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章 還神於民(1 / 1)

黃昏分界 黑山老鬼 2722 字 4天前

吐氣開聲,隻是一刀。

從場麵上看,明州王楊弓帳前的這一刀,甚至都顯得不怎麼有聲勢,隻是手下人拆了一間廟,從裡麵拉出了泥塑神像。

連牌位上麵的字都看清楚,便指了神像的鼻子斥罵,而後大手一揮,一位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老農,便舉起了一把沉甸甸的,重新鑄過的破舊刑刀。

然後對準了那一尊表情僵硬,隻知道傻笑的神像,狠狠斬落了下來。

“噗!”

沉甸甸的神像腦袋落地,在地上砸出了些許痕跡,積雪都因此濺起了些許。

並無彆的動靜。

四下裡看著這一刀的兵馬,都隻覺得有些後頸發涼,有些畏縮,因為他們見過拜神的,求神的,祭神的,卻惟獨沒見過斥神甚至斬神的。

認知之中,這可是要遭報應的啊……

“嗚……”

也果然如他們所想,才剛剛見著泥塑腦袋落地,四下裡便仿佛出現了片刻的死寂,就連風雪聲,都因此低彌了很多。

正當給了人一種無事發生的錯覺時,便忽然之間,四下裡狂風驟起,翻滾滾擠壓了過來,眼前隻覺一陣陣發黑,仿佛看到了無數張牙舞爪的怪影。

刀斬神像,鬼神皆怒。

更何況還是一介命數輕賤的凡人斬神,你又不是鎮祟府……

“不好……”

就連周圍的兵馬,在迎著這陣狂風湧蕩吹來之時,都一下子駭破了膽,下意識抱頭蹲地。

這些貧苦百姓出身之人,餓急了讓他們搶世家老爺的糧,是敢的。

但不敬神,不敢!

“是時候了……”

但對這些兵馬來說,難以理解的事情發生之前,白葡萄酒小姐卻已做好了準備。

早在楊弓將那泥塑拖了出來時,她便向了與她一同過來的某個清瘦男子,點了點頭,那男子背著一柄碩大的傘,神色清寧,正是花雕酒。

他也很欣賞的看著楊弓,做此斬神之事,緩緩將自己的傘拿了出來,持在手中,低聲向白葡萄酒小姐道:

“你救人,我救心。”

“不先破了他們這心中枷鎖,斬了這妖天鬼地,又如何能讓這民心深處誕生出來的真神,甘心為他們擋災?”

“……”

