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淒淒古血生銅花
土中一躍而出的人並非方平齋,乃是一名魁梧的光頭大漢,正是少林寺中離奇消失的“大識”禪師。此時他做還俗打扮,穿了一身暗紅短打,肌肉虯張,相貌威武,和在少林寺的模樣大不相同。
走在大識禪師身後的人輕袍緩帶,穿了一身玄色暗服,正是方平齋……或者說柴熙謹。
“唐公子。”柴熙謹對唐儷辭頷首,神態雍容華貴,仿佛“方平齋”此人從不存在。那搖頭晃腦囉哩囉唆的紅扇公子似是此人生平的一場大夢,現在柴熙謹挺直了背,沉斂了眉眼,說話的氣息也和從前全然不同。
“我在一旁看了很久,”柴熙謹表情平淡,“唐公子至今不殺此人,我本是不解……”他凝視著唐儷辭,“然後我突然明白,你不殺此人,比殺了此人……更居心叵測。”
“何以見得?”唐儷辭的手指自那青空色的離群劍劍刃緩緩滑過,似在輕撫什麼珍愛之物,萬裡桃花已卷入衣袖之中,在雪白的衣袖上濺上了幾條纖細的血痕,仿若暗色竹枝,煞是好看。
“你想看的……是你扔了這麼大一塊香餌,最終是誰出麵吃了它——取而代之,接替玉箜篌掌風流店之權柄?”柴熙謹道,“最好我等爭權奪利,自相殘殺,便省了唐公子許多手段。”
“紀王爺既然如此說,想必是不肯爭權奪利、自相殘殺了。”唐儷辭垂下長劍,“但此人害你白雲溝滿門忠烈,你竟不想……”
他還沒說完,柴熙謹已然變了臉色,“你說什麼?”
唐儷辭一字一字慢慢地道,“趙宗靖率軍踏平了白雲溝,他是為平叛而來,他如何得到了消息?是誰?”他往前踏了一步,柴熙謹本能的想後退,但終於忍住,沒有後退。
他盯著唐儷辭的眼睛,唐儷辭任他看著,眼裡波瀾不驚,無悲無喜。
柴熙謹盯了他一會兒,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唐儷辭道,“我說——趙宗靖平叛而來,殺了你白雲溝滿門……是誰告訴他白雲溝的消息?”
柴熙謹緩緩挺直了背脊,突然笑出聲來,“哈哈……”有一瞬間,他仿佛笑出了方平齋的聲音,隨即他拂了拂衣袖,“此時此刻……再議是誰,對我來說,已沒有意義。”
路已經走絕,回頭無岸,在趙宗靖率軍踏平了白雲溝之後,柴熙謹……彆無選擇,無路可退。
“是鐘春髻。”唐儷辭並不聽他的自嘲,輕聲道。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名字,柴熙謹甚至不記得此人是誰,愣了一愣。
唐儷辭並不解釋此人是誰,仍是輕聲道,“鐘春髻與白雲溝素昧平生,她既不認得方平齋,也不知曉柴熙謹,甚至前朝天子姓誰名誰她都未必知曉——她為什麼飛書趙宗靖,說得知白雲溝藏匿亂臣賊子,以至於兩千鐵騎踏平了白雲溝?”他又往前踏了一步,柴熙謹緩緩向後退了半步,隻聽唐儷辭道,“因為信,是風流店讓她寫的。”
柴熙謹木然站著,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
唐儷辭輕聲道,“那你還不殺了他?”
