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熹之時。
陸沉緩緩睜開眼睛,轉頭望著依偎在他肩頭的林溪,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
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紅。
她脖頸間那抹白膩平添幾分風流韻致。
陸沉忍不住貼近了一些。
林溪沒有睜眼,但她顯然已經被這家夥的氣息喚醒,於是從被褥中抽出左手,無比精準地按在陸沉的臉上,呢喃道:“不許胡鬨。”
陸沉打趣道:“師姐,太陽快曬屁股了。”
“哼。”
林溪輕哼一聲,臉上泛起一抹笑意,然後左手順勢攬著他的肩頭,睜開眼湊過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微笑道:“王爺,起來啦。”
陸沉笑了笑,起身披衣。
兩人洗漱完簡單吃了一頓早飯,與林頡告彆之後便離開這片隱秘的天地,率領五百親衛前往西邊相距二十餘裡的七星幫總寨。
如今這裡已是七星軍的駐地,與另外三座營寨遙相呼應,組成寶台群山內部的防禦體係,再加上遍布山中的陷阱和明暗崗哨,可謂天羅地網滴水不漏。
景軍幾年前還曾試探性地往山裡派過斥候,結果一個都沒有回去,後來他們終於打消了類似的念頭。
陸沉沒有帶林溪直接前往總寨,而是來到東邊一個莊嚴肅穆的地方。
林溪望著矮丘上整整齊齊縱橫排列、經常有人打掃的墳墓,一時間心中百折千回。
墓中安眠著在燕景聯軍進攻寶台山時壯烈犧牲的七星幫兒郎。
她扭頭望去,便見另一側寬闊平整的空地上,肅立著烏泱泱一片軍卒,最少也有數千人。
“夫君,這是?”
林溪不解地看向陸沉。
“七星軍現有一萬一千餘人,我決定在這個基礎上增加八千人,以銳士營三千步卒為主體,再從寧遠軍、鎮北軍、廣陵軍中抽調兩千忠勇之士,還有父親這些年攢下的三千人,其中有近兩千人在那片山穀裡負責警衛。”
陸沉微微一笑,平靜地說道:“這八千人都是我親手帶過的兵,如今由你直接統領。”
林溪心中訝異,又有幾分忐忑,輕聲道:“我?”
七星軍從成立那一天開始,都指揮使便是林溪,雖然她在和陸沉完婚之後幾乎沒有管過軍務,一直是由三位副將餘大均、婁成元和楚鑄打理,但是這個主將的職位始終掛在她身上,而陸沉麾下所有親信都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嘴。
不談陸沉對林溪的尊重和喜歡,隻要知道七星軍八成以上將士都來自七星幫,就明白這世上除了林頡之外,沒有任何人能代替林溪。
林溪是否親自操持軍務不重要,這支雄師從始至終都會堅定不移地遵從她的命令。
“當然是你。”
陸沉的語氣愈發溫和,徐徐道:“這八千人將會承擔最重要的職責,而我本人分身乏術,除了交到師姐手中,我想不到還有誰更讓我放心。”
林溪嫣然一笑,眸中泛起一抹柔情,她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刻意提起厲冰雪,畢竟飛羽軍同樣重要。
陸沉朝那邊招了招手,四員大將立刻快步跑來。
“參見王爺!”
葉繼堂、餘大均、婁成元和楚鑄恭敬行禮。
“不必多禮。”
陸沉麵色沉靜,對林溪說道:“夫人,葉繼堂原為銳士營都尉,如今我提拔他為七星軍副指揮使,由他負責指揮四千騎兵。”
林溪對此自無不可,葉繼堂和劉隱是陸沉麾下年輕將領中的佼佼者,這兩年統領銳士營勞苦功高,對陸沉的忠心更不必贅述。
葉繼堂拱手一禮道:“請王妃放心,末將必定竭儘全力,決不懈怠!”
林溪微微頷首道:“好,我相信葉將軍能夠率領麾下將士建功立業。”
陸沉等他們簡短地溝通完,開口說道:“七星軍餘下七千餘步卒,由婁成元和楚鑄分彆統率,你們的職責是守好山中這幾處寨堡,不論景軍會不會冒險,你們都不能輕忽大意。”
二人齊聲應下。
陸沉又看向沉穩內斂的餘大均,叮囑道:“往後你便是王妃的副手,助她統領這八千將士。”
餘大均拱手道:“末將領命!”
陸沉隨即向林溪揭開謎底:“夫人,昨日你見到的三種新式武器暫時依舊會對外保密,而且不會分散到各軍之中。山穀那邊已經修建了營房,你帶著八千將士暫時駐紮在那裡,儘快熟練使用那些武器。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你再帶著他們出山。”
這會林溪已經猜到丈夫的想法。
新式武器固然霸道凶猛,麵對數十萬景軍卻是杯水車薪,因此陸沉一定會將這些武器留到關鍵時刻,儘量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
在決戰之前,確實隻有林溪親自坐鎮才能讓他沒有顧慮。
她站在明媚的春光裡,對陸沉說道:“你放心。”
陸沉輕聲道:“好。”
無需千言萬語,短短三個字便足以兩心相知。
……
景朝,大都。
雖已四月中旬,因為地處大陸北方的緣故,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清冷之意。
置身於變得有些陌生的上書房裡,蒲察更能感覺到心底的寒意。
從堯山關脫身後,他先是快馬加鞭回到南京城,在一眾大將錯愕不解的目光中闡明自己的遭遇,緊接著在上百精騎的保護或者說押送中,一路夜以繼日披星戴月趕來大都。
來到景帝麵前,這位曾經的忠義軍大將已經瘦得像是變了一個人。
禦案之後,景帝的目光略顯幽深,望著蒲察說道:“朕以為你已經死了。”
“臣愧對陛下的信重。”
蒲察跪在地上,叩首道:“臣身為大景武將,未能以身報國反而苟且偷生,臣讓陛下失望了!”
