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
聞人壑房中。
宛鬱月旦緩緩踏進這間房屋,這裡並不是從前聞人壑住的那一間,但他的腳步仍然頓了一頓,過了一會兒,露出微笑,“聞人叔叔,對那枚小刺,看法如何?”
聞人壑正在日光下細看那枚小刺,“這刺中中空,裡麵似乎曾經蘊涵汁液,我生平見過無數奇毒,卻還沒有見過這種毒刺。”宛鬱月旦站在他身後,“聽說這是明黃竹的刺,以‘綠魅’珠可解。”聞人壑訝然道,“綠魅?綠魅是傳說中物,隻有深海之後特異品種的蚌,受一種水藻侵入,經數十年後形成的一種珍珠,能解極熱之毒。”宛鬱月旦眨了眨眼睛,“那就是說世上真有此物了?聽說當朝皇帝的金冠之上,就有一顆綠魅。”聞人壑皺眉,轉過身來,“這種事你是從何處聽說?就算皇宮大內中有,難道你要派人闖宮取珠不成?”言下,他將宛鬱月旦按在椅上坐下,翻開他的眼瞼,細看他的眼睛,“眼前還是一片血紅?”
“嗯……”宛鬱月旦微微仰身後閃,“我早已習慣了,聞人叔叔不必再為我費心。”聞人壑放手,頗現老邁的一張臉上起了一陣輕微的抽搐,“其實你的眼睛並非無藥可救,隻是你——”宛鬱月旦道,“我這樣很好。”聞人壑沉聲道,“雖然你當了宮主,我也很是服你,但在我心裡你和當年一樣,始終是個孩子。你不願治好眼睛,是因為你覺得阿暖和小重的死——”
“是我的錯。”宛鬱月旦低聲接了下去,隨後微微一笑,“也許她們本都不應該死,是我當年太不懂事,將事情做得一團糟,所以……”聞人壑重重一拍他的肩,“你已經做得很好,誰也不會以為是你的錯,更加不必用眼睛懲罰自己,你的眼睛能治好,雖然很困難,但是並非沒有希望。孩子,你若真的能夠擔起一宮之主的重擔,就應該有勇氣把自己治好,不要給自己留下難以彌補的弱點。”
“我……”宛鬱月旦的聲音很溫和,甚至很平靜,“我卻覺得,看不見,會讓我的心更平靜。”聞人壑眉頭聳動,厲聲道,“那要是有賊人闖進宮來,設下陷阱要殺你呢?你看不見——你總不能要人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的保護你!萬一要是喝下一杯有毒的茶水,或者踏上一枚有毒的鋼針,你要滿宮上下如何是好?身為一宮之主,豈能如此任性?”宛鬱月旦抬起手來,在空中摸索,握住了聞人壑的手,柔聲道,“不會的。”聞人壑餘怒未消,“你要怎麼保證不會?你不會武功,你雙目失明,你要如何保證不會?”宛鬱月旦慢慢的道,“我說不會、就是不會……聞人叔叔,你信不信我?”
聞人壑瞪著他那雙清澈好看的眼睛,過了良久,長長歎了口氣,頹然道,“信你,當然信你。”宛鬱月旦臉上仍保持著溫柔的微笑,“這就是了。”短短四字,宛鬱月旦神色未變,聞人壑已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威勢,這四個字是以宮主的身份在說話,是脾性溫和的王者在縱容不聽號令的下屬。他沮喪良久,改了話題,“關於綠魅珠,難道你真的要派人闖宮?”
