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
晨曦初起,四人急急趕回善鋒堂,善鋒堂裡眾人早已在昨夜晚飯之後悄悄撤離至好雲山一個僻靜的山洞之中。奔到半途,唐儷辭徑直轉向眾人藏匿的山洞,眾人安然無恙,眼見幾人平安歸來,幾位婢女喜極而泣。當下眾人彙合,一起返回善鋒堂。
山路之上一片平靜,既沒有看見遍地屍骸、也沒有看見淩亂的腳印、撕破的衣襟、遺落的兵器等等,邵延屏鬆了口氣,看來沒有發生什麼強烈的衝突,那些紅白衣裳的女子似乎已經撤走,也沒有遇到上官飛或者董狐筆。池雲因為沈郎魂搶走柳眼心煩意亂,突然斜眼看了唐儷辭一眼,卻見他越是趕回善鋒堂,越不見有動手的痕跡,眉間越是鬱鬱,沈郎魂離去那一下他臉上猶有笑意,待到趕到善鋒堂前,他臉上已經一絲笑意俱無,雖然說不上憂心如焚,卻是池雲很少見的心事重重。白毛狐狸……在想什麼?池雲一邊狂奔,心頭突然浮起了個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就像有一萬件心事一樣,他媽的!人活在世上當真有那麼難麼?遇神殺神、遇鬼殺鬼即可,來一件事解決一件事就夠了,那麼心事重重的,是在炫耀他很聰明、能想到很多彆人想不到的問題嗎?
還是——他真的有什麼棘手的難題?不對!像白毛狐狸這種人,一件難題是難不倒他的,有幾件?八件?十件?二十件?正在他估算到底有多少件才能造成唐儷辭這樣的臉色之時,唐儷辭側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呸!這家夥果然還在整人!池雲勃然大怒,眾人腳下一頓,他尚未來得及發作,善鋒堂已在眼前。
善鋒堂鴉雀無聲,但即使是邵延屏也從來沒有見過這裡麵有過這麼多人,風流店帶來的那些白衣、紅衣女子竟然一個未走,全部被點了穴道,用繩索捆了起來。董狐筆正站在門前,而站在他身後的一人黑衣長發,腰佩長劍,正是普珠上師,普珠上師身後一人桃衣窈窕,麵罩輕紗,卻是個年輕女子。眼見唐儷辭眾人趕回,普珠上師往前走了兩步,“風流店紅白衣役使一共一百三十八人,全數在此。”邵延屏欣然道,“哈哈,普珠出手,果然不同凡響,風流店留下這一百三十八紅白役使,以為對付善鋒堂已是綽綽有餘,卻不料還有上師遠道而來,成為我等一支奇兵。”普珠合十,麵容仍是冷冷的,眼眸微閉,“是桃施主告知我風流店將襲好雲山,恰好也接到劍會相邀的書信,趕到此地便見戰況激烈,非我之功。”邵延屏目光轉向普珠身後那位白紗蒙麵的桃衣女子,心中好奇不免升上十分,“姑娘是……”
那位桃衣女子舉手揭下白紗,對唐儷辭淺淺一笑,“唐公子彆來無恙?”白紗下的容貌嬌美柔豔,眾人皆覺眼前一亮,說不出的舒服歡喜,乃是一位嬌豔無雙的年輕女子,這位女子自然便是風流店的“西宮主”西方桃。池雲瞪著這位露出真麵目的女子,“你——”他委實想不通為何這位西方桃和“七花雲行客”裡的“一桃三色”生得一模一樣?但這位的確是嬌豔無雙的女人,“一桃三色”卻是個男人。唐儷辭報以微笑,“桃姑娘久違了,在下安好。邵先生,”他袖子一舉,“這位是‘七花雲行客’的女中豪傑‘一桃三色’,亦曾是風流店東西公主之一,西方桃姑娘。”
唐儷辭此言一出,池雲滿腹疑惑,上上下下打量西方桃,兩年多前和他在寧江舟上動手的人,真的是眼前這位嬌滴滴的女子?他自認脾氣浮躁,但不至於對手是男是女都認不出來,但眼前這女子五官容貌的確和當年那人生得一模一樣,隻不過當年的“一桃三色”遠遠沒有這麼美而已。邵延屏聽了心下亦是大奇,“一桃三色”為何又能變成風流店的“西宮主”?這“西方桃”的名字分明也是她自己起的,這位姑娘來曆奇特,和普珠同來,似乎兩人交情頗深,普珠和尚難道除了殺戒酒戒等等清規戒律不守,連色戒都不守了?
