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
秀玉鎮。
芙蓉池。
唐儷辭一人一酒,坐在滿塘荷花之畔,淺杯小酌,眼望芙蓉,鼻嗅花香,十分愜意。他端在手上的白瓷小杯光潔無暇,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宛若珠玉,而地上的細頸柳腰酒壺淺繪白鶴之形,雅致絕倫。單此兩件,又已是絕世罕見的佳品,而唐儷辭自荷塘中摘了一隻蓮蓬,一邊喝酒,一邊剝著蓮子,臉上微現醉紅,煞是好看。
一人自遠方緩步而來,“唐公子好興致。”
唐儷辭擺出了另一隻白瓷小杯,微笑道,“阿誰姑娘請坐,今夜冒昧相邀,實是出於無奈,還請姑娘見諒。”
阿誰微微一笑,“唐公子托人傳信,說今夜讓我見我那孩子,不知他……”
“他目前不在此處,實不相瞞,請姑娘今夜前來,唐儷辭彆有圖謀。”唐儷辭為她斟了一杯酒,“這是藕花翠,喝不醉的。”
阿誰席地而坐,滿塘荷花在夜色中如仙如夢,清風徐來,清淡微甜的酒香微飄,恍惚之間,似真似幻。“我明白,唐公子今夜請我來,是為了池雲池公子。”她喝了一口藕花翠,這酒入口清甜,毫無酒氣,尚有一絲荷花的香苦之味,“你想用我向他交換池公子。”
“不錯。”唐儷辭剝開一粒蓮子,遞在她手中,“所以今晚沒有孩子,是我騙了姑娘。”
“他好嗎?”阿誰輕輕的問,雖然心下早已預知如此,仍是有些失落,“我已有許久不曾見他,他……他可還記得我?”
“距離姑娘托孤之日,也有五個多月……”唐儷辭溫言道,“很快便會說話了,隻是……隻怕他已不記得姑娘……”
“他跟著唐公子,必定比跟著我快活。”阿誰眼望荷塘,清秀的容顏隱染著深涉紅塵的倦意,“也比跟著我平安。”
唐儷辭的眼眸緩緩掠過了一絲異樣的神色,舉起酒杯一飲而儘,目望荷塘,和阿誰滿目的倦意不同,他的眼神一向複雜得多,此時更是變幻莫測,“如果……”
“如果什麼?”阿誰低聲問。
“如果有一天,他不幸受我連累,死了呢?”唐儷辭緩緩的問,“你……你可會恨我?”
阿誰搖了搖頭,“人在江湖,誰又能保誰一生一世……托孤之恩,永世不忘……我不會恨你,隻是如果他死了,我也不必再活下去。”她淡淡的道,“阿誰不祥之身,活在世上的理由,隻是想看他平安無憂的長大。雖然我不能親手將他養育成人,但總有希望,或許在何日何時,會有機緣能在一起……他若死了,我……”她望著荷花,眼神很平靜,“活著毫無意義。”
“隻要唐儷辭活著,你的孩子就不會死。”唐儷辭自斟一杯,淺呷一口,“阿誰姑娘,你為人清白,雖然半生遭劫,往往身不由己,但總有些人覺得你好,也總有些人希望你永遠活著,希望你笑,希望你幸福。”
“誰呢?”阿誰淺淺的微笑,“你說柳眼嗎?”
“不。”唐儷辭拾起了她喝完酒放在地上的那個白瓷小杯,緩緩倒上半杯藕花翠。阿誰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隻見他舉杯飲酒,就著她方才喝酒的地方,紅潤鮮豔的唇線壓著雪白如玉的瓷杯,堅硬細膩的杯壁襯托著他唇的柔軟,充滿了酒液的香氣……他慢慢喝下那口酒,“我是說我。”
阿誰不答,仍是看著他飲酒的紅唇,過了良久,她輕輕的道,“多謝。”
唐儷辭喝完了酒,卻含杯輕輕咬住了那杯壁,他容顏秀麗,齒若編貝,這一輕含……
風過荷花,青葉微擺,兩人一時無語。
許久之後,隻聽“咯”的一聲微響,卻是唐儷辭口中的白瓷碎去一塊,他咬著那塊碎瓷,露齒輕輕一笑,唇邊有割裂的血珠微沁,猶如鮮紅的荷露。
那就像一隻設了陷阱,伏在陷阱邊等候獵物落網的雪白皮毛的狐狸舔著自己的嘴唇,是那般華貴、慵懶、動人、充滿了陰謀的味道。阿誰啊了一聲,“怎麼了?”