“不,”宛鬱月旦柔聲道,“既然它是珠寶,萬竅齋或許會有,如果用錢買不到,入宮之事自然也輪不到我們平民百姓,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的性命,也不隻有碧落宮關心,不是麼?”聞人壑鬆了口氣,“你是說——這件事該換人處理?”宛鬱月旦微笑,“綠魅之事,暫且放在一邊,要操心的另有其人,聞人叔叔不必擔心。”聞人壑點了點頭,回身倒了兩杯茶,“宮主喝茶。”
宛鬱月旦舉杯淺呷了一口,“等碧落宮建好之後,我會派人將阿暖和小重姐的墓遷回宮中,到時候要勞煩聞人叔叔了。”聞人壑聞言,心神大震,手握茶杯不住發抖,悲喜交集,“當……當真?”宛鬱月旦點了點頭,兩人相對而立,雖然不能相視,心境卻是相同,聞人壑老淚奪眶而出,宛鬱月旦眼眸微閉,眼角的褶皺緊緊皺起,嘴邊卻仍是微笑,“我……我走了。”他轉身出門,慢慢走遠。聞人壑望著他的背影,這其中的辛酸痛苦,其中的風霜淒涼,旁人焉能明了?苦……苦了這孩子……
門外,雲淡風清,景致清朗,和門內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雲行風應動,因雲而動,天藍碧落影空。行何蹤,欲行何蹤,問君何去從?山河間,罪衍萬千,一從步,隨眼所見。須問天,心可在從前,莫問,塵世煙。人無念,身為劍,血海中,殺人無間……”幽幽的歌聲自客房傳來,宛鬱月旦從聞人壑房中出來,聽聞歌聲,嗯了一聲。
鐵靜和何簷兒已雙雙站在客房前,兩雙眼睛俱是有些緊張,房內紅姑娘低聲而歌,手掌輕拍桌麵,以“咚、咚”之聲為伴,正在唱一首歌。這首歌的曲調清脆跳躍,音準甚高,句子很短,眾人都從未聽過,而歌曲之下,自到碧落宮從未說話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卻開始顫抖,“啊——啊——”的低聲呻吟起來。
她竟是選擇解開引弦攝命之術,好一個聰明的女子。宛鬱月旦麵露微笑,側耳靜聽,隻聽歌曲幽幽唱儘,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開始著地翻滾,嘶聲慘叫,那兩人四肢仍然不能動彈,如此僵直的翻滾慘叫,讓人觸目驚心。鐵靜和何簷兒臉色一變,搶入房中,點住兩人穴道,隻是穴道受製,兩人慘叫不出,臉色青鐵冷汗淋淋而下,有苦說不出隻是更加難當。宛鬱月旦快步走入房中,伸手在梅花易數臉上摸了幾下,“解開他的穴道。”
“宮主,若是太過痛苦,隻怕他咬舌自儘。”鐵靜低聲道,臉上滿是不忍。宛鬱月旦拍了拍他的肩,“我隻要問他幾句話,片刻就好。”鐵靜隻得拍開梅花易數的穴道,穴道一解,撕心裂肺的悲號立刻響起,讓人實在不能想象,人要遭受到怎樣的痛苦,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梅先生,我隻問一次,你身上所中的明黃竹刺,究竟是三十六枚,還是三十七枚?”宛鬱月旦用力抓住他的手。梅花易數的聲音嘶啞難聽,“三十……七……”宛鬱月旦頷首,鐵靜立刻點了他的穴道,宛鬱月旦抓住梅花易數的手臂,“鐵靜,我告訴你他身上竹刺的位置,你用內力把刺逼出來,有些地方釘得太深,外力無法拔除。”他又對梅花易數道,“如果先生神智清醒,尚有餘力,請儘力配合。”梅花易數穴道被點無法點頭,宛鬱月旦語氣平靜,“手臂關節正中,一寸兩分下。”鐵靜雙手緊緊握住梅花易數的手臂,大喝一聲,奮力運功,隻見梅花易數手臂頓時轉為血紅之色,肌膚上熱氣蒸蒸而出,片刻之後,一點血珠自肌膚深處透出,隨血而出的是一枚極小的淡黃色小刺,正是明黃竹刺。
紅姑娘站在一邊,目不轉睛的看著,心裡一時間有些恍惚,又有些空白。梅花易數醒來之後,所吐露的秘密想必極大,而這兩個人的存在必定為碧落宮帶來災禍,宛鬱月旦何等人物,豈能不知?就算他知道救人之法——其實最好的做法,是把人送去好雲山善鋒堂,請唐儷辭出手救人,那樣既成就碧落宮之名,又避免了後患之災,他為何沒有那樣做?