西方桃在眾人疑惑驚異的目光之中泰然自若,嬌豔的櫻唇始終含著淺淺的笑意,一雙明眸儘在唐儷辭麵上,那嬌柔無限的微笑無疑也是為唐儷辭而綻放。唐儷辭唇角微勾,神情似笑似定,衣袖一抬,邵延屏當下哈哈一笑,“原來是桃姑娘,失敬失敬,請入內詳談。”眾人頓時紛紛邁入門內,七嘴八舌的說今日一戰。
白毛狐狸的心事很重,池雲此時顯得出奇的安靜,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的背影,奇怪了,紅白衣役使被擒,普珠上師和那古怪的西方桃上到好雲山,難道比風流店夜襲中原劍會更加棘手麼?白毛狐狸一直注意普珠的行蹤,為什麼?普珠絕無可能是風流店的人。
她和普珠同來,果然當年朱雀玄武台上花魁大會之夜,蒙麵將西方桃奪走的男人,就是普珠上師。唐儷辭的唇角越發向上勾了些,向西方桃笑了一下,那位桃衣女子淺笑盈盈,走在普珠身後,仿若依人的小鳥。走在她前麵的普珠神色冷峻,步履安然,眉宇間仍是殺氣與佛氣並在,絲毫沒有流連女色的模樣。
山風凜冽,晨曦初起之前,夜分外的黑。
沈郎魂攜著柳眼竄進山林深處,兜兜轉轉半晌,他確定沒有追兵,兩人落足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之上。隨後他用樹枝草草搭建了一個蓬窩,以他手法之快之熟練,搭造一個猶如房間的樹窩,不過花費頓飯功夫。這大樹枝葉繁茂,樹梢之中一個蓬窩,絕少能引起人的注意。
然後他拍開了柳眼的啞穴,從樹上扯了一條荊棘,一圈一圈將柳眼牢牢縛住,那荊棘的刺深深紮入柳眼肌膚之中,他一聲不吭,冷冷的看著沈郎魂。沈郎魂亦是冷冷的看著他,那雙光彩閃爍的眼睛無喜無怒,不見平日的從容,反倒是一片陰森森的鬼氣。等沈郎魂將他縛好,柳眼已流了半身的血,黑衣上繞著荊棘流著血卻看不出來。
過了好半晌,沈郎魂在他對麵坐了下來,自懷裡摸出個硬饃饃咬了一口,慢慢嚼著,“你還記得我是誰麼?”黑夜之中,他臉頰上的紅蛇印記隱於黑暗,卻是看不見。柳眼淡淡的道,“我當年沒挖出你眼睛來,你難道沒有感激過我?”他竟然還記得沈郎魂。沈郎魂冷冷的道,“感激、我當然很感激,所以你放心,落在我手上你不會很快死的。”柳眼那雙如柳葉般的眼睛微微一動,“死……和活著也差不多。”沈郎魂淡淡的道,“看不出來你這殺人如麻害人無數的瘋子,居然生不如死。”柳眼冷冷的道,“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沈郎魂探手自懷裡摸出一支發簪,那簪上的明珠在夜裡發出微弱的光芒,“像你這種把人命當作兒戲,誘騙年輕女子的下三濫,本來就該一刀殺了,不過你殺了數不儘的人、害了數不儘的女人……讓你這樣就死,實在太不公平。”他淡淡的道,“哈哈,讓我這等人來做懲奸的劊子手,老天的安排也忒忒諷刺。”柳眼閉目不答。
