一百七十年曆史上罕見的天才。其實我想說,如果不是因為當年那些人從中作梗,或許我也能名揚天下。”

陸沉沒有直接出言嘲諷,他往周圍看了看,索性坐在李適之的對麵,淡然道:“之前去錦麟縣拜望老相爺的時候,倒是聽他老人家提過一句,說你從小就展露出過人的天分才情,十二歲參加縣試奪得案首,十四歲於府試奪魁,十五歲參加州試仍舊是案首。按照科舉場上的說法,你這應該叫小三元,雖然不算前無古人,但也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李適之能夠被李道彥選為繼承人,當然不隻是依靠長子的身份,實際上從他開蒙求學到建武十年,這中間長達三十多年的時間裡,他一直是非常優秀的世家子弟,治學、為官、做人等方方麵麵幾乎無可挑剔,否則李道彥怎會一步步將權柄交到他手上?

“小三元確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嶄露頭角的成就,再加上兩年後的鄉試我再度奪魁,而且是在江南文華鼎盛之地,擊敗了無數年輕才子,不免生出幾分豪氣,想要成為大齊曆史上第一位六元及第的讀書人。哪怕往後我再無建樹,光憑這一項便可青史留名。”

李適之自嘲一笑,顯然哪怕已經過去幾十年,他仍舊無法忘記當初的憤懣,繼而沉聲道:“次年我信心滿滿地前往河洛參加會試,經過連續三晝夜的筆耕不輟,終於將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那份答卷也好,然而隔壁號舍的考生就像得了失心瘋一般亂撞,將我案上的硯台撞倒,墨汁潑灑在我剛剛謄好的答卷上。”

陸沉此前並未聽李道彥提過此事,故而問道:“意外?”

“或許是吧,那名考生被取締資格,終身不得再入貢院,但是我也失去了金榜題名的機會。”

李適之輕吸一口氣,繼續說道:“當時我才十八歲,正是雄心勃勃的年紀,怎會被一次意外打倒?三年後再度參加春闈,我沒有碰到失心瘋的考生,卻被人檢舉舞弊,雖然最後查明我是清白之身,但是已經讓我失去了寶貴的機會。整整六年時間,我從江南人人稱讚的神童變成一個荒唐的笑話。”

陸沉微微皺眉道:“是誰在針對你?”

李適之冷笑道:“無非是當時把控朝堂大權的江北門閥。一直到我二十四歲的時候,我終於無驚無險地通過第四次春闈,不是因為那些人良心發現,而是家父終於被他們排擠出朝堂,從工部左侍郎調任忻州刺史。或許家父在他們看來不再是威脅,自然就沒有必要再針對我。現在你應該明白,南北之爭從來不是傳聞,而是赤裸裸的欺壓、構陷和鬥爭。”

陸沉大抵明白他的心路曆程,於是平靜地說道:“難怪伱在翰林院待不下去,外放貧困的成州益通府。”

“福禍難料。”

李適之微露譏諷,輕聲道:“成宗昏庸無道,不及先帝一根毫毛,連家父都因為他聽信讒言被迫離開權力中樞,他又怎會在意我這個年輕後輩?十九年前我在益通府北望河山,突然得知景軍攻破河洛,成宗自焚於宮中,那一刻我沒有太多的惶恐驚懼,反而平添幾分痛快暢達。再之後的故事你應該很清楚了,先帝匆忙南渡,家父和東陽郡王韓公一起相迎,支持他在永嘉登基為帝。”

陸沉道:“也就是說,你從那個時候便萌生了野心?”

“沒有。”

李適之搖搖頭,坦然道:“我隻是覺得世事果然詭譎。曾經把持朝堂權柄的江北門閥,麵對景軍鐵騎的屠刀,一個個望風而降納頭便拜,反倒是無數次被排擠被打壓被羞辱的江南世族,幫先帝撐起了大齊江山,難道這還不夠諷刺?我承認江南世族在這個過程裡謀取很多好處,但是你不能否認,如果沒有家父團結世族出錢出人,先帝縱然天賦異稟,他也守不住這半壁江山。”

陸沉默然。

其實他從來不否認這一點,不光是出於對李道彥的敬佩,還有他知道江北二十餘萬邊軍一直靠江南財賦供血支撐。

“家父身為江南門閥魁首,一步步背離支撐他獨攬大權的世家大族,一次次在麵臨抉擇時站在先帝那一邊。你們總是將北伐掛在嘴上,然而過去一百多年的時間裡,北人是如何欺壓南人的?想我身為李道彥的長子,錦麟李氏的承繼之人,連參加一場安穩的會試都是奢望,更遑論其他人?就算你們能北伐成功,大齊天子君臨河洛,又如何?”

