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洛陽。
北邙山下原野間有一白駒肆意疾馳,白馬快過西風,如閃電現於漫山綠野間。
馬背上的男子正是衛驍,他懷中還坐著個漂亮的女娃娃,父女二人已經跑遍整個北邙山。
霍晚絳曲腿坐在草地上,一旁沒去騎馬的衛然打了無數個滾,她正百無聊賴向霍晚絳無理取鬨撒嬌時,衛驍的白馬總算漫步回到了臨時搭建的遮陽棚處。
衛驍命小櫻和傅姆將兩個女兒帶去溪邊玩耍。
他緩緩向霍晚絳走來,直言問道:“都來洛陽散心了,怎接連多日悶悶不樂?”
霍晚絳正襟危坐,笑得一如既往:“沒有,隻是不能跑馬,方才拜祭完叔父回來再無事可做,我有些許無趣罷了。”
衛驍隨手尋了根狗尾巴草叼進嘴裡,他鑽至涼棚下方,雙臂枕在頭上便是朝後一躺:
“阿絳,你向來不會撒謊,有何煩心事,不妨儘數告知於我。我雖不擅解惑,可你說出來總比堵著強。”
霍晚絳無奈輕笑。
或許這就是年長者的目光毒辣之處了,她任何偽裝起來情緒都敵不過衛驍一雙鷹隼般冷銳的眼眸。
他向來直抒胸臆,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罷了,便與他如實道來。
霍晚絳遠眺遠方模糊的洛陽城樓:“我……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麼了。”
衛驍挑眉:“何出此言?”
霍晚絳強笑道:“我這一生都在被命運捉弄,被所有人推著向前走。從前您可以救我離宮,我隻管安心在雲中待著;現在您又帶我離開長安,可雲中城已是回不去了,我該怎麼辦呢。”
“我現在很慌亂,亦很茫然,就好像回到了二十歲那年的椒房殿。我不知我是要做祁氏,還是做回霍晚絳,是要離開,還是要留下。這些問題連日來困擾著我,在我沒得到一個答案前,我無心玩樂,卻也因此辜負您一番好意。”
她很想告訴衛驍,其實淩央補她一場婚事那夜,她甚至都做好決定了。
可惜他的愛太病態,太痛苦了,痛得她喘不過氣。
愛分明是世上最美好的事,可她每次想要愛他的時候,都會覺得好難過。
衛驍沉思了片刻。
“倘若一切能回到最初,所有發生過的事都還來得及時,你會怎樣選呢。”
他瞥向她姣豔的側臉,問出一個最不可能發生的問題。
他以為霍晚絳會考慮許久,誰知,她很快就接上了話:
“若我少時便知錯愛一場……我既不選擇會嫁給薛逸,更不願去做太子妃,我要主動退婚。興許前往雲中追尋阿母的腳步,才是我的正途。我雖不會武藝,但我可以像溫嶠一般入醫門,行醫濟世,總之天下有無數種活法等著我。”
衛驍著實愣了一下。
他以為霍晚絳在得知真相後,心裡已經不止有淩央一人了。雖說不會毅然選擇薛逸,可多少她心裡也會有一瞬為薛逸所打動過。
她卻誰都不稀罕,誰也不想要。
衛驍:“依你所言,你很後悔從前不顧一切深愛過文玉吧。”
在雲中與霍晚絳相處五年,他知道她是何種秉性的女郎,能說出這樣的話,淩央在她心裡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情誼也消失了。
這是他身為淩央的長輩不願目睹的結果;可他僅僅作為衛向禮時,卻又忍不住為一個脫離情海困苦的女郎高興。
霍晚絳沉默良久。
衛驍的心居然跟著緊張起來。
她忽地笑了,眼角墜著淚:“我從不後悔。”
“其實他說得對,好奇怪,他與我分明沒有青梅竹馬的從前,更沒有同甘的福分隻有過共苦的磋磨。就好像上天在警示我,世間男兒千千萬,個個都勝過他淩文玉,叫我莫要執迷不悟,早日抽身。可偏是他與我結發為夫妻,是他與我有了三個孩子……是不是天作之合我不知道,可我此生最灼烈的愛意都已給他一人了。”
“給出去的真心,沒有什麼好後悔的。”
她的回答令衛驍出乎意料。
他疑惑道:“你們二人一個不悔,一個仍在深愛,他貿然帶你離開雲中城是不對,可為何回長安後會鬨得這麼難看?”
霍晚絳方才的話若讓淩央聽了,必會重新燃起他一絲希望。
隻可惜他現在還扮作小兵,遠遠地站在霍晚絳看不到他的樹影下。
霍晚絳麵色變得羞愧起來:“是我……我騙了他。”
衛驍:“嗯?”
霍晚絳:“我很生氣他打亂了我安定的生活,他當時是好生與我說話的,可我的心思全在雲中城。我便告訴他,我愛你。”
她低下頭,羞得不敢直視衛驍:“我以為他愛我便能成全我,誰知會做出那麼多驚世駭俗的舉止。”
衛驍不禁笑了。
他笑眯眯看著霍晚絳躲閃的神色,放緩語速問她:“那你呢?你當真還愛他嗎?”
霍晚絳慌忙搖頭,可搖到一半,她又呆滯住:“我……對不起,我不清楚。可是在雲中城與你們一起生活的每一天,我真的過得好開心,我喜歡那樣的生活。”
“回來之後,他對我的所作所為,都隻會讓我痛苦,他對我做什麼都可以,唯獨不可以把我視為玩物。”
她驀然垂淚,痛苦地閉上雙眼:
“我好貪心,我什麼都想要。我想做天地間最自由自在的霍晚絳,可我又貪戀被一個人全心全意愛護、擁抱的滋味。我放不下念兒、舟兒和阮娘,也放不下小然和小嵐。我從前已經因為一己私欲拋下過至親,拋下過自己身為霍家女所該承擔的一切責任,如今,我明白我再不能逃避了。”
她這些想法可是為世人不齒的。
可衛驍居然對她露出了無比賞識的目光:“貪心又如何?你沒有加害過任何人的性命,貪心便不是錯。阿絳,你是全天下最直率的人,直麵自己的欲望,承認自己的貪心,這是多少人都做不到的事。”
霍晚絳驚了:“這樣想,當真對嗎?”
衛驍:“是非對錯焉能容他人定論?你自己問心無愧便好。”
她抬眸,掉淨眼淚後,終於能再度端詳衛驍。她勉力笑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衛驍:“我說的話,我替你做出的抉擇,都不作數的。”
“你這一生,無論身處何時何地,永遠不要放棄主動去進取,永遠不要等著被他人愛、被拯救。你想做什麼,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隻能由你自己決定,去爭取你想爭取的一切,去痛痛快快愛你想愛的人,不要再被任何人推著走,直麵你的內心吧。”
“阿絳,你這麼聰明,在雲中能做到的事,換一個地方同樣能行。心在何處,路便在何處。”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霍晚絳這廂才大徹大悟:“好,我會勇於直麵的……隻是需要時間。”
衛驍釋然笑道:“時間?你才二十五歲,還這樣年輕,多的是時間。在洛陽這幾個月,痛痛快快地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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