而在那泥塑腦袋落在地上,四下裡凶風吹起,眾人驚恐的一刻,他便也撐開了傘。

迎著漫天風雪,緩緩舉起。

傘再大,也不過三尺方圓,但隨著他將這傘舉過了頭頂,四下裡眾人,卻忽然感覺,一股子溫熱清香的氣息,直衝雲霄,天地之間,茫茫風雪,傾刻之間,消失於無形。

隻一把傘,便替這千裡之地,擋住了風雪。

非但風雪止息,便連四下裡那擠壓在了黑色風裡,張牙舞爪的怪物,都仿佛一下子被扼住了喉咽,四下裡滾來的陰冷,無形之中森厲的爪牙,皆於此時褪散。

抬頭看去,仿佛可以看到一柄無形的大傘,傘下寶光縈繞,香氣飄蕩,一雙雙慈悲的眼睛,看向了人間。

但卻不再是以俯視的姿態,而是,如同父母看向了孩子。

天地之間,止剩一片清寧,祥和。

而白葡萄酒小姐看著那泥塑腦袋落地,便也緩緩點了下頭。

她緩步來到了自己從草心堂帶來的馬車邊,從包袱裡,捧出了一方精致的玉壺,雕滿了鳳紋龍雕。

拿下了蓋子,輕輕吹了一口氣,壺中,頓時一縷紫氣,飛上了高天。

這縷紫氣極細極長,但卻源源不斷,小小的玉壺之中,仿佛裝上了無窮無儘的紫氣,綿延不斷,徑直上了高天。

而同樣也在此時,滾滾風雪深處,方圓千裡之地,各個方位,也皆有或是打扮樸素,或是穿著錦衣的人,緩緩放下了手裡的褡褳。

白葡萄酒小姐入西南之前,便已經以草心堂的名義發出了醫心貼,隻言西南天災連連,請各地郎中前來,救治受災之人。

如今不死王家倒台,白葡萄酒小姐接管了這所有遺產,草心堂便成了司命門道最大的。

雖然世間司命門道裡的能人,傳開了她乃邪祟之身的風言風語不少,也就使得司命一道的門人,大多不奉其令,她的醫心貼,當然也就比不上曾經的不死王家。

但這道醫心貼一出,卻還是來了不少人,其中第一個奉了醫心貼的,便是白葡萄酒小姐的生父。

一縷紫氣飄上了天空,這些郎中,便也各自打開搭鏈,或搖鈴,或念起咒來。

紫氣開始散入雲中,與花雕酒撐起來的傘上寶光相融。

世間風雪驟停,卻又有朵朵祥雲於傘下彙聚,一團一團的交織,碰撞,而後化作了甘雨,降落人間。

明州王楊弓手下兵馬,如今已經到了瀕臨崩潰的程度,各個凍傷,神驚魂喪,但在這場甘雨落下之際,卻如春風拂過了身子,身上的凍瘡,變得輕淡,最後甚至消失於無形。

便連一些耽誤了救治的刀兵之傷,以及長時間的饑餓疲憊造成的暗傷,都在這甘雨降落之際,仿佛一下子被驅趕出了身體,化於無形之中。

一張張因為恐懼而皺起的麵孔,緩緩的舒展了開來,臉上甚至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白葡萄酒小姐看著他們的臉,由來冷漠的臉上,居然都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她喜歡這種救人之後,看著對方臉上露出笑容的模樣,前世才剛剛考取了醫師資格的自己,卻在這世間收獲了最大的滿足。

沒關係,都一樣的。

“雪災,雪災真的停了?”

而在這一傘遮風雪,甘露救世人的一幕出現之時,四下裡的兵馬都已經陷入了沉默的震憾之中。

這從噩夢一般的地獄與甘雨灑落的人間福境之間切換,悲苦絕望與豁然開朗的衝擊,使得他們仿佛由內而外,都接受了一場徹徹底底的洗禮。

頭頂之上,那一種無形而壓抑的陰影,終於在此時揮散一空,內心裡,仿佛有無窮鐵鏈纏繞,封鎖已久的閘門,在這時轟然崩碎,一顆心飛了起來,飛得比天還高,看得比天還遠。

“神跡……”

旁邊的不食牛軍師鐵嘴子,都因著這一幕,呆滯了半晌,然後忽然反應了過來。

哪怕是他這等門道異人,都隻覺眼前發生的一幕幕,乃是神跡。

於是他一下子就福至心靈,猛得向了前方青帳之上的明王拜了下去,口中大叫:“天降明王,天命所歸!”

由他開始,其他人也紛紛反應了過來,不食牛不喜歡跪,也喜歡不讓彆人跪,但有時候當心裡的震憾達到了極致,身為底層窮苦之人,仿佛隻有這一跪才能表達喜悅。

於是十萬兵馬,由近及遠,紛紛的向了中帳之處跪落了下來,一片片聲浪掀起,將地上的冰雪,都卷起了一層,又一層:

“天降明王,天命所歸!”

“……”

自此一刻,再無人懷疑明王率冗餘求糧的心意,甚至,不再有人將那鬼神看在眼裡。

隻有帳中的楊弓,看著人群深處,那撐起了傘的中年男子,又看向了那馬車旁邊,手持玉壺,召來了這場甘雨,然後立於身邊微笑的白葡萄酒小姐。

心裡震動,眼眶發熱:“我也就是說了幾句話而已,世間福氣,與我何乾?”

“分明是天降下了神明在人間,救我等性命於苦難啊……”

“但是他們,怎麼都這麼輕鬆,他們做了這些事,卻都讓我一個泥腿子擔著,隻是在旁邊看著,就笑的那般開心……”

“這難道……難道就是真正的仙人,才會有的慈悲與超然?”

