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沈夫人一口氣說許多話,沈緹隻垂著眼睛沉默。
無法反駁,他其實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他隻是對這種無力感感到生氣。小時候以為長大後考中進士就可以大施拳腳,天下無不可做之事。真長大了發現不是那樣。原來一個人受的束縛如此之多。
沈夫人喝了口水潤潤喉嚨,放下茶盞正打算再說,外間忽然響起婢女的聲音:“夫人,太爺那邊來人,請夫人過去敘話。”
“知道了。”沈夫人應了外麵,轉回頭看著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兒子,“你瞧,你外祖父可不傻。咱們冷不丁地突然回來,他定是要問問我的。我這便與他說清楚。殷家的事,還是你外祖父做主的。”
“你,把我剛才的話好好思量思量。”
沈夫人起身離開了。
婢女為她打簾子,待放下,從半透的竹簾裡看到清瘦挺拔的少年依然跪在那裡。頭頸微垂,似是看著地麵。
婢女不敢吭聲,隻靜靜地聽喚。
沈緹凝視著光可鑒人的青磚地板。
許久,清雋的少年站了起來,撫平衣擺的褶皺,不等婢女抬手,自己掀開了竹簾,離去了。
殷老太爺年紀大了,早和老太太分居,日常在書房起居。
沈夫人便是到書房來見父親。
殷老太爺跟親閨女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地問:“四娘,這次突然回來,所為何事?”
沈夫人上次省親,是身上有事,提前了半年跟懷溪書信溝通,這才帶著孩子回娘家探望。
這次,突然派人坐快船來報信。報信人到懷溪的時候,沈夫人已經在半路了。凡事若有悖常理,必有蹊蹺。
果然沈夫人發出一聲歎,告訴老父親:“實不瞞爹爹,女兒這次回來,是想在家裡給躋雲選個妻子。”
這話若被殷大老爺或者殷三老爺聽見,大約第一反應該是又驚又喜。
老太爺卻大驚,直接問:“躋雲是有什麼隱疾?”
以沈家的家世,若無當年那段救命之恩,殷家根本般配不上。
能嫁一個女兒過去,殷老太爺已經十分滿足。因有著這門姻親,地方上諸人都高看殷家一眼。許多事辦起來便順利。
沈家看似沒有為殷家主動做什麼,但實際上,沈家是殷家的姻親,便已經給殷家帶來許多方便了。
殷老太爺根本沒想過殷家還能再嫁一個姑娘去沈家。從前都沒敢這麼想,如今沈緹高中探花,要敢有這個妄念,那不是結親,是結仇了。
但這事卻是眼前沈夫人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沈家好好的金鱗兒如何就來將就鄉紳之女?老太爺第一反應便是沈緹身上有什麼隱疾——難以說出口、影響婚姻的那種。
他好好的金外孫明明是文曲星下凡,怎地竟這樣可憐,真真讓外祖父心痛。
沈夫人十分頭痛,忙否認道:“並沒有,爹你不要胡猜。”
“咦?”殷老太爺的心痛收回去了,“那是為什麼?莫非是你發癲?我告訴你,拉扯娘家不是這樣拉扯的。強扭的瓜不甜,有些親結了那是結仇,你不要糊塗。”
“爹你想多了,躋雲的婚事,豈是我一個人能做得了主的。”沈夫人無語道,“您聽我慢慢說。”
“躋雲從前訂過一門婚事,訂的是禮部馮郎中家的女兒。”
“這孩子比躋雲小一歲,兩個孩子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原是兩家商量好了,待躋雲登科,便將他們的婚事風風光光地辦了。誰知……”
“誰知道前年年尾,馮家壞事了。她爹被流放,女眷們都沒為官奴發賣。雖比去教坊司那等地方強些,也強得有限。若無大赦,這輩子便永是賤籍。”
殷老太爺聽了不由得長歎了一聲。
因他是一個大家庭的大家長,像他這樣的家長,對家族興衰最有感觸。
聽到這種由貴而賤之事,如何能不感慨。
“那時候躋雲尚在外麵遊學未歸,我們兩口子念著訂親的情分,將馮家那孩子從大牢裡撈出來安置了,也算是對得起她了。”
“躋雲在外麵得到消息便提前趕回來。這傻小子,為著我們沒在馮侍郎定罪前搶先將馮家女兒迎過門跟我們生了好大一場氣。”
老太爺捋著胡須讚道:“這孩子,有良心。”
因為罪不及出嫁女,如果沈家在馮家被定罪之前,以婚約之名搶時間將馮家女兒迎娶回來,這女孩子便能逃脫淪為賤籍的命運。
“爹,不是沈家沒良心。”沈夫人解釋,“她爹卷進了立儲之事,觸了陛下的逆鱗。沒人敢在那時候頂著陛下的意思行事。”
老太爺點頭:“我曉得,我曉得。官場無奈事多,誰不得先管好自家,能騰得出手來,才能拉彆人。要不然,瞎伸手,沒把彆人拉起來,反被人將自家拉下去,那才是傻子。”
沈夫人道:“正是。”
老太爺問:“那婚事就作罷了吧?”
