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
阿誰撐著淡紫色的油傘,婷婷站在風雨中,唐儷辭不再看她,閉上了眼睛。
她一直站著,並不走。
風雨漸漸大了,兩人的衣袂一濕再濕,都早已滴出水來,過了很久的時間,久得讓唐儷辭確定她不會走,終於柔聲道,“阿誰,你是個好姑娘,我說過喜歡你,希望你過得好,也說過希望你對我死心塌地,心甘情願的爬上我的床為我生為我死……但是……”他說得很平靜,“男人對女人有欲望,並不代表看得起她,也不代表要娶她為妻,難道以你的閱曆仍然不明白?”
“我明白……”她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的道,“男人對女人有欲望,很多……是出於虛榮。”唐儷辭微笑了,“你是個很美的女人,有天生內秀之相,知書達理,逆來順受,不會攀附哪一個男人。越是這樣的女人,越容易令人想征服……郝文侯擄你,是因為你不屈;柳眼迷戀你,是因為你淡泊;我對你好,是因為你心裡沒有我。”他的語氣越發心平氣和,“阿誰,誰也沒有尊重過你,因為誰也沒有看得起你,男人其實並沒有不同……對你,郝文侯是強暴,柳眼是淩虐,而我……不過是嫖娼而已。”睜開眼睛,他的眉眼都微笑得很文雅,“高雅的嫖娼而已。”
啪啦一聲天空閃過了霹靂,阿誰的臉色在風雨中分外的蒼白,“我知道唐公子說的是真心話。”唐儷辭眼前紫影一飄,她棄去了那柄油傘,扶住了他的肩頭,“風雨大了,走吧。”
他仍舊坐著不動,雨水順著銀灰色的長發滑入衣襟,冰涼沁骨。阿誰用力的想把他扶起來,“再坐下去你我都會受不了,雨太大了。”
雨太大了,油傘已經擋不住。
“走吧。”
“你求我。”唐儷辭的語氣和方才一樣文雅溫柔,“你求我帶你走,我就帶你走。”
阿誰默然了一會兒,低聲道,“我……求唐公子帶我……回家。”
刹那腰間一緊,唐儷辭攬住了她的腰,她隻覺身側風雨一時淒厲,樹木模糊,整個人就似飄了起來,往無邊無際的暮靄中疾飛而去。
唐儷辭的身上是一片冰冷,她緊摟著他的肩頭,過了好一會兒,似有所覺,抬起手來,手心裡鮮紅耀目,是滿手的血。
高雅的嫖娼……
家妓就是家妓,婢女就是婢女。
風雨交加,愈摧愈急,一路上疾行,在她的感覺風狂如暴,雨打得她睜不開眼睛,耳畔嘩啦的雜音,似乎是樹木搖晃傾倒之聲。十裡的路程不過多時就已走完,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已經是杏陽書坊的後院。
唐儷辭的一襲白衣已被雨洗得很白,看不出染血的痕跡,銀灰色的長發披落了下來,雨濕之後越顯順滑,風雨中仍然站得很直。若不是明知他傷重,是根本看不出他有傷的吧……阿誰站直了身子,嘴唇微動,尚未開口,唐儷辭微微一笑,“求我到你家來,就讓我站在門口嗎?”