柴熙謹低聲笑了,“哈哈……哈哈哈哈……”他身邊的大識一直聽著唐儷辭的說辭,卻從頭到尾紋絲不動,仿佛一個字也沒聽見。柴熙謹道,“唐公子,我白雲溝並非隻因為此人而死絕,我很清楚……你不要以為引誘我殺了此人,就能回頭是岸。”
唐儷辭柔聲道,“我引誘你殺了此人,是準備引誘彆人來殺你,誰要你回頭是岸?”他驚奇的微微挑起了眉頭,本無悲無喜的眼中因為這一點驚奇而璀然生光,讓他似在這一瞬間有了魂魄。“紀王爺,僥幸還想著能不能回頭是岸的人是你——”他微微一笑,“你不肯爭權奪利、自相殘殺,卻還要日日夜夜想著能不能回頭是岸?紀王爺,人入局中,善惡湮滅,四麵八方……哪裡有岸?”
柴熙謹驀然盯了他一眼,“這句話送給你自己。”他低聲道,“大識!”
大識抓著玉箜篌往牆後便走,柴熙謹緊隨其後,兩人消失在土牆之後。
唐儷辭並不阻攔,玉箜篌重傷至此,虎落平陽,群雄環伺,下場隻會比一劍殺了更慘。柴熙謹意圖拿住此人,掌控謀逆一事的主動權,但鬼牡丹背後是誰不僅柴熙謹想知道,唐儷辭也想知道。
他去了一趟京城,仍然有些事沒有查明,這對唐公子來說,是很罕見的。
方平齋是紀王柴熙謹,他的白雲溝被趙宗靖率軍踏平,大周遺老儘數死絕,這事是趙宗靖的一件大功,並不難查。方平齋為了此事必須重啟柴氏,為故人複仇,這也是理所當然。但他是做了誰的刀——是誰要借他興風作浪?或者是說——戴著毗盧佛麵具的鬼牡丹,穿黑紅披風的死士、戴有皮翼會飛天的怪人,以及以毒物下場,試圖掌控大半個江湖武林的風流店——他們——都在為誰作嫁?
如此大的籌謀,是為了複興大周嗎?
這是一場自下而上的詭異圖謀,是有人從奇門異術中生出了野心,妄圖有問鼎天下的機會……但觀此人的謀術和布局,野心甚大,膽量甚小。
唐儷辭淺淺一笑,他手按腰間傷處,摸出來一手的血。
他將那沾滿五指的血放在眼下細看,那隻是濃稠的血色,和彆人的血一模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同。
隨即身後一聲聲爆響,身後遠處有物再度崩塌,唐儷辭輕輕吐出一口氣,驀然回頭,望向身後——在極遠處,成縕袍從那頭摔飛了過來,撞塌了土牆,嘭的一聲重重落在地上。他抱著昏迷不醒的古溪潭,自己也渾身浴血狼狽不堪,狂蘭無行正一步步由暗處行來,而橫劍擋在他們前麵的,居然是鄭玥。
與“璧公子”齊星齊名的“玉公子”鄭玥,在好雲山一眾豪傑之中,既算不上武功高強,也算不上人品出眾,連他一向引以為傲的俊俏臉皮在好雲山一乾俊彥之中,也不過爾爾。
甚至夜襲飄零眉苑,搶奪碧漣漪這等重任,紅姑娘也沒想過點他參與。
然而今夜月黑風高,成縕袍與古溪潭麵對吞噬了玉箜篌八成真力的狂蘭無行,慘敗於毒火戰戟之下,死到臨頭之時出手相救的居然不是唐儷辭,而是鄭玥。
鄭玥此時正全身瑟瑟發抖。
他手中劍握得很緊,狂蘭無行胸口中了成縕袍一劍,後背中了古溪潭一掌,但看起來毫發無損,依然仿佛妖魔鬼怪。
而他……而他不過是不忿今夜此行許青卜有份,自己居然不能參與?許青卜三流腳色,武功既沒有自己高,在江南更沒有自己有名,憑什麼姓許的能與成縕袍一同行動,而自己不能?於是趁夜色,鄭玥黑衣佩劍,一個人偷偷的摸了過來。
一路上隻見飄零眉苑被落石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那破口處居然無人把守,他一路深入,居然也無人阻攔,一路就闖入了成縕袍和狂蘭無行大戰的戰場。