沈郎魂手臂一伸,他指間的發簪深深刺入柳眼的臉頰,柳眼微微一顫,仍是一聲不吭。沈郎魂沿著他的臉型,簪尾一點一點劃了下來,鮮血順簪而下,一滴一滴落在樹上。時間在寂靜中過去,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鮮血順著樹乾蜿蜒而下,沈郎魂的雙目在黑暗中光彩越來越盛,吱吱血肉之聲不住響起,他突然淡淡的道,“你倒是很能忍痛。”柳眼淡淡的道,“彼此彼此。”沈郎魂的簪尾在他臉上劃動,柳眼血流滿麵,形狀可怖之極,這兩人對談仍是波瀾不驚,再過片刻,沈郎魂慢慢自柳眼麵上揭下一層事物,對著柳眼血肉模糊的麵龐看了又看,“嘿嘿,唐儷辭若是知道我剝了你的臉皮,不知道作何感想……”柳眼淡淡的道,“他不會有什麼感想。”沈郎魂將剛剛從柳眼臉上剝下的臉皮輕輕放入他隨身攜帶的一個皮囊內,自懷裡取出金瘡藥粉,小心翼翼的塗在柳眼臉上。
那一張俊美妖魅、傾倒無數女子的麵容,霎時間變得無比的恐怖。柳眼並不閉眼,甚至對沈郎魂此種慘絕人寰的行徑也沒有多少恨意,沈郎魂手上塗藥,“你不恨我?”柳眼滿臉是傷,牽動嘴角鮮血便不住湧出,卻仍是笑了笑,“我殺了你老婆。”沈郎魂慢慢吐出了一口長氣,“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我會剝了你的臉皮製成人皮麵具,廢了你的武功,斷了你的雙足,然後讓你走。”他語氣仍是淡淡的,“我要看你日後如何再用你那張臉招搖撞騙,說不定哪一天你要為了一餐剩飯戴上你這張人皮麵具,而又總有一天……施舍你飯菜的人會發現你麵具之下的真麵目……哈哈,放心,若是你能遇上不嫌棄你醜陋容貌的多情女子,你遇上多少個、我便殺多少個。”
沈郎魂的語氣冷淡,語意之中是刻骨銘心的怨毒,這種種計劃他必已想好許久了,此時一一施展在柳眼身上,不讓柳眼活得慘烈無比、比死還痛苦百倍,他活著有什麼意義?他本隻為複仇而活,擒住柳眼之後,什麼江湖、天下、蒼生、公義、朋友、大局……統統與他毫無關係。
他隻要這個無端端害死他妻子的男人活在地獄裡,像一條野狗一樣活不下去、卻比死人多了口氣。
但柳眼並沒有驚恐駭然,或者歇斯底裡,他聽著,卻似乎有些滿不在乎,一張能令千百女子瘋狂的臉毀於沈郎魂之手,滿麵隻剩血肉模糊,他似乎並不覺得痛苦。沈郎魂手法快極,“咯啦”兩聲,捏斷柳眼雙腿腿骨,他指上力道強勁,這一捏是將骨骼一截捏為粉碎,不同於單純的斷骨,那是無法治愈的腿傷。柳眼微微一震,仍是一聲不吭,硬生生受了下來,隨即沈郎魂點破他丹田氣海,柳眼一身驚世駭俗的邪門武功頓時付之東流。
但他仍然沒說什麼,對沈郎魂也無恨意、甚至沒有敵意。沈郎魂平靜的坐在他對麵,片刻之後,柳眼臉上的流血稍止,但樹上的螞蟻緩緩爬到了他臉上的傷處,不知是好奇、或是正在齧食他的傷口。“你倒也有令人佩服的時候。”沈郎魂淡淡的道,他還從未見過有人受了這樣的傷,還能神色自若,甚至滿不在乎。尤其這個人片刻之前尚還手握重權,隻是一步之差,他便是當今武林的霸主、權傾天下的魔頭。