沒有移禍他人,是因為他真心想要救人嗎?她從不知道,這些心機深沉一步百計的男人們……這些逐鹿天下的王者、霸者、梟雄、英雄……居然還會有……真心這種東西。
兩個時辰之後,梅花易數身上三十七枚毒刺被一一逼出。鐵靜已是全身大汗,到半途由何簷兒接手,兩人一起累得癱倒在地,方才功成圓滿。狂蘭無行身上卻釘有一百零七枚毒刺,如此龐大的數目,非鐵靜和何簷兒所能及,必須有內力遠勝他們的高手出手救人。紅姑娘一直站著看著,他們忙得忘了進食,她也全然忘記,一直到掌燈時分,梅花易數身上的毒刺被逼出,婢女為她奉上一碗桂花蓮子粥,她才突然驚醒。
端著那碗粥,她走向宛鬱月旦,宛鬱月旦忙得額角見汗,秀雅的臉頰泛上紅暈,宛如醉酒一般,她觸目所見,心中突然微微一軟,“宛鬱宮主,事情告一段落,喝碗粥吧。”宛鬱月旦轉過頭來,接過粥碗,喝了一口,微笑道,“真是一碗好粥。”紅姑娘秀眉微蹙,她實在應該在這碗粥裡下上三五種劇毒,見他喝得如此愉快,心裡又不免有些後悔,退開幾步,默默轉身離去。
梅花易數早已痛昏,狂蘭無行被何簷兒一掌拍昏,兩人橫倒在地,絲毫看不出當年倜儻江湖的氣度風采。鐵靜把兩人搬到床上放好,“我和簷兒今夜在此留守,宮主先回去休息吧。”宛鬱月旦頷首,“梅花易數如果醒來,鐵靜隨時上報。”鐵靜領命,宛鬱月旦正要離去,門外碧影一閃,碧漣漪人在門外,“宮主。”
“今日你到哪裡去了?”宛鬱月旦邁出房門,碧漣漪微一鞠身,跟在他身後。“我在紅姑娘客房之中。”宛鬱月旦笑了起來,“發現什麼了?”碧漣漪道,“毒針、毒|||粉、袖刀、匕首、小型機關等等,無所不有。”宛鬱月旦眉眼彎起,笑得越發稚弱可愛,“她真是有備而來。”碧漣漪點了點頭,跟在宛鬱月旦往碧霄閣走去,“她還收了一瓶‘萬年紅’。”宛鬱月旦眉頭揚起,“碧大哥,這位姑娘身上尚有不少隱秘,她身份特殊,不能讓她死在宮裡,拜托你暫時看住。”碧漣漪抱拳領命。
“萬年紅”是一種氣味強烈、顏色鮮紅的劇毒,入口封喉,死得毫無痛苦,能保屍身不壞。這種毒藥很少用來殺人,卻是自殺的聖藥,紅姑娘隨身帶著“萬年紅”,也就是說在踏入碧落宮之後,無論她所圖謀之事成與不成,都有自儘之心。
碧漣漪將宛鬱月旦送回臥房,吩咐安排好了夜間護衛之事,折返紅姑娘的客房,繼續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但見她早早熄滅了燈火,一個人默默坐在窗前,望著窗外一片新載的竹林,手指磨蹭著那“萬年紅”的瓶子,過了許久,幽幽一歎。恍若這一歎之間,房中竹海都泛起了一層憂鬱之色,風吹竹葉之聲,隻聞聲聲淒涼。碧漣漪人在屋頂,透過瓦片的縫隙仔細的看著她,她在窗前坐了一會兒,解開外衣上了床榻,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究竟是什麼人?宮主說她身份特殊,不能讓她死在宮中,那必定是很特殊的身份了。碧漣漪看著她一夜翻身,突地想起那日在碧霄閣外所見的一眼驚豔,這女子生得很美、身份特殊,並且才智出眾,像這樣的人究竟要傻到什麼程度,才會為了柳眼做出這許多大事來?甚至也許——是要殺宛鬱月旦?他並沒有覺得憤怒或者怨恨,隻是覺得詫異,甚至有些惋惜。
如此美麗癡情的女子,一身才華滿心玲瓏,應當有如詩如畫的人生,為何要涉入江湖血腥,學做那操縱白骨血肉的魔頭?
碧漣漪的心中,沒有恨意,反而有一絲淡淡的憐惜、和憐憫。
“柳……柳……你為什麼總是看著那死丫頭,為什麼從來都——”屋下那好不容易入睡的女子驀然坐起,雙手緊緊握住被褥,呆了好一陣子,眼中的淚水滑落麵頰。
“為什麼從來都——”
那下麵的話,顯然是“不看我”。
你為什麼總是看著那死丫頭,為什麼從來都不看我?紅姑娘的淚水滴落到被褥上,無聲的流淚,倔強而蒼白的麵頰,在月色下猶如冰玉一般。過了良久,她擁被摟緊自己的身體,低下頭來,淒然望著滿地月色。
“柳眼,我至少能為你死,她……她呢?”她抓起枕邊一樣東西摔了出去,“就算你死了,她也不會為你哭!你和她好什麼?世上隻有我,才是真心真意對你——你知道麼?你知道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懂!你……你是個……我出生至今見過的……最大的傻瓜!”
“啪”的一聲,她枕邊那樣東西碎裂在地,她目不轉睛的看著,一動不動。
碧漣漪伏在屋頂,自瓦縫中一眼瞥見,頓時吃了一驚,那是一塊玉佩,玉佩上浮雕鳳凰之形,上麵雕刻“琅邪郡”三字,那是皇室之物。看紅姑娘的年紀,她究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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