唐儷辭輕輕含著那塊碎瓷,慢慢將它放回被他一口咬碎的瓷杯中,橫起衣袖一擦嘴角的血珠,“哪位朋友棲身荷塘之中?唐某失敬了。”原來方才他咬碎瓷杯,卻是因為荷塘中有人射出一支極細小的暗器,被他接住,然而墜崖之傷尚未痊愈,真氣不調,接住暗器之後微微一震,便咬碎了瓷杯。
風吹荷葉,池塘之中,荷花似有千百,娉娉婷婷,便如千百美人,渾然看不出究竟是誰在裡麵。阿誰回過頭去,微微一笑,“西公主?”
荷塘深處,一人踏葉而起,風姿美好,緩步往岸邊而來,桃衣秀美,衣袂輕飄,人在荷花之中、清波之上,便如神仙,正是風流店西公主西方桃。
等她緩步走到岸邊,忽而微微一怔,“是你——”
唐儷辭舉起右手,雙指之間夾著一支極細的金簪,他也頗為意外,“西方桃姑娘……”這位西方桃西公主,正是他數年前在朱雀玄武台以一斟珠之價約見一麵,問及姓名就被一名黑衣蒙麵人奪走的花魁。但如果西方桃便是風流店的西公主,那麼怎會在朱雀玄武台上被選為花魁千金賣身?而依據白素車所言,風流店西公主乃是因修煉一門奇功,故而男化女身,如果西公主本是男子,更不可能在朱雀玄武台上被選為花魁。
阿誰本是嗅到了一陣熟悉的幽香,有彆於荷花,所以知道是西方桃,眼見兩人相視訝然,“你們認識?”
“姑娘金簪擲出,並無惡意,容我猜測,是有話要說?”唐儷辭眼見西方桃神情有異,“唐某並未視姑娘為敵,如有話要說,不妨坐下同飲一杯酒?”他自袖中又取了一隻白瓷小杯出來,為她一斟。
“阿誰,”西方桃緩緩坐了下來,卻不喝酒,“這個人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她問出這一句,阿誰微微一笑,“唐公子聰明機智,雖然時常不願表露他內心真正的心意,卻當然是個好人。”
西方桃凝視著唐儷辭,“但他卻不像以天下為己任的俠士、也不像為救蒼生苦難而能以身相殉的聖人,為何要插手江湖中事?為何要與風流店為敵?你心中真正圖謀的事,究竟是什麼?”
唐儷辭看了西方桃一眼,微微一笑,“我隻是想做個好人。”
“說不定——你是值得賭一賭的那個人……”西方桃緩緩的道,“你能逼小紅炸毀餘家劍莊,能助宛鬱月旦立萬世不滅之功,說不定真的能毀去風流店。”她看向唐儷辭手中的小小金簪,“風流店中,有一個絕大的秘密。”
“什麼秘密?”
阿誰突地微微一震,“西公主,你知道了那扇門後的秘密?”
西方桃不答,過了好一會兒,她道,“唐公子,你可知風流店東西公主,練有‘顏如玉’奇功,練到九層,男化女身?”
“我不知道。”唐儷辭微笑道,“世上竟然有如此奇事?”
“但我卻貨真價實是個女人。”西方桃緩緩的道,“七花雲行客之一桃三色,本來就是個女人。”
“那為何大家都以為你本是男人?”唐儷辭溫和的問,“你一直以來,都是女扮男裝?”
“我無意倚仗容貌之美,取得以我本身實力該有的成就。”西方桃淡淡的道,“我很清楚我是個美人,那並非我能選擇,但我的實力,應該遠在容貌之上。”
“姑娘也是一位女中豪傑。”唐儷辭微笑著看著她,“但究竟七花雲行客發生何事,為何姑娘位居‘西公主’,而梅花易數、狂蘭無行淪為殺人傀儡?”
“因為他們不是女人。”西方桃冷冷的道,“風流店中,有一扇門……那扇門之後究竟有些什麼,誰也不知道。風流店表麵由柳眼統率,其實掌握風流店中人命運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柳眼和柳眼的藥丸;另一個……便在那扇門之後……柳眼什麼事也不管,風流店中統領號令的兩個人,一個是小紅、一個是撫翠,而撫翠——撫翠所表達的,就是那門後之人的意思。”她麵無表情的道,“那門後麵的人和撫翠,都喜歡女人。小紅以‘引弦攝命’製住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但他們不是美貌女子,所以隻能作為殺人傀儡,而我——因為我相貌美麗,深得那門後之人歡心,他授予我‘顏如玉’神功,等我男化女身,便要予以淩辱。而我本是女子,根本練不成那功夫,雖是女裝,大家卻以為我是男子之身。”
“柳眼知情麼?”唐儷辭溫言問,“還有那些癡迷柳眼的白衣女子,可也受門後之人淩辱?”