“……”

“……”

一刀斬落,風雪驟停,甘雨降臨,便已是人人稱頌的奇事,但卻又不僅於此。

猛虎關上,二鍋頭同樣也借著楊弓這一刀,放出了壇貼,遣出了鎮祟府金甲,一化二,二化四,百八金甲,竟是直接遍布天下,拿下了各個地方的泥塑,遊神,案神,府君。

雖然已經極力讓走鬼一門的能人安撫人心,但也同樣掀起了無儘的恐慌,當然也就有那不知多少敬神的老爺們與廟裡的燒香人,成群結隊,想要阻攔此事。

但是,這些事情,都得是門道裡的人才能做,而門道裡本事最大的,便是十姓,十姓卻都已經顧不上了。

這便形成了,如今走鬼一門獨大。

走鬼一門的法則,便是這世間最大的法,其他人想攔,卻也攔不住。

“該出刀了!”

二鍋頭高坐壇上,沉聲怒喝,拿起了手邊的遞陰貼向了這人間看了過去。

無數金甲,遊走天下,破山伐廟,拿出了那些隻知屍位素餐的偽神泥塑,但二鍋頭手裡,畢竟還隻有金甲集。

他可以驅使這天下金甲拿人,也有五隻石砣鎮著法壇,不怕他們掀出一個天來,但是卻沒有斬神的本事。

因此,便毫不猶豫,以遞陰貼,向了胡麻說出了此事。

要斬神,還是得鎮祟府來!

“終於到了這一刻麼?”

而在大哀山,沉沉夢裡,胡麻於冥殿,聽到了二鍋頭的話,甚至忍不住放聲大笑。

“爾等在人間,究竟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在胡麻身前,第六殿破滅之後,便見得前方金光閃閃,道道龍旗鳳鸞,金光燦燦,在第六殿被斬掉之後,那第五殿、第四殿的夷光帝、夷寶帝,便也同樣感覺害怕。

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有足以鎮壓連斬五殿之人的威風,因此主動棄了帝位,一起趕到了第三殿來求助。

而這第三殿的帝鬼,便是生前敕封府君遊神,以治天下的夷明帝。

他生前好大喜功,自封眾神之君,因為趕上了要敕封府君之後,所以大手一揮,不僅對朝堂有功之人,皆被他封成了各路府君。

就連身邊伺候的內侍,都要封個“耳報神”的神位,連那些在外麵得了所謂的“麒麟”,入朝獻給他的江湖騙子,都要封個“尋寶神”的神位。

雖然如同笑話,但畢竟是帝口親封,又各地設祠受香案,所以香火也是真的。

而這也就使得,其他帝鬼身邊,跟著的都是文武百官,殉葬宮女,夷明帝身邊,卻是漫天神祇。

一身香火,滾滾金雲,浩浩蕩蕩而來,比人間的鎮祟府,威風之處都大了不知多少倍。

可是迎著這漫天眾神與最儘頭的三位帝鬼,胡麻卻隻是持刀冷笑。

曾經親身經曆了祭山,塘間生神之事的他,對這漫天神祇,根本不屑一顧,隻喝道:“神自民心起,你們封的神,又值幾個錢?”

怒喝聲中,揮刀直迎第三殿,同時也對二鍋頭的遞陰書,給出了回應:“神本是最美好的字眼,自民心而發,隻是被他們汙染了這個字眼,騙去了香火,占去了果位,那麼今日……”

“……便讓他們一個個的讓出來!”

“喀喀喀……”

當胡麻揮刀迎上了滿殿眾神時,人間,也已經有兩位金甲力士,於夜色深處走來,他們手中,提著一隻石匣,先來到了上京城,胡家祖祠之前。

向了祖祠之中的婆婆叩首,問事。

如今胡麻不在人間,婆婆便是惟一能夠點頭之人,得了她的允諾,兩位金甲力士便向猛虎關來。

“什麼鬼?”

二鍋頭見著金甲力士,將石匣送到了自己身前,打開,露出了裡麵的鎮祟擊金鐧,都不由怔了一下:“這小子究竟在做什麼?”

“不忙著過來做他們鎮祟胡家的差事,反而連鎮祟府的信物,也交出來了?”

“……”

但鎮祟擊金鐧既是到了身前,事情也已經開始辦了,哪還有什麼猶豫?

