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冷夜寒霜
唐儷辭聽著他的問話,似有所思,最終不過笑了笑。若是阿誰在此,自是會想——談什麼”願”與“不願”?唐公子對某些人來說,本就是地獄。但普珠又不是阿誰,他一問出口,唐儷辭不答,他也就不再說話。
天色漸漸變亮,林木間光影重現,幾隻蟲豸在枯葉間爬行,唐儷辭突然道,“‘三眠不夜天’不能要了你的命,你那摯友在令你昏睡的三日之中,做了什麼?”
“三眠不夜天”這種折磨人的毒物,最狠辣的毒性並不在於之後令人眼瞎口啞,不能入眠,而在於中毒之後的前三日毒性重創神智。有些人“三眠”之後根本醒不過來,而醒過來之後的眼瞎口啞耳聾什麼的,不過是腦中神智遭受重創的後續,一旦人能醒來,得到妥善醫治,中了此毒的人也能緩慢痊愈。隻是這痊愈的過程十分痛苦,往往有長達數月甚至數年難以入定入眠的恢複期,即使能夠痊愈,也必大損壽元和武功。
但對於普珠這等武功,“三眠不夜天”雖然陰毒,卻不至於當真要了他的命。玉箜篌對他下此毒藥,主要還是為了那“三眠”的三日,用此藥重創普珠的神智,若是能摧毀普珠的神智,將他做成傀儡,豈不更好?在那劇毒侵蝕心神的三日,玉箜篌必定是做了什麼。
而玉箜篌做了什麼,普珠醒來之後必然是知情的,否則也不可能對“三眠不夜天”放任自流,心如死灰。
“我那摯友,對我下了引弦攝命之術。”普珠道,“我醒之日,奮起反擊,劍斷其弦,又從鼻中逼出蠱蟲,然而大錯早已鑄成,就在那三日之內,她操控我寫下書信,殺死大成師叔,掌斃梅花易數。”普珠此時說來語調平淡,但若不是當時驚覺時的痛徹心扉加上心神重創,以普珠的心性豈會放任“三眠不夜天”一意求死?
“那鎖鏈?”唐儷辭問道。
“那是‘鬼牡丹’為阻攔我揮劍自刎,趁我不備,將我鎖住。”普珠緩緩回答,“那人……恐怕不是真正的‘鬼牡丹’。”
唐儷辭微微一笑,鬼牡丹以麵具示人,但凡戴上那麵具,穿上一件繡有大紅牡丹的黑袍,便是“鬼牡丹”。此人這等行徑,除了身外化身之外,他的真實身份可能也有些蹊蹺。“當下‘三眠不夜天’對大師可還有影響?”
普珠盤膝坐起,那襲灰白僧袍在林地枯葉之上仿佛白得異乎尋常,調息打坐片刻,他的語調依然平和,“除了‘三眠不夜天’和引弦攝命的蠱毒之外,我身上還有另一種奇毒。”
“是什麼?”唐儷辭並不意外,玉箜篌處心積慮,得手之後不在普珠身上大做文章,怎能罷休?“據鬼牡丹所說,那是一種名為‘蜂母’的奇毒,但不知毒發之後,將會如何。”普珠道,“在此之前,我死誌甚堅,並不在乎。”
“蜂母”之毒?唐儷辭也未聽過,眉心一蹙。隻聽普珠又道,“三毒俱在,我之元功隻餘五成。”
唐儷辭答道,“我劫掠少林方丈,暫時並非為了你能為我證清白,也不是寄望大師能為征伐風流店之事浴血而戰。”
普珠一頓,“唐施主請講。”
唐儷辭緩緩地道,“玉箜篌既然在大師身上下了如此伏手,大師既是他在中原白道掌權的助力,大師身上所中的毒也是他的底牌。我將大師擄走,讓‘普珠方丈’自此失蹤,比之擁有一個隻有五成功力,且不知何時就將被玉箜篌操控的劍客有效得多。”他慢慢抬目,望著薄霧初起的山林,“何況殺死大成、掌斃梅花易數等等,少林寺內若無內應,事情又怎能在之前悄無聲息,又在今夜陡然暴露?真相未明之前,大師務必隱匿形跡,儘力養好毒傷,我會儘力為大師尋來名醫,但無論傷勢痊愈與否,未到生死關頭,中原白道局勢未到絕境,大師隻需銷聲匿跡,讓玉箜篌有所顧忌。”他輕描淡寫的道,“少林寺血案,眾目睽睽既然是唐儷辭所為,那就是風流店所為,有什麼錯?玉箜篌和鬼牡丹隻想讓唐某死無葬身之地,使出這等手段,實在荒唐可笑。”他眨了眨眼睛,眼眸清澈,其中毫無被栽贓嫁禍的怨懟或憤怒,似乎當真覺得有些好笑,尚存一點單薄的暖意。
普珠微微合眼,“此間事了,普珠自會向少林寺眾言明真相,自承其罪。”
唐儷辭灑然一笑,“你有什麼罪?你不過是信錯了一個人。”
而他,時常做的是被錯信的那個。
跟著他,愛上他,陪伴他……統統不會有好下場,畢竟唐儷辭終不是天堂,他總是一個地獄。
天色已明,少林寺方向濃煙漸熄,藏經閣的火焰估計已經撲滅,心神大亂驚慌失措的和尚們已在搜山,唐儷辭率眾夜闖少林寺,殺死大成、妙真、妙正,火燒藏經閣,擄走普珠方丈……這種種件件駭人聽聞,無一不是罪無可恕。
若說在此夜之前,唐儷辭那風流店之主的名聲尚且存疑,此夜之後,那便是石破天驚,惡貫滿盈。
樹林中的鴿子飛來飛去。
飛來飛去。
撲啦啦的落在樹林中。
紅姑娘接到密報,說唐儷辭劫走了普珠,絲毫不以為異。普珠是“西方桃”的密友,唐儷辭不早早把他處理了,誰知道玉箜篌會借此怎樣興風作浪?少林寺死了三人,失蹤兩人,說不定已是大幸,換了是她下手,少林寺總是要和風流店為難的,說不準那滿寺的光頭和尚便被她一起毒死了。
想到此處,她看了碧漣漪一眼,心想我便是如此不分是非,歹毒偏激,你卻為何要喜歡我?既然你喜歡了我,日後若是去喜歡彆的女人,我便連你帶彆的女人一起毒死了。
碧漣漪不知道貌若幽蘭的紅姑娘在想些什麼,走過去站在她身後,為她披了件衣裳。紅姑娘一怔,幽幽一歎,“玉箜篌回來了沒有?”
