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黃昏,是陳慧一生之中的至暗時刻。
審訊結束後,警方把她移交到了看守所,看守所給她辦理了入住手續,簽字畫押,她名正言順地在看守所安家落戶了。
她的十個手指頭的指紋,和兩個手掌的掌紋,以及她穿著黃馬甲站在一塊標有身高刻度的牌子前照的正麵照和側麵照,成了永生難以磨滅的印記,那不是九哥因隨地撒尿做的檢查,也不是筱雨為了裝酷貼在手臂上的火箭炮印章,那是要伴隨她終生的。
她成了犯人,不再清白了,辜負了九哥,也辜負了筱雨。
咣當一聲,一道鐵門,把她和這個世界隔開了,也阻斷了她對未來的一切幻想。
那時她心如死灰,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甚至希望自己被判死刑,一聲槍響,一切的痛苦和恥辱,一切的不舍和不甘,就都不複存在了,乾淨利索,一了百了。
直到有一天,管教把她叫出監室,帶進辦公室,將一本徐誌摩的《再彆康橋》交給她時,她的心底才又泛起了漣漪。
她撫摸著書扉頁上的那些字,淚如雨下。
在此之前,她一再央求魏警官,不管她犯了什麼罪,她都認,但請不要通知她的家人,魏警官當時一笑置之,看來他還是通知了,而且偏偏通知了她最想見到卻又沒臉見的人。
看守所的生活簡單而規律,起床,洗漱,打坐,吃飯,做廣播體操,放風,看電視,睡覺,起床……周而複始,每項工作都按時按點。
監室的環境還不錯,她們監室住著八個人,都睡在一張大通鋪上,通鋪的一旁就是蹲便,沒有任何遮擋,無論大小便,都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據說男犯人小便時要像女人一樣蹲著,這是個沒有尊嚴的地方。
她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這個方寸之地消磨著時光,放風的地方,不過是個幾平米大的,全封閉的陽台,和待在監室毫無差彆。
為了防止犯人自殺自殘或互相傷害,所有的工具都是軟質塑料做的,牙刷沒有把兒,隻是有個頭連著指套,手指充當把兒,這樣刷牙很彆扭,需要把整根手指都塞進嘴裡。
飯菜免費不限量,不過隻有瓷實的饅頭,和散發著泔水味的水煮白菜湯,和河中的夥食有一拚,然而卻再也沒有了九哥的肉醬。
有錢的可以報小灶,小灶有菜有肉有米飯,不過價格很貴,數量很少。
陳慧身上本來帶著兩千多塊錢,但因為那些錢疑似贓款,被做為證物封存了。
後來管教告訴她,九哥給她交了不少錢,她可以購物和報小灶了,但她沒報小灶,來這種地方,就是受苦的,吃什麼小灶啊?
她隻買了一件睡衣和睡褲,不買不行,她已經裸奔了好幾天了,因為在入監時,她的牛仔褲被檢查出含有金屬物件,不能帶進監室。
她們每天要打坐兩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每次兩小時,盤腿坐在通鋪上,可看書,可冥想,但一定要保持嚴肅,不準起來,不準交頭接耳。
監室裡安裝著無死角的攝像頭和收音器,她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逃不過管教們的眼睛和耳朵。
監室一角的多用櫃上,擺著很多書,都是以前的犯人帶進來,走時沒帶走的,什麼書都有,但陳慧隻看那本《再彆康橋》。
這本書上的所有詩作,她大部分都背會了,她隻是看那幾行留在扉頁上的字:
“天降大任於是人也……”
她想,九哥真是太高看她了,她能苟且偷生已是勉為其難,何談“天降大任”?
但每當看到“九妹彆怕,九哥來了”八個字時,她的心裡還是感到一陣溫暖和難過,她想說,九哥,我不怕;可她又想說,九哥,我好怕。
從那時起,平時睡眠如豬的她開始失眠,倒不是因為她想的太多,而是因為她睡在大通鋪的正中間,頭頂是徹夜不滅的,明晃晃的電燈,即使她閉著眼睛,也能感受到它的刺眼。
她們睡覺不準蒙頭,還要保持睡姿,她無法避開無處不在的燈光。
挨著她睡的,是個微胖的中年女人,大家都叫她韓姐。
韓姐寡言少語,幾乎不和任何人交談,整天目光癡呆地望著一個地方,但陳慧感到了她對自己的敵意,她看陳慧時,總是目露凶光。
韓姐之所以對陳慧不友好,大概是因為陳慧是人販子吧。
其實,全監室的人對陳慧都不友好,雖然陳慧一再聲明,她拐賣的是人販子,但舍友們似乎並不相信,殺人犯還說自己替天行道呢,但她們表麵上並不懷疑。
據舍友們講,韓姐是因為殺了人販子被關進來的。
那是個周末,韓姐正在院子裡晾衣服,她三歲的兒子獨自一人在院門外玩,恰巧一個人販子經過,抱起孩子就走,孩子的哭聲驚動了韓姐,韓姐追了出去,她把人販子撲倒在地,又騎了上去,撿起一塊板磚給人販子開了瓢。
人販子死了,可惜的是,人販子在摔倒的時候,孩子脫手落地,頭朝下撞在水泥地上,搶救無效,也死了。
韓姐因為防衛過當被關了進來,等待審判。
所以,韓姐和人販子不共戴天。
陳慧本來問心無愧,但總是被韓姐充滿敵意的目光注視,慢慢地,她就有點怕韓姐了,不敢直視她,做賊似的;睡覺時,每當韓姐有什麼小動作,她就不由一陣心驚肉跳。
某天上午,樓道裡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接著一個女孩被幾個武警拖著經過陳慧她們監室的窗口前。
那個女孩整個人軟成一團棉花,已經不會走路了,嘴裡不停地叫喊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然而,拖著她的幾個武警根本不理她,目視前方,帶著嚴肅而冰冷的表情,邁著有力的步伐走過去了。
那個女孩的哭喊聲漸去漸遠,持續了很長時間才消失,她的那句“我不要死”,似乎還在空氣中若隱若現地回蕩,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口。
一個舍友失魂落魄地說:“這是要拉去槍斃了……”
陳慧明知道自己罪不致死,但這時還是嚇得渾身發軟,驚慌失措,她趕忙拿起那本《再彆康橋》,翻到扉頁,默念著那些字:“天降大任於是人也……”
這時,她聽到韓姐冷笑道:“多好,解脫了!”
陳慧驀然抬頭,碰到韓姐兩道銳利而狠毒的目光,她一哆嗦,手裡的書差點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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