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趙大順看了一眼趙小禹,收起了笑容。
他對這個用兩千斤小麥換來的兒子還是比較了解的,他平時說話口無遮攔,每當猶猶豫豫時,說出來的話必不中聽。
當然,他口無遮攔說出來的話也不中聽,不過那隻是臟話而已,趙大順不在乎。
“我說了你可彆生氣呀。”趙小禹膽怯地說。
“說吧,爸爸不生氣。”趙大順愜意地揉著肚子。
他心情好的時候,就給兒子當爸爸;心情不好的時候,則給兒子當老子,雖然意思一樣,但給趙小禹造成的心理壓力有很大的區彆。
他撫摸了一下兒子的頭,見兒子正要開口,忽然又想起一事:“就是不準提孫寡婦!”
趙小禹縮了一下脖頸,隻能把滑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我瞌睡了。”
“瞌睡去睡啊,誰攔著你了?”趙大順豎起了眉毛,還是有點生氣了,“自己鋪床!這麼大個人了,還等我嗎?”
趙小禹噢了一聲,到炕角將自己的被褥拉下來,脫下衣褲睡了。
趙家有三間房,是西北人情有獨鐘的“一進兩開”的格局。
西房有一盤火炕,幾乎占據了一半的麵積,趙家祖孫三代,都在這盤火炕上睡覺。
火炕連著炕爐,冬春秋三季,就在炕爐做飯。
炕上鋪著人造革油布,擺著炕桌,既是吃飯的飯桌,又是待客的茶桌。
“米酒油饃木炭火,團團圍定炕上坐”,說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不過這裡的人很少喝米酒,他們更愛喝白酒,五十六度的高梁白是他們的最愛。
中間一間屋基本空著,隻在夏天炎熱的時候,炕燒得人受不了,便倒在這屋做飯。
西屋充當涼房用,堆滿了各種糧食和雜物。
趙家不僅沒有女人,連涼房、糧倉、廁所、院牆這類基本的生活設施都沒有。
趙天堯年輕的時候,懶得蓋這些;等到他覺得這些有用的時候,已經老得蓋不動了。
他不止一次讓趙大順起道院牆,齊齊整整才像個人家,女人們也願意來竄門。趙大順卻總是一拖再拖,還振振有詞:“沒院牆好,省得掃院!”
趙天堯後來就懶得管了:“噢,那你自己看吧,反正我用不著老婆。”
倒是有個豬圈,也破破爛爛的,豬跑過好幾回,父子倆經常滿村子攆豬。
那頭為他家立過汗馬功勞的老騾子也沒個像樣的住所,隻是栽了四根木棍,上麵搭了一個茅草頂。
這樣的家庭,誕生出兩個老光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趙天堯今天已73歲,是標準的老光棍。
趙大順雖然隻有38歲,但在那個年代,叫他老光棍也不算冤枉他,儘管他很討厭這個身份。
趙小禹平時野慣了,不到眼皮子抬不起來的時候不睡覺,今天睡得早,半天睡不著,在被子裡翻來覆去,摳摳搜搜的。
鼓脹的肚子讓他難受,讓他忘了吃肉時的享受,這時他覺得不該接受孫桂香的油和肉,主要是爸爸不接受孫桂香,這讓他很難辦。
明天去給孫桂香還缽子的時候,該怎麼說?
繼續騙她?
如果她得知自己騙了她,會怎麼對付他?讓他把肉吐出來?
吐是吐不出來了,倒是能拉出來。
不過他挺喜歡孫桂香的,挺願意認她這個媽,滿村子的人都討厭他,嫌他野,嫌他不懂禮貌,嫌他滿口臟話,嫌他偷吃他們的零碎,隻有孫桂香給他肉吃,當然這是沾了父親的光。
零碎是此地人對蔬菜的統稱,諸如黃瓜、西紅柿、虹豆、茄子、青椒、甘藍等
此地人以種地為生,主要種小麥、玉米、葵花、籽瓜這些,有的是糧食作物,有的是經濟作物,除了留下自家人吃的,剩下的賣給二道販子。
講究點的人家,還會種糖菜,用來熬糖;也有的種胡麻,用來榨油;還有種西瓜的,除了能滿足自家人的口腹之欲外,還能賣錢和換糧食。
不管是講究的人家,還是不講究的人家,每家都會種零碎。
隻需二分地就足夠,每樣種一兩行,就是種起來比較麻煩,有的要壓蔓,有的要搭架,有的要掐頭,有的要配蕊,鬆土、鋤草這些都需要精耕細作,一般都是女人乾的活計。
貧窮的農村人總覺得,自己種著地,連新鮮蔬菜都吃不上,那就是一個笑話。
沒錯,這個笑話就是說趙家,趙家就從來沒種過零碎,嫌麻煩,隻是在夏天收了小麥後,淌過水,犁完地,在上麵撒些白菜籽和蔓菁籽。
對於此地人來說,白菜隻在冬天醃酸菜用,蔓菁是用來喂豬的。
趙小禹閒不住,冬天在村裡瘋跑,哪裡熱鬨往哪裡湊;夏天則在田野裡瘋跑,卻是哪裡人少往哪裡鑽,悄悄地踅摸到彆人家的零碎地裡,望望左右無人,飛快地摘幾個黃瓜或柿子,然後躲在葵花林裡飽餐一頓。
他也不想作賊的,實在是那些五顏六色的蔬菜太招人了,也怪那兩個老光棍太懶。
孫桂香家也種著零碎,趙小禹也偷吃過。
孫桂香抓住過他一回,把他拎到趙大順麵前,他自然免不了受一頓捶打。
孫桂香家的零碎比彆家的都好,西紅杮更大更紅,黃瓜更綠更長,哈蜜瓜更香更甜,虹豆結得像珠簾,茄子長得像牛軛,青椒大得像燈籠……
她家不僅種零碎,還養雞,每天都有雞蛋吃。
村裡養雞的人家不多,不知是那時的雞難養,還是那裡的人不會養,要麼孵不出來,要麼長不大就病死了。
可憐的趙小禹,連雞蛋是什麼味都沒嘗過。
如果她是我媽就好了。趙小禹不禁這麼想。
孩子的心事有一陣沒一陣,趙小禹亂想了一陣,在油燈搖曳的光亮下,漸漸睡著了,隱約聽到爺爺和爸爸還在議論著那盆吃剩的白菜和土豆。
“半盆油糊糊,糟蹋了吧。”
“沒事,秋涼了,能放住,夠明天吃了。”
“明天再切點白菜中和一下,不然油太大。”
“那明天又吃不完了。”
“那就放在後天,再切點白菜,再中和一下,肥油辣水能吃個半月二十天。”
“嗯,有道理!”
……
熟睡中的趙小禹被腹內一陣劇烈的絞痛驚醒了,他捂著肚子坐起來,看見炕桌上的油燈亮著,爺爺和爸爸卻都不在了,被子扯在一邊。
但他顧不上想這些了,肚子裡翻江倒海,已刻不容緩。
他披了件衣服,跳下炕,趿拉上鞋,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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