碧漣漪搖頭,“他已去了一日一夜。你到底安排了誰在等他?”
紅姑娘道:“誰最恨他,就是誰在等他。”她並不詳談究竟是誰在等玉箜篌,而是輕輕敲了敲剛來的密報,“唐儷辭劫走了普珠,過程之中,風流店的‘鬼牡丹’戰死。”
碧漣漪奇道:“鬼牡丹戰死?那怎麼可能?昨日下午他還在飄零眉苑外和成大俠動手,兩人對了一掌,不分勝負,許多人都看見了。”紅姑娘道,“不錯,所以死在少林寺的‘鬼牡丹’是誰?”她沉吟道,”這世上又有多少個‘鬼牡丹’?他們到底是誰?我從前見過的,和現在看見的,又是一個人嗎?”
碧漣漪悚然一驚,“‘鬼牡丹’不是一個人?”
“肯定不是一個人。”紅姑娘道,“‘鬼牡丹’手下死士甚多,野心勃勃,這些死士是哪裡來的?總不可能憑空生出來的。訓練這些死士的銀錢和住所又是哪裡來的?他們和玉箜篌合作,是為了稱霸江湖嗎?”她緩緩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真的曾相信就是為了稱霸江湖。但後來一算,稱霸江湖對‘鬼牡丹’來說,並無多大利益。這世上除了‘稱霸江湖’的虛名之外,還有什麼值得這許多人舍生忘死,前仆後繼?”
“除了名利,還有仇恨。”碧漣漪道,“又或者遠比‘稱霸江湖’更大的名利。”
紅姑娘皺了皺眉。而在這個時候,遠離飄零眉苑三十多裡地的某處峽穀之中,玉箜篌和一位蒙麵人正在對峙。
粉色衣裙,眉目如畫的玉箜篌臉上帶了一絲極細的傷痕,這讓他那來自薛桃的臉又將多一道傷疤。雖然心裡恨極,玉箜篌不動聲色,仿佛不是和人斷斷續續動手打了一日一夜,而是和知心人秉燭夜話閒聊了一日一夜似的。
這位能和玉箜篌動手一日一夜,纏得他分身無術的蒙麵人從不說話。
他身姿挺拔,一頭黑發高高紮起,雖然不見麵貌,但是一舉一動都顯得非常年輕。他也十分沉得住氣,絕不和玉箜篌全力互博,而是不住遊走。他顯然是打不過也殺不死玉箜篌,卻東一劍西一刀,偶爾夾雜點暗器,玉箜篌竟也擺脫不了他。
這人從一照麵就遠遠跟著他,一旦玉箜篌靠近那所謂的“湖泊”,便遠遠地發出暗器。玉箜篌一欺身接近,他便掉頭逃開,玉箜篌一停下,他又回頭追了上來。
玉箜篌要吃點乾糧喝口水,這人便衝上來動手,動手的花樣也是千奇百怪——有時候一刀當頭砍下,有時候是射出飛鏢或毒物,還有時候他居然在玉箜篌身後放火,還有時候就明目張膽的在玉箜篌飲用的水源中下毒。
這人武功不如玉箜篌,但也不是三招兩式之間便能打死的,玉箜篌被他不住騷擾,這人輕功好極,顯然又精通隱匿躲藏之術,一時之間,聰明歹毒如玉箜篌竟奈何不了他。
這人究竟想怎麼樣?玉箜篌莫名其妙,他想去紅姑娘所說的“引水湖泊”看看是否能對飄零眉苑的地宮造成威脅,這人將他攔住,顯然又不是風流店的人,如此死纏爛打,難道他以為隻是騷擾不讓他吃飯睡覺,就能把“玉箜篌”餓死喝死困死嗎?
如此拖延時間,對他自己毫無好處——要知道玉箜篌的內力比他深厚,耐力自也比他好。這人雖然騷擾得玉箜篌不能好好進食休息,但他自己也無暇進食休息,也不能打坐睡覺,時間一長,先敗退的肯定是蒙麵人。
事有蹊蹺。
玉箜篌被糾纏了一日一夜之後,下定決心遠離那所謂的“湖泊”,早早脫身而去。一日一夜不在中原劍會,誰知道紅姑娘又有怎樣的謀劃?這小丫頭詭計多端,不能小覷。
或許這古怪的蒙麵人把他拖在這裡,就是為了紅姑娘能有機會背著他密謀什麼?
玉箜篌心中一凜,加快腳步,往回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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