此刻除了這對君臣,隻有主奏司提領田玨肅立在旁,其他宮人皆已退下。
景帝淡淡道:“堯山關之戰,你確實讓朕很失望,並非是因為你最後被齊軍俘虜,而是你在戰事過程中一直被陸沉牽著鼻子走。至於你最後束手就擒一事,兀顏術已經對朕說過,你是想繼續誘使陸沉強攻南京,朕姑且可以恕你死罪。起來吧,朕知道你不是貪生怕死之人。”
“謝陛下!”
蒲察再度叩首,聲音微微發顫。
起身之後,他低著頭說道:“陛下,臣確實想過以死謝罪,本無顏再回大景,但是……”
“陸沉既然肯放你回來,定然是要通過你告訴朕一些事情。”
景帝麵無表情地打斷他的話,繼而道:“說吧,他想告訴朕何事?”
蒲察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又連忙收回視線,遲疑道:“陛下,陸沉說他很清楚我朝大軍的實力,因此他會選擇暫避鋒芒,南齊邊軍將會采取堅決的防守,即便因此丟掉定州和靖州,他也不會改變這個決定。”
景帝雙眼微眯。
田玨強行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臉色沒有任何變化。
片刻過後,景帝似笑非笑地說道:“他倒是打得好算盤,想用一招拖字訣等朕死去,屆時他就可以率軍發起反擊,不說收回這一戰丟失的疆土,甚至還有希望打下朕的南京。”
聽到這句話,蒲察再度跪下,緊張地說道:“陛下,陸沉這是癡心妄想,景廉九軍一定能蕩平衡江以北,平定江南滅亡南齊指日可待!”
景帝不置可否,緩緩站起身來,來到蒲察麵前。
蒲察的腦門貼著光滑冷硬的地麵,壓根不敢有任何異動。
景帝望著這個忠心耿耿的臣子,忽地喟然道:“蒲察,你雖是一片忠心,卻犯了一個朕難以容忍的致命錯誤。”
蒲察顫聲道:“請陛下明示。”
“你十七歲從軍,迄今已有二十六年,早就是閱曆豐富的沙場老將。從朕登基那一年開始,你就是朕重點培養的武將之一,按理來說你應該明白陸沉這樣做的緣由,因此你不該回來。”
景帝沒有再掩飾失望之色,緩緩道:“兩軍交戰最忌丟失主動權,陸沉雖然知道朕的身體不太好,卻沒有更加確鑿的情報,因此他不一定會退讓到底,隻是想通過你影響朕的判斷。如果你沒有按照他的安排行事,他就無法從朕的旨意反推出我軍的策略,現在他將應對之法擺在朕麵前,無論朕後續做出怎樣的決定,都會讓陸沉看出朕的虛實。”
蒲察怔住,額頭上漸漸沁出汗珠。
這一刻他忽然醒悟,陸沉這樣做其實是為了試探景帝的身體狀況。
在明知齊軍會堅決防守決不出戰的前提下,景帝若是繼續發起這場國戰,足以證明他的傷勢不算太重,至少可以堅持三年五載,否則一貫英明神武的大景天子不會浪費國帑做這種無用功。
蒲察心中悔恨不已,連連磕頭道:“臣愚蠢至極,臣是大景的罪人!”
“夠了。”
景帝嗬斥他停下,看著他額頭上鮮紅的印記,不禁想起這二十多年的風雨滄桑。
在遭遇陸沉之前,蒲察無論練兵還是打仗都有很不錯的表現,這些年為大景立下汗馬功勞,否則他無法成為忠義軍的副帥之一。
他雖然不是阿裡合氏出身,對景帝的忠誠沒有絲毫水分。
這樣的臣子即便是打了敗仗甚至被俘,景帝都不介意給他一條生路,甚至在將來某些時候會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因為景帝心裡很清楚,有才能的臣子數不勝數,純忠之臣卻不多見。
但是這一次蒲察犯下的錯誤太嚴重,更關鍵的是他帶回來的消息讓景帝前期的謀劃悉數落空,而且絕對不能讓朝中那些人察覺端倪。
“蒲察,朕……”
景帝極其罕見地遲疑起來,他負手而立,良久之後才說道:“既然回來了,去看一眼你的家人吧,朕不會許諾給他們榮華富貴,但是會讓他們好好地活著。”
蒲察怎會聽不懂天子的言外之意?
他眼中並無怨恨、驚懼和不甘之類的神色,而是帶著幾分釋然說道:“臣叩謝陛下恩典!”
三叩九拜,觸地有聲。
景帝輕吸一口氣,隨即轉身緩步走去。
蒲察直起身,似哭似笑地說道:“臣虛度四十餘年,有幸得陛下賞識器重,今日一彆無法再見天顏,臣心中仍有數願,願陛下龍體康健,願大景千秋萬代,願天下一統,陛下必是千古一帝!”
說罷,他畢恭畢敬地磕了一個頭,然後起身蹣跚而去。
景帝微微仰頭,心中默默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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