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縱使傾城還再得
草無芳無聲的大笑,“你當唐公子為何失手被擒?我告訴他‘那小娃娃本該是死的’,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他要將知道‘那小娃娃本該是死的’人一一殺儘,隻要死絕了,便沒有人知道那小娃娃本該是死的了——說得好像隻消彆人死儘死絕,你那娃娃就沒死一樣。哈哈哈……但我告訴他你早已知道小娃娃是假的……”
然後唐公子一臉傲然,而其實大受打擊。阿誰猜也知道發生了什麼,慘然一笑,“然後他便打輸了嗎?”
“那倒沒有。”草無芳笑道,“而後他束手就擒,進了鐵囚車。”
哈……阿誰也跟著一笑,這便是假仁假義,虛偽狂妄的唐公子。她深吸了一口氣,快步走在了前麵。鳳鳳本來嚎啕大哭,哭到一半,突然又不哭了。阿誰放開了鳳鳳,將他放在地上,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遠處頭痛欲裂的謝姚黃冷冷的問,“到了嗎?若是你信口胡言,我當即殺了你。”
“到了。”阿誰抬起頭來,加快腳步,靠近了懸崖飛瀑。
草無芳正自心情暢快,謝姚黃頭痛欲裂,心煩意亂,兩人隻當她故地重遊去探個路,並未在意她走得太近了。
突然之間,毫無征兆,阿誰對著瀑布一躍而下。
突如其來,草無芳還沉浸在“唐儷辭虛偽狂妄假仁假義”之中,謝姚黃冷眼旁觀,阿誰便順利的一躍而出。
她這一躍分外決絕,衣袂飛揚之時,草無芳和謝姚黃都看見她衣袋裡有一物一閃而過。那是一本紅色封皮的書卷,他們二人目力極佳,甚至可以看見封麵上《寧不疑》三字。
兩人一起躍起,一起伸手去抓半空中的阿誰。
他們都沒想明白阿誰為何要跳下飛瀑,也尚未想通《寧不疑》為何會在她身上?但兩人均覺絕世武功秘籍藏在身上,顯然比多年前扔入瀑布之中合乎情理,機會一瞬即逝,如果阿誰帶著殘卷秘籍跳入瀑布,她摔死了不打緊,那書卷可是要毀的!
玉鏡山雖不高,這飛瀑卻不矮,瀑布直下峽穀,水汽盈滿了半山。
阿誰神智清醒,她看著那兩人向自己飛撲過來。
這名曰青山的黃袍人在天清寺中頗有分量,她十分理智的想,草無芳無關緊要。
謝姚黃武功比草無芳高多了,他跳得比草無芳早,當先一把抓住了阿誰。
但此時阿誰已經墜入半山之下,沒入峽穀之中。玉鏡山飛瀑衝擊多處山岩,半山之下水霧極盛,謝姚黃一把抓住阿誰,人也進入了水霧之中。
人入水霧,一瞬間灰蒙蒙的什麼也沒看見。
也就是這一瞬之間——水霧中有什麼侵入他的眼睛,雙目一陣劇痛,謝姚黃一聲慘叫,他與阿誰臨空墜落,一起重重的砸在了山崖底的水潭裡。
轟然一聲,水波衝起半天高。草無芳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半山水霧由灰白色變成了猩紅色,他墜入猩紅色水霧之中,以袖袍捂臉,強行落在半山岩石之上,連滾帶爬的爬回半山土屋。
水潭底下波浪翻滾,草無芳駭然放下衣袖,他的雙手衣袖已經被水中毒物腐蝕得破破爛爛。遇水鏽蝕——那究竟是什麼毒如此厲害?他爬出去往瀑布下望去,隻見山下水潭已變成了猩紅之色,謝姚黃和阿誰爬在水潭上的一塊大石頭上,兩人的衣裳都被腐蝕得破破爛爛。這猩紅色的藥粉,是柳眼當年曾經用過的毒粉,當年沈郎魂臉上的紅色蛇紋,就是柳眼用這種藥粉繪上的。阿誰做他侍婢,手裡收過不知多少毒物,她留下了其中一兩種。謝姚黃雙目失明,流血不止,顯然是穿過水霧的時候未曾閉眼,他也是受了驚嚇,墜落時失了防備受了重傷。阿誰摔入水潭之中,一樣身受重傷,但她立刻爬了起來。
謝姚黃摔斷了右足和左手,雙目失明,但那都是外傷,他怒火狂燒——竟然——竟然栽在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婢手上!賤人豈敢!
