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29: 橡木的子嗣(一)(1 / 1)

“怎麼,我的孩子,你看到我很意外嗎?”

隱夜鶇黯色的鴉羽輕輕拂過星期日的臉頰,那裡有一道結了血痂的傷口。

生前同樣作為天環族的歌斐木自然能夠運用精神共鳴的方式來和星期日對話,一直以來他們都是這麼做的,既像是合作者又像是……父子。

如果他們願意承認的話。

……

星期日尚且記得,十幾年前的某個冬天,那個穿著黑色神父裝帶著單片眼鏡的男人走下星艦,來到他們因為一顆星核而支離破碎的故鄉。

他向著這對兄妹伸出手,他用自己的手帕擦乾淨他們臉頰上的灰塵,他用一種悲天憫人的表情看著這片再無複興可能的廢墟……

“跟我走吧,你們有足夠的天分,不要讓自己在這沾滿淚水和血汙的荒原停滯不前,你們未來有更偉大的使命。”

這句話可能是歌斐木說的,也可能是星期日許多年來自己臆想出來的,但早就記事的他知道這個男人並沒有對他們兄妹說謊。

家族裡的少年時光,對比那鮮血淋漓的童年簡直美好的像是一個幻覺。

星期日時常在擔心,究竟要展現出來何種璀璨的能力才能真正的把這種生活握在手裡——他和知更鳥究竟是何德何能才能被歌斐木親自拯救。

“不必感到憂慮,你們是被祂選中的孩子。”

歌斐木總是這樣對星期日說。

久而久之,星期日明白了與其認為他是個家族的掌權者不如稱呼他是一位虔誠的神職人員,這或許能讓他更快樂一點。

“是這樣嗎?我還真沒什麼感覺,哈哈哈。”

歌斐木笑著,如一位真正的父親那樣為星期日整理了衣領,為他打上男人第一條領帶。

“從今天起,你就是一名橡木家係的「鐸音」了,你要傾聽夢境居民的困惑和迷茫,並給予他們相應的指導,我相信你可以做好這個工作。”

星期日沒有讓他失望。

他總是耐心的在告解室裡聽人懺悔一整個上午,並理智而溫和的給他們提出各種合適的指引,哪怕他有的時候都覺得這些人的生活過於荒唐。

倘若這些人能夠稍微正常些,倒也似乎用不著懺悔了,神從來不缺信徒,但人們永遠會因為欲望願意向著那高高在上的神像獻上自己的忠誠。

如果,這真的算是神職人員的工作。

如果,這世間真的有能實現一切公義和光明事業,深愛著人類的神。

“總有一處樂園需要人來建成。那誓願有如天上的太陽,也許我在觸及它前便會熔毀、墜落…但有些苦難是必須要經受的。”

那天,星期日來到教堂,午後的陽光灑落在歌斐木的身上,使得他的軀體被勾勒得尤為虛幻。

“我很高興你能有這種見識,星期日。”

“歡迎你加入我們光榮的事業。”

歌斐木總是不厭其煩的讀著那本被翻閱得有些破舊的紙質聖典,也總是給星期日朗讀那些他早就熟練於心的故事:

「我們在塵世尋得主的門徒,一棵大樹,他的林蔭為懵懂的雛鳥帶來庇護。」

「他向風播撒慈悲的種,風也變得溫暖。他向雨頌唱諧和的道義,律法便隨甘霖彙聚成溪。妒火的雷光焚燒儘他的軀體,灰燼中不朽的靈魂卻把烏雲的傷悲撫平。」

「泥土裡長出新芽,地上的聖者仍眷戀光著腳丫的孩童,於是應了期許,允諾一場白日的美夢。」

星期日何嘗不知曉這名為“公義”的論述是舶來品,這和同諧的輝光讚歌看似一般無二實則暗藏玄機,它所歌頌的是早已逝去的【秩序】。

可他已經回不了頭了。

“我的道路已經走到了儘頭,從現在開始,前麵就是你的旅途了,星期日。”

某一天,歌斐木再也沒有站起來。

歌斐木的肉體凡胎已經消亡,他的生命在那天停止,但他的聲音卻沒有平息,隱夜鶇升起的時候,橡木得以望見樂園裡的每一位居民。

夢主憑依在橡木家係的十萬七千三百三十六名成員(不包含星期日)身上,讓他們成為自己的眼、耳、口,他於是不曾死去。

在需要時這些人代他將諧樂在美夢中傳揚,或是在必要時流放不安定的人物,迄今為止已經流放了一百三十七個外邦人。

這過程中曾有人折斷他的雙翼,將他的身軀焚毀,但他依舊存在著。

……

人們是怎麼看待橡木家係的家主星期日的呢?