“可不是。曆來都是這樣的。良賤不婚,她可憐,入了賤籍,那也沒有辦法,與躋雲的婚事,自然就作罷。“
“偏躋雲這孩子死腦筋,竟認準她,與我們爭執不下。唉……”
老太爺猜:“這小姑娘,生得不賴吧?”
沈夫人承認:“何止不賴,是個美人。還頗有才名,讀的書比我多得多。”
老太爺問:“躋雲要如何?”
沈夫人歎氣:“早就定好去年是他的下場之期,這麼重要的時候,家裡豈敢讓他為這事分了心。”
“他爹與他說,馮家女兒的事待殿試之後再商議。在這之前,他敢提一句,便將馮家女兒賣了。”
“躋雲便專心讀書,鄉試中了解元,會試中了會元,可歎沒能三元及第,殿試隻點了探花。”
沈夫人頗為遺憾。
老太爺心想,我家出個秀才都歡天喜地了,你遺憾“隻”點了探花。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他問:“那現在怎麼回事,怎地要從家裡給躋雲挑個媳婦?”
提起這個沈夫人就氣恨。
“躋雲點了探花,京城裡的人又都知道前麵那樁婚事作罷,給他說媒的人差點把我們家的門檻踏破。”
“他倒好,跑到他爹跟前說,因馮家女兒不能給他做妻,所以,他不打算娶妻。”
“竟是認準了馮家女兒。
“少年人好個色,正常,正常。”老太爺反而撚須微笑。年紀大,什麼沒見過,少年的時候有些堅持、有些執拗,有些看不清眼前,都是正常的。
沈緹畢竟才十七歲。
“那現在又是怎麼回事?”老太爺追問。
沈夫人又歎一口氣:“那父子倆,唉,他爹是不可能允許他不娶的,他呢,就想護著馮家女兒。”
“這兩個人鬨得……我看著實在不行,我就出了個主意。”
殷老太爺全明白了,拊掌大笑:“好主意!”
不愧是我女兒。
殷老太爺完全猜中了。
沈緹不肯娶,是因為來他家提親的俱都是門當戶對的人家,更有許多家世更強的貴女。
沈緹也是高門大戶裡長大的,縱然他家裡十分和睦,可他見多識廣,對後宅陰私多少是知道些的。若娶了這樣的妻子,在後宅能不能護得住馮小姐實在難說。
所以他想以“不娶”來護住馮家女兒。
但他是沈大人的獨子,他爹怎麼可能容忍他不娶,他頂多隻能接受讓馮家女兒給沈緹做妾,但正妻是必須娶的。
一個不肯娶,一個非讓他娶,兩個人僵持不下的時候,沈夫人給出了個主意:娶個身份低些的。
娶個身份不高的,這樣沈家有正兒八經的少夫人,不至於讓個妾壞了規矩。
其實在和父親的對峙中,沈緹是在下風的。因為父親天生就有對兒子的許多權利,這其中就包括了婚姻權。
不管沈緹願意不願意,沈大人就是可以給沈緹訂下一門婚事,可以強壓著他拜堂,甚至可以在沈緹不用本人出席的情況下讓新娘子獨自完成拜堂的儀式。
這樣,沈家就會有一位合法合禮的正經少夫人。
作為正妻,就像父親對兒子一樣,她也天然就對妾室擁有很多權利。
沈緹身為兒子根本沒有辦法阻止父親為他娶一個正妻回來。所以,他妥協了。
隻有正妻出身低,娘家不給力,在夫家不敢跋扈,馮家女兒才安全,日子也才能好過。
肥水不流外人田,既決定娶個身份不高的,沈大人第一個便想到了殷家。
沈夫人出身就不高,商人之女。但沈大人娶了她這許多年,琴瑟和鳴,後宅溫馨。沈大人也因此對“娶個身份低的兒媳婦”這件事並無抵觸。
“可不是我先提的,真的是他提的。”沈夫人道,“我哪能主動提我娘家,顯得我那主意出得就帶著算計似的。”
老太爺大樂:“乖女,像我。”
腦子清醒,不是糊塗人。
“家裡你侄女們合適的有、有……有幾個來著?大房的那個誰,二房的那個誰,還有三房、四房的誰誰……”老太爺掰著手指頭想捋一捋,卻因為孫女、曾孫女太多了,已經鬨不清這些孩子們的名字和排行了。
乾脆把手一揮:“反正好幾個!隨你挑。”
想了想又道:“我記得有兩個訂了親的,你要看中了也沒關係。看中了與我說,那邊的事,我來處理,保證和和氣氣解決,不留麻煩。”
再嫁一個女孩去沈家,進一步和沈家綁定,對殷家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老太爺喜得搓手。
沈夫人哭笑不得:“您彆出幺蛾子。怎能奪人婚約,要吃官司的。”
她輕輕咳了一聲,眸光閃爍:“其實……我心裡已經有了人選。”
“我就想,再多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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