他可是先帝之靈!
他可是命中注定要當皇帝,興複大周,問鼎天下,開萬世基業的人!
區區賤民女子,竟然敢對他動手!
她隻是區區賤民!唐儷辭的婢女!殘花敗柳!無知賤民!
她怎麼配……
阿誰同樣摔傷了雙足,她的手還沒有斷,她的眼睛還沒有瞎,但一張臉已經被紅霧腐蝕得麵目全非,露出了猩紅的血肉。她以手為足爬了過去,抓住了謝姚黃的佩刀。謝姚黃在轟隆水聲中驚駭絕倫六神無主,直到阿誰抓住了他的佩刀,他才驚覺,往後一退。
那把刀就這麼拔了出來。
阿誰緊盯著他,這人是風流店幕後的惡人。
風流店裡……那些泯滅人性、無人管束的善與惡、那些逐漸失去自我的白衣女使、紅衣女使……那些引誘人心的九心丸……
她舉起刀對準謝姚黃的胸口用力刺下。
謝姚黃在水聲隆隆中儘量聽聲辨位,他外傷雖重,內傷不重,聽聞阿誰氣息沉重舉刀刺落,他對著阿誰的胸口一張拍去。這若是麵對著其他高手,必要閃避——謝姚黃武功不弱掌力沉重,是誰硬接了這一掌都難以消受。
但阿誰不會武功。
她從飛濺的水花中撲了過去,迎向謝姚黃的手掌,那一掌在她胸口印下了一個漆黑的掌印,幾乎震碎了五臟六腑。
但那又如何?
阿誰仍是撲了過來,一刀刺落。
謝姚黃的佩刀亦是當世名刀,這一把刀名為“騰蛇”。
騰蛇善水而能飛,修千萬年而能成龍。
但謝姚黃被這把刀釘在山石上,血流不止,插翅難飛。他咽喉咯咯作響,仍然不可思議,他看不見東西,虛空中指著阿誰,“你……你……怎配殺我?”
阿誰放開“騰蛇”,哇的一聲吐出了許多血來,她捂胸仰望,望向山頂鳳鳳所在的地方,隨即仰後栽倒,倒下之時,依稀還聽見鳳鳳撕心裂肺的哭聲。
“咚”的一聲,阿誰沒入深潭,留下一個淺淺的漩渦。
草無芳爬在半山從頭看到尾,看阿誰半空放毒,看她反殺謝姚黃,再看她沒入水中。他倒抽了一口涼氣,捫心自問換了是他,絕計無法做到如此狠絕。
他竟然心驚膽戰的等了好一會兒,等到水霧中猩紅散去,阿誰早已消失無蹤,他才緩緩爬下,將被刀釘死在山石上的謝姚黃背了起來。
謝姚黃當世高手,即使被刀貫穿胸口也未必會死。
但草無芳聽著他狂亂的心跳,見他驚恐萬分的表情,隻怕謝姚黃想活也不容易。
他背走了謝姚黃,留下了鳳鳳。鳳鳳也小心翼翼的趴在山崖邊,凝視著半空的飛瀑,和消失在水裡的阿誰。他是那麼小,以至於草無芳走的時候,眼裡根本沒有他。
傅主梅扶著唐儷辭,兩人自玉鏡山山底緩緩往上走。
傅主梅在此有一個土房,但久未來過,也不知道土房是不是還在。兩人內外皆傷慘不忍睹,急需一個修養療傷之處,於是傅主梅把唐儷辭帶來了玉鏡山。
剛剛回到土房,傅主梅和唐儷辭陡然看見山崖前一片淩亂,留有各種爬行的痕跡。鳳鳳坐在山崖旁,望著山下的水潭呆呆的哽咽。
“鳳鳳?”唐儷辭驚覺。
“鳳鳳?”傅主梅更加驚訝,這個小嬰兒怎會在此?