阿誰微微一頓,沒有回答,打開了後門,家裡並沒有人,鳳鳳不在。唐儷辭踏入門來,“鳳鳳呢?”阿誰低聲歎了一聲道,“我把他寄在劉大媽家裡,過會就要去抱回來了,你……你先在客房裡坐下吧。”她匆匆推開門,往劉大媽家走去。
鳳鳳在劉大媽家玩得很是開心,撕掉了劉家的窗紙,又打破了幾個雞蛋,劉大媽又是心疼又是罵,卻總也舍不得在鳳鳳身上狠狠地揍幾下。阿誰抱回鳳鳳的時候他還是笑得咯咯作響,咿咿呀呀的叫著,將人打得生疼,剛才在劉家胡鬨的時候劉大媽必定吃了不少苦頭。她心下甚是歉然,連聲道歉,暗忖日後劉大媽如有困難,定要好好報答。
折返回家,她在門口微微停了一下,唐公子……不願受一個娼妓的恩惠,他心情好的時候可以與所謂的娼妓傾心交談、把酒言歡,但……在他心中,從來沒有把她當成真正的朋友。即使傷重無法泰然自若,他依然要維持姿態,否則……就會覺得很不堪……
她怔怔的站在門口,被視為“娼妓”……她同樣覺得很不堪,但人總是重視自己的感受,看不到其他人的悲哀。
要維持一份情誼很難,要傷害彆人始終是很容易,甚至不需要有心。
“咿唔……唔……唔……”鳳鳳見她站在門口不進去,奇怪的抓著她的頭發,用力的扯著,“妞……”他仍然不會叫娘,對著她也叫“妞妞”。阿誰淡淡一笑,摸了摸鳳鳳的背,輕輕的走了進去。
她覺得唐儷辭該在休息了,踏進門去,輕輕關上了房門,舉目向客房裡張望。
客房的地下有點點滴滴的斑跡,是血。她放輕腳步緩緩往裡一探,唐儷辭隻是對桌支頷,閉上了眼睛。那身潮濕的白衣還穿在身上,背後一片新鮮的血紅在緩緩暈開,顯然是受了傷,點點滴滴的雨水混合著鮮血滴落在地上,他閉目支頷,神情卻很溫和沉靜。
仿佛隻是微倦了稍稍打盹一樣,隨時都可以醒來,隨時都可以離開。
微微張開了口,她想說什麼,但終究是沒有說,抱著鳳鳳她輕輕帶上了客房的房門,轉身回自己房間去。鳳鳳好奇的看著唐儷辭的房門,粉||嫩的小手指指著客房的房門,“唔……唔唔……”阿誰將他抱回房裡,給他換了身衣服洗了洗澡,端水出去的時候,唐儷辭房裡沒有半點動靜。
他顯然還坐在桌邊假寐,並未移動。阿誰望著那房門輕輕歎了口氣,口齒啟動,卻仍是沒有說話。想勸他換身衣服,想叫他上床休息,想問他傷得如何……要不要請大夫?但在那溫雅的神情麵前,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高雅的嫖娼……
平靜的表情,溫柔的言語,說出這五個字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不是朋友,隔閡隔得太清楚太遠,遠得連一句尋常的關懷都太僭越,隻能沉默。
屋外的風雨很大,夾雜著電閃雷鳴。鳳鳳對著客房的方向咦咦嗚嗚說了半天,見阿誰並不回應,隻好委屈的閉嘴,又過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左鄰右舍都已睡下,自半閉的窗戶看去,點燈的屋宇寥寥無幾,夜色黑而淒厲,風雨聲如虎嘯馬奔,震得整間房屋都似在搖晃。她望著窗外,聽著風雨,坐了很久,很久之後微微一笑,她竟不知道自己是該睡、還是不睡?
“篤篤篤……”門外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阿誰怔了一怔,站起身來。這種雨夜難道官兵還會趁夜找上門來?是又來巡查可疑的陌生人,還是楊桂華改變了主意,特地遣人來這裡找唐儷辭?疑惑之間,她仍是打開了門。
門外是個穿著黑衣的少女,容色很是清亮,腰側懸著一柄長劍,見她開門,笑容便很燦爛,“我們可以在這裡借住一宿嗎?好大的風雨,錯過宿頭,都不知道去哪裡吃飯,也走錯路啦!”阿誰報以溫柔的微笑,“姑娘是……”
“我姓玉,叫玉團兒。”門外的姑娘很大方,“我們是三個人,走來走去也隻看到你家裡有燈火,能借住嗎?”
“三個人?”阿誰微微沉吟,打開大門,“寒舍地方狹小,若是幾位不棄,勉強在廳中避雨吧。”杏陽書坊並不大,她也非書坊的主人,這書坊的主人姓佘,自己住在城西,平日書坊由阿誰打理,也讓她住在後院。阿誰在這後院長大,也算佘老的半個養女,但書坊畢竟並非豪門,後院隻有三個房間,一間客房、一間臥房,還有一間不大的廳堂。
門外的黑衣少女盈盈而笑,笑容不見半分憂愁,回頭招呼,“你們進來吧,這位姐姐很好,讓我們住呢!”阿誰退了幾步,讓開位置,看了緊閉的客房門一眼,唐儷辭在裡麵,依然毫無聲息。
門外走進一個黃衣男子,頸後插著一柄紅毛羽扇,背上背著一位黑衣人。她瞧了那黑衣人一眼,那人黑布蒙麵,伏在黃衣人背上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樣,一雙腿搖搖晃晃,卻是斷了。那黃衣人卻是瀟灑,雖然遍身濕透,仍是哈哈一笑,“冒昧打擾,姑娘切勿見怪,但不知此地有饅頭包子否?我等遠自少林寺而來,一路上趕路逃命,慌不擇路,已有兩頓未進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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