鐵麵無私?和藹可親?亦或是更加不可理喻的詞彙……他並不在意。

他是一個固執的人,也因此得以背負歌斐木尚未完成的任務。隻有足夠固執的人才會在曆經千辛萬苦後還能堅持自己的誌向不動搖。

星期日決心要成為伊卡洛斯,成為為所有人迎來太陽的人,哪怕這行為會讓他萬劫不複,哪怕之後沒有人會感謝他所做的一切。

他是橡木的子嗣,是被隱夜鶇養大的孩子,是為了把福音帶到千家萬戶因而注定要赤腳穿越荊棘荒原的聖徒。

這個人也隻有在午後時窩在躺椅中,來回翻看那些無聊的雜誌,才能得到一些慰藉——雜誌是無聊的,但那上麵可能有知更鳥的海報。

有的時候他想著,生活要是能一直這樣倒也不壞,如果這一切美好都能如常,倒也不必去苛責自己,做一個殉道者。

又是一個早上,星期日來到那個告解室,他遇到了一個曾經來過一次的人。

星期日當然會聽他的懺悔。

“我相信庇爾波因特。”

“庇爾波因特幫我發家,我按照庇爾波因特的習慣撫養女兒,我給她自由,但也教她永遠不要讓家族蒙羞。”

“她交了個男朋友,不是庇爾波因特人。她跟他去看電影,很晚回家,我沒有反對。”

這些話聽起來不壞,是一位遠道而來又在夢境裡定居的商人嗎,星期日耐心的聽下去。

“兩個月前,他和另一個男孩帶她去兜風。他們騙她喝威士忌,企圖占她便宜。”

“她反抗了,雖然保住了尊嚴,卻也被那些人渣施以暴力……”

懺悔室外,男人的話語裡帶著些顫抖。

“我趕到醫院,她的意識已經失落了,身體上完好無損但是精神遭遇了難以想象的折磨。”

“她甚至都不能哭……”

““但是我哭了,我為什麼哭呢……她是我的掌上明珠,性格很開朗,但卻再也開朗不起來了……””

這位父親在壓抑著聲音啜泣,房間裡的星期日也隨之皺緊了眉。

“我,我像個守法的庇爾波因特人那樣報了警。”

“兩個男孩被送上法庭接受審判,可他們並沒有受到法律的製裁…隻是拘留了半個月。”

男人怒極反笑,劇烈的咳嗽著,最後說:

“這一切,隻因為法官是其中一位的叔父,他們有著公司簽發的法律豁免權。”

星期日的歎息聲帶著難以挽回的苦澀,他打開門,看著麵前那一張很熟悉的臉。

“我請求你,我求你幫幫我。”

那位信徒五體投地的跪在地上,向他請求著。

“……我辦不到。”

星期日望著他的眼睛說道。

“我們相識多年,但這是你第一次來找我幫忙,我已經不記得你上次邀請我去你家喝咖啡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儘管我的妹妹是你獨生女兒的教母,可是——坦白說吧,你從來就不想要我的友誼,你害怕欠我人情。”

“不過我理解你。”

星期日話語一轉,文字裡帶著連他自己都不可能相信的傲慢和荒誕不經。

“你覺得庇爾波因特是天堂,生意興隆,做的不錯,有警察和法院保護你,你不需要我這樣的朋友。”

“但是你現在卻來匹諾康尼找我,說‘星期日閣下,請為我主持公道’……對我沒一點尊重,你沒有把我當朋友。”

“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教父’。”

“然後你在我妹妹的專輯發售日這天找到我,用錢收買我去為你殺人?”

星期日最後給了那個人獵犬家係的令印,那是一把生鏽的折刀。

“若他不回頭,那祂的刀必磨快,弓必上弦,使惡人施加的毒害臨到自己頭上。”

他終究找不到袖手旁觀的理由。

……

星期日厭惡漠視規則的人,可他現在尤其討厭不得不維護這個灰色規則的自己。

如果這個世界不存在公義,如果現有的法律無法執行全部的工作,如果人們的幸福不能由秩序來維護,那麼必須有人付出代價。

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獨不能是……

星期日從歌斐木處得到了知更鳥寄來的信件,得知知更鳥為了用歌聲宣揚「同諧」挽救星球上的生命,脖頸中了一發流彈而負傷。

他開始理解,他開始覺悟。

“不僅僅是為了人們,還為了這世上唯一的她,我必須要成為太陽。”

“在我看來,社會的理想製度應當是「七休日」。在星期日的明天,是第二、第三、乃至永遠的又一個星期日——這就是新世界的麵貌,無所事事的永恒安寧之日。”

“永遠安寧,永無紛爭,一切災厄有形之物都被澄澈無垢的光明籠罩著,再也不會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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