他一來,就看見成縕袍一劍刺入狂蘭無行胸口,帶起的勁風氣浪差點把他掀飛出去。狂蘭無行中劍反擊,撕裂的袖袍卷起似有若無的黑氣,拍中成縕袍肋下。兩人雙雙負傷,一起後退,狂蘭無行血灑當場,成縕袍被他拍飛出去,重重落在了遠處。
不同的是,狂蘭無行胸前中劍,屹立不倒,反而一步一血印,向著成縕袍而去。
成縕袍被他拍中一掌,掙紮了數次才勉強站起。狂蘭無行一路向他走來,古溪潭已經傷重,伏在地上,眼看狂蘭無行就要一腳將他踩成肉餅,成縕袍忍無可忍,勉強提起一口真氣,掠過來抱起古溪潭,往後便退。
狂蘭無行踏血而來,倏然加速,身後羽化的真氣助他進退更快,居高臨下撲向成縕袍頭頂天靈蓋。他的戰戟已經碎裂,五指因過度運轉“魑魅吐珠氣”而血肉枯焦,指尖都見了白骨,卻依然帶起黑色毒焰,往成縕袍頭頂拍落。
成縕袍橫劍招架,“咯”的一聲脆響,寒劍淒霜劍身碎裂,成縕袍劍柄脫手,重重落地。他整個人也被狂蘭無行這一擊“羽化”拍得倒飛出去,即使是身不由己,他也依然緊緊護住古溪潭,人在半空仍舊袖袍一舞,擋住自己佩劍碎裂的殘片,以免傷及師弟。
而後兩人重重墜地,再不能起。
狂蘭無行一袖甩開寒劍淒霜的殘片,抬手就待給這兩人最後一擊。
就在這時,遠處的鄭玥大喝一聲,“住手!”
他縱身而來,拔劍而出,擋在了成縕袍身前。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衝了出來,隻是見成縕袍臨死不屈,仍不放棄護住古溪潭,隻是見“寒劍淒霜”當場碎裂,驟然熱血上頭,便拔劍衝了出來。
擋在了當世兩大高手之前。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又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狂蘭無行對他這一聲“住手!”置若罔聞,他本就聽不見,即使聽見了也不會把鄭玥放在眼裡,隻是微微一頓,一息之間,他已到了鄭玥身前,那要命的五指已到了鄭玥頭頂。
鄭玥畢竟也是少年成名,一劍向狂蘭無行手腕斬去。
“啪”的一聲,那劍刃斬在狂蘭無行手腕上,如中鐵木,隻是在那焦黑的手腕上砍出來一道細細的傷口,傷口處甚至並不流血。
鄭玥這一劍用足了全身功力,見狀駭然變色,但他第二劍仍然向狂蘭無行胸口刺了過去。他並未後退,他既來不及後退,也根本沒想過後退,他隻要一退,狂蘭無行這一掌就直直對著成縕袍師兄弟而去了。他根本來不及想自己是不是螳臂當車,隻是一劍不成,再出一劍——除此之外,當時當下在鄭玥腦中便已什麼都沒有了。足下踏著寒劍淒霜的碎片。
他隻知道自己的劍還沒有碎。
成縕袍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張嘴想讓鄭玥快走,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懷裡的古溪潭緩緩醒來,他看見鄭玥的背影,喃喃的道,“鄭……鄭公子?”
“碰”的一聲,四下沙石簌簌下落,在視線已經昏暗的成縕袍和古溪潭眼中,狂蘭無行抓住了鄭玥的佩劍,隨手將它扭成了碎片,掐住了鄭玥的脖子。
而後一物淩空飛掠而來,卷住了狂蘭無行的脖子,狂蘭無行的脖子血線暴起。
隨後氣浪翻湧,成縕袍和古溪潭一起暈了過去,依稀聽到有人重重摔倒之聲,仿佛有幾個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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