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6章 874【我言秋日勝春朝】(1 / 1)

九錫 上湯豆苗 1725 字 7天前

時維八月,秋意漸濃。

天上的流雲仿佛鑲上細細的金線,被清爽的風吹向人間,依附於青綠的枝葉之上,悄然鉤織出一層秋日的淡黃。

陽光穿過縫隙,染在飄零於地的落葉上,映照出斑駁的碎金。

大景皇宮裡,這樣的美景隨處可見。

然而再美好的景色,天天看也會覺得厭煩。

景帝素來不喜長期悶在宮裡,往年這個時候,他大多會在大都北郊遼闊的皇家獵場住上一段時間,朝中官員也都習慣經常去那裡求見天子或者商議國事。

今年自然不同。

那次重傷對景帝的身體造成不可逆的損害,若非他天賦異稟而且練了幾十年的武功,有一副極其強大的體魄,當時肯定活不下來。

縱如此,他的身體注定無法恢複如初,留下不少無法解決的頑疾,幾乎每天都在和病痛做鬥爭。

將近一年的時間裡,他沒有再離開過皇宮。

好在他對朝堂上下仍舊擁有強悍的控製力,尤其是在停止改革軍製之後,大多數景廉貴族都識趣地安分下來,偶爾有那麼幾個愚蠢的家夥,也被景帝以雷霆手段鎮壓。

他用成百上千血淋淋的人頭震懾所有野心之輩,即便他受了傷流了血,不複曾經的絕對強大,他依舊是這片遼闊疆域的主宰,沒人可以動搖他的統治。

譬如兩個月前的某天晚上,大批合紮武士突然出動,直撲京中五位大臣的府邸。天光大亮的時候,這些大臣串聯勾結妄圖謀逆的確鑿證據便擺在所有重臣的眼前,很顯然他們的一舉一動早就在景帝的注視之中。

絕大多數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三百餘顆首級便懸掛在東門外牆上,讓每個人都深切體會到天子的凜凜威嚴。

簡而言之,景帝雖然因為身體的緣故無法離開皇宮,但是仍然有無數雙眼睛和耳朵替他盯著這個龐大又強盛的王朝。

“朕現在有些理解南齊那些昏庸的帝王們,整天困在這方寸之地,表麵上坐擁萬裡江山,實則所見不過是天地一隅。所謂靜極思動,這種日子過久了,難免會想方設法尋一些樂子,繼而沉湎其中耽誤正事。倘若朝廷的臣子忠心能乾,倒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就怕全是那等弄權貪婪之輩,最後抱團結黨排擠忠良。”

禦書房內,景帝看著手中的密報,淡淡道:“偏偏後者出現的幾率更高,譬如當年南齊成宗耽於享樂,將權柄悉數交予一幫奸佞,自己隻圖醉生夢死,最終弄得民不聊生赤地千裡,連楊光遠這樣百年一見的名將都被構陷致死,何其可悲。”

十餘位重臣聽到這番感慨,無不心中暗伏,天子這番話顯然不是無的放矢。

肅立一旁的太子烏岩更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入主東宮已經大半年,烏岩至今仍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太子納蘭暴亡之後,他府上被查出謀害太子的相關線索,當被景帝下旨圈禁的時候,烏岩甚至有種自儘以證明清白的衝動。

但他沒有想到被圈禁的第一晚,在他心中宛如神明的父皇便親自來到他所在的幽道,告訴他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他相信烏岩不會做出殺兄的卑劣行徑,隻不過局勢尚未明朗,所以才讓他借著這個機會好好反省自己,為何會被人利用陷害。

烏岩打消了自儘的念頭,老老實實地反思過去那些年自己的疏忽和大意。

隻不過那時候他壓根沒有奢望其他,直到他成為太子那一天,仿佛如墜夢中。

這大半年來他沒有一天荒廢,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學習,隻為證明父皇的選擇沒錯,因為去年的天清節上,那位書生杜為正當眾宣稱隻有納蘭和海哥才有希望繼承景帝的偉業,其他皇子沒有那個能力。

此刻聽到父皇平靜的話語,烏岩心中一凜,神情愈發嚴肅。

景帝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晃了晃手中的密折,說道:“南邊這幾個月很熱鬨,李宗本顯然沒有學到他父親的帝王之道,反倒有著很奇怪的猜忌之心,他對陸沉的試探和打壓幾乎沒有斷過,這段時間君臣之間的矛盾愈發激烈。看起來他更像是遺傳了南齊成宗的秉性,可惜李端一代明主,最後不得不選擇這樣一個後繼之君。”

殿內的氣氛輕鬆了一些。

不管這些重臣口頭上是否承認,陸沉對於大景的威脅已經超過厲天潤和蕭望之,這是絕大多數人的共識。

蕭厲二人經曆過齊國最灰暗的歲月,對於景軍的忌憚從未減弱,出於本能會選擇更加穩妥的戰略,而陸沉與他們截然不同,他從軍第一戰便在廣陵城下痛擊景軍精銳,後麵更是連戰連勝,所以他對景軍沒有任何畏懼之心,相反有著極強的侵略性和主動性。

這樣的對手很不好應對,如今得知他被齊帝猜忌,眾人臉上不禁浮現笑意,甚至有些人浮想聯翩,倘若南齊再來一次楊光遠之舊事,於大景而言顯然更加暢快。

景帝環視群臣,對有些人的心思了如指掌,旋即淡淡道:“李宗本太稚嫩了,他連齊國江南的門閥勢力還沒有掌控,就想打壓一個掌握十餘萬精銳邊軍的實權武勳,無異於癡人說夢。郡王,你覺得南齊這對君臣最後誰能贏?”