“不,那些女人迷戀柳眼成癡,”西方桃冷冷的道,“她們寧可自殺,也絕不會受門後之人淩辱。風流店中另有紅衣役使,是門後之人專寵,紅衣役使是他直接指揮,練有迷幻、妖媚之術,以及攝魂陣法。”
“一扇奇怪的門,一個在女人身上尋求成就感的男人。”唐儷辭道,“隻怕那躲在門口的人,並不如大家所想的那麼神秘可怖,我猜……他一定具有某些缺陷,並且對柳眼非常嫉妒。”
西方桃微微頷首,“風流店內情複雜,要一舉鏟除絕非易事,並且那些白衣役使、紅衣役使,不少出身江湖名門正派,一旦挑落麵紗,勢必引起更大的恩怨。加之猩鬼九心丸流毒無窮,除非找到解藥,否則所有中毒之人都是風流店潛伏的力量,雖然碧落宮青山崖一戰得勝,卻並未有動搖風流店的根本。唐公子是聰明人,應當明白接下去如何做。”
“關鍵隻在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以及柳眼、門後之人兩個人。”唐儷辭微笑,“桃姑娘將此事托付於我,可是有離去之心?”
西方桃沉默了一陣,“臥底風流店,絕非容易之事,我已很累了。”她緩緩的道,“小紅早已懷疑到我身上,前些日子我冒險夜闖小紅的房間,雖然中了幾支毒箭,卻取出了幾個藥瓶。”她自懷中取出三個不同顏色的瓷瓶,“或許其中有解引弦攝命之法的藥物,梅花易數、狂蘭無行中毒多年,我曾多方設法營救,始終沒有結果,唐公子或許能想出嘗試之法。兄弟多年,本來不該就此離去,但一桃三色不能殉身風流店之中……”她靜靜的道,“以我一人之力,拔劍相抗,隻會死在紅白衣役使亂刀之下,我不想死得毫無價值,所以……一切拜托唐公子了。”
“在風流店臥底數年,姑娘可敬可佩,安然離去,本是最好的結局。”唐儷辭微笑道,“但在請去之前,可否問姑娘一件事?”
“什麼事?”西方桃眼眸流轉,以她容顏,堪稱盛豔,目光之中卻頗有憔悴之色。
“春山美人簪的下落。”唐儷辭道,“此物乾係一個人自由之身,姑娘可以開出任何條件,與唐儷辭交換此物。”
“春山美人簪……”西方桃低聲道,“此物不換,暫彆了。”她拂袖而去,背影飄飄,化入黑夜之中。
“西公主居然是臥底風流店多年的一桃三色,世上奇事,真是令人驚歎。”阿誰輕輕歎了一聲,“我一直以為她和東公主很有默契,也是那門後之人的心腹。”
唐儷辭微微一笑,“阿誰,鬥心機的事,你就不必想了。跟我來吧,明日一早,十裡紅亭,我與柳眼以人易人。”他站了起來,“我有另一件事問你,你知不知道柳眼最近下葬了一個人,造了一座墳?”
“墳?”阿誰眼眸微轉,“什麼墳?”
“你是最親近他的人,我想他若葬了一人,除你之外,旁人也許都不會留意。”唐儷辭輕聲道,“你可曾見過一個藍色冰棺,其中灌滿冰泉,館中人胸膛被剖,沒有心臟?”
“藍色冰棺……”阿誰凝神細思,“藍色冰棺……我不記得他曾為誰下葬,也沒有見過藍色冰棺,但他出行青山崖之前,在菩提穀停留了兩三日,期間,誰也不許進入打擾。如今風流店已經遷徙,將要搬去何處,我也不清楚。如果他真的葬了一人,若不是葬在風流店花園之中,就在菩提穀內。”
“菩提穀在何處?”唐儷辭衣袖一振,負後前行。
“飄零眉苑。”阿誰微微蹙眉,“我可以畫張地圖給你,風流店的據點,本在飄零眉苑,菩提穀是飄零眉苑後的一處山穀。”
“多謝。”唐儷辭一路前行,既不回頭,也未再說話。
藍色冰棺裡的人,想必對他而言,非常重要。阿誰跟在唐儷辭身後,第一次唐儷辭的時候,她覺得他光彩自賞,溫雅風流;而如今時隔數月,唐儷辭依然光彩照人,依然溫雅從容,甚至已是江湖中名聲顯赫、地位顯赫的人物,她卻覺得他眉宇之間……除了原有的複雜,更多了抑鬱。
那就像一個人原本有一百件心事,如今變成了一百一十件,雖然多的不多,卻負荷得如此沉重……沉重得令一個原本舉重若輕、揮灑自如的人,呼吸之間,宛若都帶了窒悶、帶了疲憊。
但隻是疲憊,卻不見放棄的疲倦,他前行的腳步依然敏捷,並不停留,就像即使有一百件、一百一十件、一百二十件難解的心事,他仍有信心,可以一幢一幢解決,隻要堅持努力到最後,一切都會很好。
她跟在他身後,望著他的背影,突然之間,有些佩服、有些心疼、有些難解複雜的情緒……慢慢湧了上來,他曾是一個怎樣的人?又將是一個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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