李適之臉上浮現嘲諷的笑容,冷厲道:“又要回到持續百年的格局?又要重現北人淩駕於南人之上的場景?憑什麼呢?”

“我能理解你心中的憤恨,亦能接受你反對北伐的緣由,說到底每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看待問題的立場自然不同。”

陸沉語調平和,繼而話鋒一轉道:“但這不是你窺伺皇權的理由,無論先帝還是李宗本,對老相爺和你乃至整個錦麟李氏,從始至終沒有半分虧欠。你們李家能夠從江南世族之中脫穎而出,本就是先帝給予老相爺的回報。”

李適之垂首低眉,良久之後才說道:“成王敗寇罷了。”

陸沉搖頭道:“你從始至終都沒有成功的可能。”

這一次李適之卻沒有反駁,或許是因為先前陸沉耐心地聽他講述那些陳年舊事,亦或是陸沉最初那番讓他吐血的淩厲言辭,讓他放棄繼續做口舌之爭的打算。

他略顯蕭索地抬起頭,緩緩道:“其實我知道你今天究竟想要得到什麼答案。”

陸沉道:“說說看。”

“雖然你是我最痛恨的對手,但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性情一定能成大事,在你身上完全看不到年輕人常有的驕狂和忘形,所以你肯定不會特意跑來這裡隻為羞辱我,這對你來說是浪費精力的舉動。”

李適之漸漸流露出頹唐的情緒,語調也變得沉鬱:“事到如今,我沒有必要再隱瞞,因為無論如何都是一死。”

陸沉定定地看著他。

李適之迎著他的注視,坦然道:“我沒有謀害先帝,桂秋良看到的都是假象,我隻是用了一些手段讓他相信,他沒有儘到自身的職責,導致先帝被人謀害病情加重。先帝之死,一方麵是因為他常年操勞過度,另一方麵則是他為了誘使景國君臣上鉤,沒有維持更加穩妥的治療方法。至於大皇子的死,固然會讓先帝心痛,卻不至於讓他因此放棄醫治。”

這就是陸沉來此的真正原因。

李適之輕歎一聲,略顯不解地說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為何執著於此,就算我謀害了先帝,你知道後除了增添憤怒又能如何?就算你百般折磨淩虐,於我而言真的不算什麼。”

陸沉淡淡道:“老相爺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一名繈褓中的嬰兒。”

李適之麵色劇變,猛地坐直身體。

陸沉繼續說道:“你那個最小的孫子,隻有三個月大的孫子。老相爺留信給我,這個嬰兒與你不會有任何瓜葛,他如果能平安長大,會是你某位堂兄弟的後代,與弑君罪逆李適之無關。等他長大後,他會無數次唾棄你這個李家的罪人,因為你讓錦麟李氏淪為千夫所指,百年內再無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李適之這時怎會不明白,如果他對先帝做了那等事,以陸沉的脾性絕對不會心軟,哪怕李道彥承諾這個嬰兒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陸沉也不會容許李適之的血脈流傳下去。

“還有,崔餘死了。”

陸沉站起身來,將崔餘的遺言說了一遍,看著李適之蒼白如紙的麵龐,麵無表情地說道:“可惜那麼多俊傑,儘皆因為你愚蠢的野心而死,這大概就是人世間最荒唐、最悲哀、最可恨的事情。”

說罷他不再停留,轉身朝牢房外走去。

李適之怔怔地看著前方,仿佛沒有察覺陸沉的離去,沒有聽到牢門再度上鎖的聲音。

無數畫麵在他腦海中閃現。

春風得意少年時,坎坷曲折功名路。

四十九年人生,三十二載風雨。

悲喜、榮辱、成敗,終究化作一片虛無。

無數熟悉的麵孔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們什麼話都沒說,隻是默默地看著他。

或失望,或憤怒,或仇恨,或嘲弄。

原來這一生不過是自欺欺人。

李適之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起身緩緩跪在堅硬的地上。

然後艱難地俯身。

不斷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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