唐儷辭一瞬之間,已經想明白——他本計劃以重傷為餌,順水推舟入天清寺,然後一探青灰和他的“佐證”們的底細。但事情從雪線子被鐘春髻帶走開始步步有失,雪線子意外受製於鐘春髻,吐露了水多婆的秘密。這導致薑家園失守,莫子如和水多婆戰死,唐儷辭千裡奔赴薑家園——雖然他仍然以重傷為餌身入天清寺,卻比計劃中的時機晚了一步。
這晚的一步,讓阿誰出了意外。
本在唐儷辭環環相接的謀劃中,無論是風流店或是其後的布局者,應當在祈魂山飄零眉苑大戰、莫水二人鎮守的九心丸解藥秘地、好雲山中原劍會距地,以及唐儷辭潛伏何處的多重困境中顧此失彼。他們本應當無暇也不必追蹤阿誰的下落。
而他隻需自然而然的身負重傷,就可以輕而易舉的被風流店幕後之人所擒,直入此局的最深處。
但他並不知道阿誰曾經見過《往生譜》的剩餘兩冊。阿誰得郝文侯的青睞,並非僅僅是因為她天生貌美,與彆人不同。
對唐儷辭而言,她是一個特彆的女人。
對郝文侯來說也是。
對柳眼而言亦是。
但這三種特彆並不相同。
他可能錯就錯在,他以為是相同的。
鳳鳳仰頭看見唐儷辭,頓時嚎啕大哭,指著山下的水潭,“娘娘,壞人,大水……大水……刀……”
唐儷辭垂眸看了他一眼,縱身一躍,徑直下了瀑布,傅主梅抱著鳳鳳緊跟下去。
兩人站在方才阿誰與謝姚黃性命相博的山石上,看見了銳器插入山石的痕跡。水潭仍帶有淺淺的紅色,帶有刺鼻的酸味,是某種腐蝕類的毒物。唐儷辭伸出手來,扶住冰冷的崖壁,眼中一時所見,都是一片猩紅。深潭中沒有任何人影。
一本泡得模糊的書卷在水潭中打轉。
傅主梅拾起那本書。
那是一本新寫不久,尚未寫完的私人詩集。
大部分字跡已經模糊,尚看得清的仍有幾個字,“……獨枯寧不疑。”
唐儷辭看著那幾個字,那是阿誰的字。
初見的時候,她懷抱嬰兒而來,滿眉目的溫柔。
而後她乘夜色而來,願意陪他月下一醉,她說“盈風卻白玉,此夜花上枝。逢君月下來,贈我碧玉絲。”
最後她說“謝過唐公子救命之恩……必將湧泉相報。結草銜環、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可以了嗎?”
而到了最後,他終究不曾回答,什麼也沒有說。
他做過什麼呢?他抱了一個彆人的孩子給她,打算騙她一輩子感恩戴德,且並不後悔。
把她當作肉盾扔了出去,而至今……不曾說過一句抱歉。
他們之間最後的關係,隻是一張銀票。
他施恩圖報,圖的就是要她赴湯蹈火、結草銜環,最好一生一世都記著他,時時刻刻都為他所苦,終此一生都刻骨銘心、都後悔不曾一開始就心甘情願,不曾心服口服願意為他去死。
唐儷辭……對阿誰來說,從始自終,都是一個地獄。
她一直很清醒。
而他一直……以為自己很清醒。
但阿誰不是隻能為唐儷辭去死的,她可以為之赴死的,並不隻有唐儷辭。抬起頭來,他看見傅主梅滿目驚慌,往下遊奔去,到處尋找阿誰的蹤跡。
鳳鳳在哭。
潭裡的血早就淡了,隻有石縫裡還有一點。
唐儷辭笑了笑,在帶血的大石上坐了下來。
身側飛瀑隆隆之聲,如獅子吼、如問心鐘,震魂動魄。
手下按住的,是一柄刀深入巨石的痕跡。
血猶未儘。
血……猶未儘。
他有許多話未曾說過。
不知她信不信。
大概是……不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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