當即便拿出了胡家人的範兒,一聲冷哼,抬手抓去,便見那鎮祟擊金鐧,沉重萬分,居然拿不起來。

好歹他手掌觸及之時,鎮祟擊金鐧,便已經九環錯落,震動,道道金光,蔓延了開來,霎那之間,虛空重重,煞氣滾滾,偌大鎮祟府,便已經在二鍋頭的壇上打開。

轟隆隆!

那是夜色被擠壓的聲音,道道金光浮現,一尊尊的金甲力士,扯著這從南天海北緝拿過來的府君案神,竊取天下香火的遊魂野鬼,四麵八方,齊聚而來,滿滿當當跪在壇前。

遙遙看去,漫山漫野,仿佛方圓千裡之地,皆跪滿了野神。

躲在二鍋頭身後的紅燈娘娘,這會子都軟了。

那壇前跪滿了的,可都是這天下受香火供奉不知多少年的各地府君野神啊,起碼有一半自己根本打不過。

不對,這裡麵起碼有一半,如果要過來打自己的話,自己甚至都不敢還手……

“嗚……”

密密麻麻的竊竊私語聲傳了過來,若不仔細聽,便隻覺陰風交織,仿佛夾雜著無數語速疊加了數百倍的聲音,若仔細聽,便能聽見口口聲聲,叫冤哭喊聲音。

換了任何一個人坐在這壇上,都怕是壇火早滅,反噬而死,但二鍋頭有五隻石砣作鎮物,卻是穩如泰山一般。

抬手抓去,鎮祟府內,便有一塊令牌飛了起來,而後遠遠的投將了下去。

隻喝一聲:“斬!”

“唰唰唰!”

無窮無儘的金甲力士,押著身前的惡鬼,飛進了鎮祟府內,那一排四大鍘刀,也終於在此時,全部都打開了鍘口。

而後,這滿天下的人,耳邊都仿佛響起了鍘草一般的聲音,隻聽著這聲音接連不斷,極為脆生,密密麻麻,夾雜著無數的泥石崩斷之聲,足足響了一夜。

而這世間種種,各地神祠鬼廟,卻也在這一夜之間,皆經曆了各種不同的動靜。

第二天早上有人去看時,便見得所有廟門,都被打開,門檻被踩倒。

廟裡的泥塑,都已經腦袋落地!

而在猛虎關前,隻見得那鎮祟府內,聲聲絕望吼聲傳出,一顆一顆的腦袋自鎮祟府內滾了出來,麵上帶著猙獰與不甘,卻又隻能一顆一顆,化作了香火,內中挾著絲縷紫氣,散入人間。

紅燈娘娘每看到一顆人頭滾落,身子便嚇得哆嗦一下,轉頭看向了高坐壇上,威不可侵的二鍋頭,一時間又是敬畏,又是喜愛。

身子早已軟了,隻有目光,柔情似水……

……

……

“塘神歸位,便在此時呀……”

而這一夜之間,鎮祟府出世,斬儘天下塘鬼,最為激動的,則是不食牛弟子。

由不食牛大師兄為首他捧起了香火,身後一片片的不食牛弟子跟在了身後,自南往北,緩步行去,腳步雖然緩慢,莊重,但這一方天地,卻仿佛在他們的身邊,變得快速流轉。

他們經過了各處山野,府縣,村落,每到一個地方,身邊便有弟子,折身進入了這些地方。

留下了手裡的香火,然後又重新回來,跟著去往下一個地方。

手裡的青香三柱,飄蕩起來,彙聚成了雲,雲中,可依稀見到道道熟悉的身影,有山君,有柳神,有依稀先祖的模樣。

每個人都能從中看見自己熟悉的影子,因為民心生神,所有的神明,本就屬於先祖之靈所化,讓這世間百姓,見了便覺熟悉,便覺得親近。

自也有不知多少門道裡的人遇著,知道發生了大事,不敢阻攔,卻離得遠遠的問道:“府君案神都已被斬,那現在堂上受香火的……”

“……是誰?”

“……”

不食牛大師兄,隻有在聽到這個問題時,才會緩緩停步,微笑回答:

“先祖!”

“今有不食牛門徒奉師尊胡麻之命,斬儘屍位妖邪,請來塘間香火,還神於民,為我世間生民,禳災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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