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問南樓一聲歸雁
天清寺內。
阿誰和鳳鳳被關在了茶苑地下一處密室內。這地方和飄零眉苑十分相似,有許多幽暗的長廊,長廊兩側許多房間,裡麵住著許多戴著麵具的人。
與風流店的紅衣女使、白衣女使何其相似。
阿誰甚至可以聞到他們走過之後,風中傳來的某種藥香。
風流店裡的白衣女使有不少傾慕於柳眼,她們癡迷於柳眼的琴聲或琵琶,癡迷於他的風姿容貌,更癡迷於幻想自己能得柳眼的青睞。但武功更高的女使們並非懷春少女,阿誰雖然沒有見過她們麵紗下的容貌,但也能感覺到她們年紀大得多。
但就和這些走廊裡戴著麵具的人一樣,那些武功更高的女使們都對柳眼或玉箜篌的驅使毫無異議,她們似乎對風流店主事是誰毫不在乎,卻能在白素車的指揮下任勞任怨,前仆後繼。
她們都服用九心丸,除了九心丸之外,風流店還在她們每天的食物飲水中下毒,在飄零眉苑的牆上塗抹藥粉,在深邃的地下通道中焚香。
那些不知名的秘藥和藥香迷人心智,會讓人逐漸失去自我,她曾以為那是柳眼的秘藏。但如今看來並不是,天清寺的茶苑修建的時間比風流店早得多,顯然在茶苑內所使用的秘藥,和飄零眉苑中使用的是一樣的。
也許……柳尊主也未曾幸免。
天清寺內雖然豢養了古怪的死士,但並不虐待囚徒。春灰方丈吩咐聞爻給阿誰和鳳鳳送來了食物,仿佛殺人之前慈悲為懷,殺人的時候就比較理直氣壯一般。這或許是她活在人間的最後一夜。
鳳鳳已經睡著,阿誰並無睡意,她仍然儘力在想要如何逃出生天,至少保住鳳鳳的性命。
正當她思索之際,突然遠處隱隱傳來叮叮當當,有金屬軸承轉動的聲音。
那仿佛是一件重物正在被移動。
阿誰抬起頭來,往長廊的遠處望去。
昏暗的燈光下,影影綽綽的影子裡,她看見了一輛沉重的鐵車。
不,那是一輛囚車。
囚車由精鋼打造,四個鐵輪承載車身,車身是個釘死的鐵箱,連個窗戶都沒有。
她怔怔的看著這龐大的鐵棺材自遠處緩緩靠近,而後從她的囚室前經過,去向了長廊深處更隱秘的地方。
囚車雖然沒有窗戶,它經過的地方卻有血。一滴一滴的鮮血,自鐵箱的角落滴落。
囚車裡有人,並且外傷嚴重,正在不停的流血。
她不知道裡麵的人是誰,但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無論是誰,是這些人的敵人,就是她的盟友。
還有……是誰……需要這些人使用精鋼鑄造、無窗無門的鐵箱來抓人呢?
他們抓住了誰?
鐵囚車緩緩移動。
車內漆黑一片,唐儷辭靠牆而坐,閉目養神。
與他同車而乘的,是整個人一直在發抖的傅主梅。
不看是誰在流血,若是能在這漆黑中看得清臉色,很難相信重傷的是唐儷辭。
“……再抖,你就下去……說你不乾了。”唐儷辭閉著眼睛,衣角一滴一滴的滴血,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傅主梅極低聲的傳音,“你的傷口為什麼好不了了……”
唐儷辭不答,他聽著這輛車移動時候的聲音,密不透風的車廂夾層內諸多暗器機簧輕微撞擊的聲音,這輛車至少有十來樣殺招,都是為了唐儷辭而存在的。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雪線子死了嗎?”
傅主梅呆呆的看著他。
雖然他什麼也看不見,鐵囚車裡隻有一片黑暗。
但他仿佛可以看見,阿儷閉著眼睛,嘴角帶笑的樣子。
以前他以為那是因為他什麼都有,所以什麼也不在乎。
現在他知道那大概隻是因為他沒有辦法。
彆的小孩子做錯事害怕了嚎啕大哭,然後就會被引導什麼才是對的,然後就會被疼愛被原諒。阿儷沒有,他從來不怕,不管他做什麼環繞著他的人都讚美他,然後恐懼他——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那些讚美和恐懼一模一樣,所以可能阿儷從很小的時候就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就無法露出正確的表情。
“他是怎麼死的?”唐儷辭問。
不久前薑家園廢墟中,鬼牡丹設伏圍殺唐儷辭,唐儷辭血戰伏兵。雙方不相上下,眼看一時間拿不下唐儷辭,伏兵之中緩緩推出了一輛鐵囚車。
鐵囚車裡五花大綁,鐵鎖鏈鐵鐐銬掛著一個人。
唐儷辭看了那人一眼,當即棄劍認輸。因為囚車裡的不是彆人,正是傅主梅。
傅主梅身上的傷看起來並不嚴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受製於人,被掛在了鐵囚車中。
唐儷辭毫不猶豫棄劍認輸,鬼牡丹也是愣了一愣,為防有詐,他在唐儷辭身上拍了一掌。結果一掌拍落,唐儷辭身上傷口崩裂,鮮血湧出,鬼牡丹才發現他早已重傷在身,之前的搖搖晃晃當真不是有詐,他確是強弩之末。