慶聿恭沒有過多思考,平靜地說道:“回陛下,臣認為陸沉會贏。”

景帝饒有興致地問道:“為何?”

慶聿恭答道:“因為他不是楊光遠。”

其餘重臣不由得心生疑惑,但是景帝沒有繼續問下去,隻是點頭笑道:“言之有理。”

撒改心裡暗暗泛起嫉妒之意。

天子對慶聿恭同樣很忌憚,之前也曾有過一些打壓之舉,但是連撒改都不得不承認,在揣摩聖意這件事上,朝野上下沒人能比得上慶聿恭。

反正他不承認天子和慶聿恭心意相通。

不過等七八天後,李宗本暴亡、南齊門閥陰謀敗露、陸沉大權獨攬的消息傳來大都,或許他會改變自己的認知。

景帝將那份密折放下,緩緩道:“今天召爾等入宮,是有一件事要告知你們。”

群臣肅然,所有人都收起心中遐思。

景帝道:“朕的身體大不如前,國事繁重難免會有精力不濟之時,故而朕欲立太子為監國,讓他幫朕分擔一些。太子性情中正又虛心好學,往後你們要儘心輔佐他,以便他能儘快適應身上的重擔。”

這個消息來得太過突然,除了慶聿恭和尚書令趙思文之外,其他重臣無不震驚。

烏岩麵露茫然,很快化作一片忐忑不安。

“太子。”

景帝平和的聲音讓烏岩驚醒過來。

他連忙跪下說道:“父皇春秋鼎盛,將養一段時日必能恢複如初,兒臣豈敢僭越半分?”

“監國而已,不代表朕將所有權柄交到你的手上,但凡朝中大事朕仍會做最後的決斷。”

景帝並無不耐煩的情緒,緩緩道:“你之前未曾曆練過,難道要做一輩子天真單純的太子?朕讓你監國,便是要讓你學會如何治國,東宮屬官不必增設,往後你便像他們一樣上朝參政便是。”

烏岩不敢再推辭,伏首道:“兒臣遵旨。”

“起來吧。”

景帝看向諸位重臣,問道:“方才朕的話,你們都聽明白了?”

“臣明白。”

眾人恭敬應下。

慶聿恭心中讚歎不已。

不增設東宮屬官,隻讓太子行參政之事,那就是要讓他融入朝堂現有的格局之中。天子這個安排表麵上有些突兀,實則是保證權力平穩交接的最好方式。

景帝頷首道:“尚書令代為擬旨,爾等退下吧。”

趙思文以及其他人等行禮告退。

片刻過後,景帝慢慢站起身,邁步朝外走去,烏岩連忙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行走在安靜的回廊裡,景帝望著秋日蕭索的景色,悠悠道:“你也看過很多中原王朝的史書,理應知道在皇權交替這件事上,從古至今發生過無數風波,父子相殘兄弟廝殺的例子不勝枚舉。世人常言,太子難當,做一個有為君王的太子是難上加難,你可知道為何?”

烏岩心中的緊張難以言表,謹慎地說道:“兒臣不知。”

景帝負手而行,直白地說道:“太子作為後繼之君,總不能孑然一身,他需要一套自己的班底,這樣才能在登基後控製大局。無論哪朝哪代,從來不缺少投機之輩,他們都想謀求一份從龍之功,自然就會彙聚在太子身邊。”

烏岩應道:“確實如此。”

“你倒是老實。”

景帝不置可否,道:“一位胸懷天下的帝王當然不喜歡自己的繼承人是個廢物,但若是繼承人的實力太強,又難免會引起帝王的猜忌,因為在真正登基之前,太子隨時都有可能被奪走一切,這就是君臣父子的矛盾根源所在。”

烏岩額頭上不斷沁出汗珠。

景帝忽地停下腳步,轉頭看著他,放緩語氣道:“朕要打破這種慣例,因此授你監國之責。你不需要另起爐灶,絞儘腦汁地培養自己的班底,朕的人便是你的人,等將來朕死的時候,他們自然就會繼續效忠你。”

烏岩愣住,心中的忐忑不安瞬間消散。

景帝麵上浮現一抹複雜的笑意,繼續說道:“朕以前沒有教過你太多,所以說得直白一些。烏岩,不論世人如何看待你,你要記住一點,你是朕的兒子,大景未來的天子。朕會扶著你走完這段路,至於將來你能否承繼朕的大業,能否讓大景呈現盛世之景,朕不能憑空斷定,不過——”

“父皇。”

烏岩認真地看著他,語調有些顫抖,但是神情無比堅毅。

景帝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朕相信你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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