“我不和死人計較。”柳眼也淡淡的道,“我隻恨活人,不恨死人。”沈郎魂道,“在你眼中,世上隻有唐儷辭是活人麼?”柳眼眼眸微閉,饒是他硬氣,麵上身上和腿上的劇痛畢竟不是假的,微微有些神智昏然,“嘿。”沈郎魂緩緩的道,“我卻以為……這世上隻有唐儷辭對你最好……”柳眼低低的冷笑,“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以為他害死了方周。”沈郎魂道,“不過真正害死方周的人,其實是你自己。”柳眼頓時睜目,厲聲道,“你說什麼?”沈郎魂淡淡的道,“唐儷辭把方周的屍身存在冰泉之中,把他的心挖了出來埋在自己腹中,等到方周的心臟傷勢痊愈,就要把心移回方周腹內,也許……他就有複活之機。我雖然不知此種荒謬的手法能不能救人,但至少是個希望,你卻差遣白衣女子把方周的屍身從國丈府盜走,導致方周被人亂刀碎屍,腐爛於墳墓之中,你說害死方周的人是不是你?”他輕蔑的看著柳眼,“唐儷辭教方周練《往生譜》,除了想要絕世武功之外,也是為了給方周留下一線生機……你因為方周之死恨他入骨,卻不知道他為方周能活轉過來付出了多少心血——而他所費儘的心血統統被你毀了。”
柳眼血肉模糊的臉上肌肉顫動,方才沈郎魂剝他臉皮的時候他毫不在乎,此時卻全身顫抖,咬牙一字一字道,“你、騙、我!不可能有這種事——絕不可能——哈哈哈哈,你把一個人逼死,會是為了救他嗎?哈哈哈哈,你為了要救一個人,先把他逼死——怎麼可能?根本是胡說八道,你當我是傻瓜嗎?”沈郎魂道,“唐儷辭在青山崖救你一命,你給了他一掌,他去菩提穀搶救方周的屍身,你慫恿鐘春髻給他一針,他若真是為了武功可以出賣兄弟的人,何必救你何必容你?他隻消在青山崖任你跳下去,不管什麼恩怨什麼仇恨,非但一筆勾銷,尚可以成就他英雄之名,不是麼?”他冷冷的道,“他救你一命會給他自己惹來多少非議多少懷疑,你不知道麼?他若把武功名利看得比兄弟還重,一早殺了你。”柳眼淒聲大笑,“哈哈哈哈,胡說八道!你也來胡說八道!你不過是他用錢買來的一條狗,你說的統統都是狗話!唐儷辭是什麼樣的人我難道不清楚?你以為他是什麼?是個重情重義的英雄?好笑!我和他二十年的交情,唐儷辭陰險狠毒作惡多端,下次你見到他你問他一輩子做過多少喪儘天良的事?你看他答不答得出來?數不數得出來?哈哈哈……什麼兄弟!兄弟隻不過是他平步青雲路上的墊腳石……”他惡狠狠的道,麵上鮮血和金瘡藥混在一處,神色猙獰可怖之極。
“他或許真不是個好人,”沈郎魂淡淡的道,“但他真的對你很好。”柳眼含血呸了一聲,一口唾沫吐在沈郎魂肩上,“終有一天,我要將他剁成八塊,丟進兩口水井之中,放火燒了!”沈郎魂不再理他,嘿了一聲,“待你臉上傷好,我便放了你,看你如何把唐儷辭剁成八塊。”柳眼慢慢舒了口氣,隻消不和他說到唐儷辭,他便很冷靜,“即使你現在放了我,我也不會死。”沈郎魂盯了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一眼,這張臉連他看見都要作嘔,但這人並不在乎。他本以為如柳眼這般能吸引眾多女子為他拚命的男人,必定很在乎他的風度容貌,柳眼如此漠然,的確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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