這才把他也鎖在鐵囚車之中,運回天清寺內密室。
風流店源自天清寺,天清寺與柴家息息相關,唐儷辭目前仍然號稱風流店之主,江湖邪魔外道之巔,私底下又是中原劍會的支柱,天清寺抓住了他,進可立威,退可要挾,頓時立於不敗之地。
唐儷辭被鎖在囚車裡,的確是暈了一會兒,等他醒來,便感覺到惶恐到瑟瑟發抖的傅主梅。這鐵囚車搖搖晃晃,隻怕也有傅主梅在發抖的一份。
“他自碎天靈……”傅主梅臉無人色,慘淡的道,“鐘姑娘……一直不知自己是雪線子的親生女兒,鬼牡丹帶著她上京師去重爭琅琊公主之位。結果趙宗靖和趙宗盈自萬竅齋得了消息,派兵把她攔了下來。雙方一場大戰,最終楊桂華前來宣布鬼牡丹為她所準備的所謂‘公主’什物經查均為造假,趙宗靖口稱她是雪線子的親生女兒,又怒斥她欺君之罪。鐘姑娘受了刺激,於是逃離京城,衝上好雲山找雪線子求證。”他頓了一頓,小聲道,“我那時候……也不知道鐘姑娘是雪線子的親生女兒。那時候雪線子中毒剛好,在風流店受了折磨,內傷一直不見好轉。他說他快七十了讓我喊他爺爺,唉……我覺得……我覺得我也不小了……”
傅主梅顛三倒四說了許多離題的廢話,以前唐儷辭覺得他是個廢物,但現在他懶得這樣想。
過了好一陣子,傅主梅才說道,“……鐘姑娘突然來找他,一開始他是很高興的。”
“哈……”唐儷辭一聲低笑。
“然後他們父女相認。”傅主梅小聲說,“那天晚上他們父女吃飯,我沒有去吃,我不知道鐘姑娘敬了他一杯毒酒。”他慢慢把自己往鐵囚車的刑具抵去,“所以當我發現的時候,雪線子已經中了‘三眠不夜天’,他被鐘春髻捉走……我追上去,我聽見鐘春髻拷問他柳眼的下落、九心丸解藥在哪裡、問他水多婆和莫子如究竟是誰……還有……問為什麼……憑什麼……他是她的親生父親?問他從小對她這麼好,是不是從來不是因為她聰明伶俐、美貌善良、世上少有——而隻是因為她是他的親生女兒?”
唐儷辭靜靜的聽著,傅主梅又道,“我追上去……”
然後傅主梅停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道,“我追上去……”“算了。”唐儷辭輕聲道,“不必再說了。”
傅主梅沒有聽他的話,他深吸一口氣,“他們用他中毒失神後的醜態折磨他。我本來……本來快要衝進去把他背走了,我都快要打贏了,然後有個人一直在旁邊說雪線子已經對他們說了什麼什麼……我都沒聽明白,突然間……他就強掙了一口氣,自碎了天靈。”傅主梅顫聲道,“他可能清醒了一瞬間,聽清了什麼……如果我更快一點,他就不會死;如果我更聰明一點,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就先讓他們閉嘴,他也不會死……我……我如果再厲害一點,平時練刀再努力一點,就不會被他們抓住。”他緊緊地咬唇,“我總是……總是……”
總是一個廢物。
唐儷辭想,他無聲的笑了笑,隨即歎了一聲,“算了……”他氣若遊絲的道,“這世上許多……許多人的選擇都和你想的不一樣。”傅主梅顫聲道,“選擇死嗎?不管他說了什麼,那都不是他的錯啊!他的親生女兒折磨他,他中了劇毒神誌不清,那不是他的錯!他隻要再堅持一會兒,我就可以救他出來……他是雪線子,他怎麼能死在那種地方?”
“可能……他在說出劍皇水萋萋的秘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唐儷辭緩緩的道,“絕代高手,總不會當真死在女兒手上。”
傅主梅不知道,雪線子說出了水多婆的秘密,莫子如和水多婆因此而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
莫子如以身殉道。
水多婆以身殉道。
雪線子……以身殉道。
“他是自碎天靈以後,被鬼牡丹帶回去,灌了許多靈藥與毒藥,折騰了整整三日,才死了。”傅主梅道,“死的時候,麵目全非。”唐儷辭笑了一聲。
傅主梅問,“你笑什麼?”
唐儷辭不答,過了一會兒,“他被折磨了三日,你被折磨了幾日?”他含笑問,“鐘淩煙死得慘絕人寰麵目全非,那你呢?”
傅主梅全身枷鎖刑具,血液在精鋼鐐銬上結了一層一層的黑痂。
緊貼著囚車鐵壁的背上被精巧的劃拉開了一個巨大的傷口,唐儷辭看不見,但他聽得到,傅主梅背上的傷口中有異物蠢蠢而動。
“他們把什麼東西弄到了你背上?”唐儷辭問。
傅主梅猶豫了一下。
唐儷辭道,“說。”
傅主梅小聲說,“我不知道。”
唐儷辭又笑了一聲,他動了動手指,按了一下腹中的心,帶血的手指在紅衣上印下血痕,但卻要在乾涸後方才能顯現。
“不怕。”他道,“不怕。”
不怕,不管是什麼,我總是能救你的。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