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腳步邁進了2000年,雅稱千禧年。
姥姥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走路需要人攙扶,食欲不振,吃兩口就飽;睡眠也不好;身體多病痛,趙筱雨和張姨帶她去醫院做過幾次檢查,大夫隻是說,自然老化,誰都會有這一天。
趙筱雨和爸爸交流過姥姥的情況,爸爸也是說,生老病死,誰也擋不住。
爸爸似乎從不把姥姥當回事,仿佛姥姥就像家裡的家具一樣,舊了破了,扔掉就行了。
趙筱雨更憂心的是,姥姥的情緒狀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姥姥變得極度憂鬱,少言寡語,也許是大腦遲鈍了吧,也許是口齒不清了吧,但趙筱雨總覺得姥姥是有心事的。
姥姥經常坐在房簷下,癡癡地注視著南房頂上那隻灰鴿子。
那是一隻野鴿子,或許不是,不知是誰家養的,但它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進入冬天後,它幾乎天天飛來。
某一天,那隻灰鴿子不知從哪裡領來一隻白鴿子,兩隻鴿子在房頂上追逐嬉戲,互啄羽毛,癡呆的姥姥,這時眼中就放出柔情的亮光來,嘴角露出一絲難得的微笑。
假如這時趙筱雨在院子裡,姥姥就會抬起拐杖,指向那對鴿子,像小孩子發現了什麼新奇玩具似的說:“你看,鴿子!”
她的聲音中帶著驚喜,卻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鴿子的安寧。
有時白鴿子不來,隻來一隻灰鴿子時,姥姥的眼睛裡就有些失落和迷惘。
而兩隻鴿子全不來時,姥姥則是一臉的木然,時不時地望一下南房的房頂,目光中帶著些許惆悵和期許。
趙筱雨每天一早,都要抓一把大米,揚到南房頂的瓦片上,以期那兩隻鴿子來覓食,但往往被近水樓台的麻雀先一步搶食。
但趙筱雨有時也惡作劇地打個“流氓口哨”,把正在卿卿我我的灰鴿子和白鴿子驚得飛走,每當這時,姥姥就氣得用拐杖搗一下磚地,罵一聲:“椽女子!”
這是方言,大意和死丫頭差不多,相應的還有“椽小子”,類似於臭小子,那年代的老年人常用這種詞罵自家的孩子,帶著親昵和嗔怪的意味,現在基本沒人說了。
“流氓口哨”是趙筱雨上小時就學會的,是姥爺教她的。
姥爺說,那其實不叫流氓口哨,他們在軍隊裡常用這種口哨傳訊,空曠的山野,隔著幾裡地都能聽到,長短音調不同,代表的意思不同;打法也多種多樣,有捏住下嘴唇吸氣的,有把兩根手指伸進嘴裡吹氣的。
學習一直馬馬虎虎的趙筱雨,學這個倒很快,而且在班裡收了不少男徒弟,因為這個,從小沒少挨姥姥和媽媽的罵,說她沒個姑娘樣兒。
她更擅長吹一般的口哨,嘴唇一嘬,舌頭一卷,悠揚的旋律就自然而然地出來了。
她吹的口哨嘹亮,沒有雜音,換氣更是一絕,完全聽不出停頓,仿佛她的氣息無限長似的,比她彈鋼琴的技術高明多了。
當然,她更愛好體育。
上了初中後,學生們開始打籃球,但隻有男籃,沒有女籃,她便混跡於男生當中,哪個隊缺人,她就加入哪個隊。
她的籃球打得極好,運球、傳球、投籃,玩得得心應手,再往細了說,什麼背後運球,胯下運球,轉身運球等技巧,連男生都自愧不如。
她原本是想上體校的,可是爸爸死活不同意,爸爸總是強人所難地讓全家人都按照他的意願活著。
比如說姥姥吧,趙筱雨看出姥姥不想挪窩,老年人念舊,可是爸爸總是感慨:“今年年底,一定要搬進新房,你姥姥沒幾天日子了。”
他以為這就是孝順,其實隻是虛榮,給姥姥留下一個“好女婿”的印象。
寒假裡的一天,趙筱雨忽感心神不寧,兩隻鴿子在南房頂上咕咕地叫個不停,她終於做了個決定,推著摩托車出了院子,摩托車啟動的聲響,驚飛了兩隻鴿子,相行向北飛去。
趙筱雨迫不及待想弄清楚,趙小禹的爺爺和她姥姥的關係,一刻也不想等了。
到了趙小禹的公司,見樓下停著一輛紅色的夏利,想必就是爸爸給趙小禹配的車,說明趙小禹在公司。
趙筱雨下了摩托,摘下頭盔,支好車子,正要上去,想了想,卻沒上;倚著摩托車,給趙小禹打電話,撥出去,卻又掛了;編了條短信,“我在你樓下”,正要發,又沒發。
裝起手機,在地撿起一顆小石子,照著二樓最邊上的玻璃窗扔去。
有一次爸爸接她回家的路上,給她指認過:“這兩間就是新公司的辦公室,靠邊上的那間是趙小禹的,另外一間在對麵。”
玻璃響了一聲,窗戶打開了,趙小禹的腦袋出現在窗口。
她瞪著他,他笑了。
趙小禹扳著窗欞爬上窗台,一腳邁出窗戶,作勢欲跳。
“哎——”趙筱雨嚇了一跳,雖然她聽陳慧說,她九哥小時候爬牆上樹如履平地,但這也太高了,一房高還加了一截窗台的高度。
正猶豫著要不要阻止他,趙小禹跳下了窗台,關上了窗戶,趙筱雨苦笑一聲:“活寶,這就是總經理?這就是爸爸選中的人才?”
半分鐘後,趙小禹出現在她麵前。
“走吧,到我辦公室坐坐。”趙小禹緊張又激動,兩隻手無處安放。
“切,顯擺什麼?當了個屁大的總經理,有本事把中間那個‘經’字去掉!”趙筱雨一伸手,“拿來?”
“什麼?”
“車鑰匙。”趙筱雨轉頭望了望那輛紅色夏利。
“你會開?”
“我開車的時候,你還玩尿泥呢!”
趙小禹轉身跑上了樓,又半分鐘後,手裡拿著一串兩個黑鑰匙跑了下來。
趙筱雨接過鑰匙,上了夏利車,將頭盔撇在副駕上,打著了車,搖下玻璃:“上車啊!”
趙小禹忙不迭地拉開副駕駛的門。
“去後麵!”趙筱雨沒好氣地說,“沒見座位上放著東西嗎?”
趙小禹隻好坐到了後麵去。
“去哪?”趙小禹問。
趙筱雨沒說話,開著車駛上了街道。
“你這技術可以啊!”趙小禹奉承道。
趙筱雨仍不說話。
“慢點開,街上有三檔就夠用了。”趙小禹又說。
趙筱雨還是不說話。
當汽車駛上去河蒲鄉的油路時,趙小禹偷偷地笑了。
好吧,一切聽姑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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