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歡被稱為“富二代”,因為他認為自己並不是。他說:“假期我回了一趟老家,看到我的一些小學同學都成了真正的公子哥,偶像劇裡麵那種:比名牌,開跑車,腦袋裡不裝其他的事情。”我想到幾個月前看到的新聞:一個在北京演藝學校進修的大連富二代,飆車被交警攔住,跋扈的富二代不服交警的指揮,叫來父親和父親的保鏢,把交警活活打死。這事如同其他駭人聽聞的社會新聞一樣,引起一陣激憤和討伐之後就被迅速遺忘,並沒有點燃什麼東西。人心像是早就被烤成了灰燼,用手一撚,不過是多了一層灰。他說,如果肇事者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之一,他一點也不會吃驚。然而,他卻和他們不一樣,從小就不一樣——雖然他的父親也同樣富有。他從小成績好、有主見、早熟,表麵懂事乖巧,內心冷眼憤世,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成為父親向朋友們吹噓的對象。他叫小文。他把自己的與眾不同歸結為曲折的童年。這是一個有中國特色的中產階級家庭奮鬥史的故事:他的父親90年代下海,和母親一起從一窮二白開始奮鬥,經曆了各種磨難和考驗,在事業有起色的時候離婚。父親有了新的妻子,又有了兩個孩子。他的童年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學會了每天怎樣在責備與怨念的夾縫中生存,學會了怎樣察言觀色,學會了怎樣討人喜歡。長大後,他反而和父親的關係更近一些,他發現自己和父親越來越像了,一些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狡黠和專斷漸漸在自己身上浮現出來。對於他父親“中國式成功”的行為方式,他也越來越認可了。這不啻為一件奇怪的事。在文學作品裡也好,真實的曆史中也好,中產階級的孩子似乎一直站在他們父母的對立麵。我最早是看楊沫的《青春之歌》,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林道靜如何走上革命道路,成為無產階級戰士。看她離家出走,看她慨當以慷,看她如何把家庭內部矛盾變成大是大非的階級矛盾。後來看了些關於“文革”的史料,印象最深的情節,也是那些如火種般熱情的紅小兵,如何發自內心地以自己小資的父母為恥,認定他們是腐朽的,認定他們是錯的。最浪漫的反抗,當然是西方60年代年輕人的狂歡。1968年的法國,大學生們走上街頭,喊口號、狂歡、靜坐、遊行。有史以來頭一遭,革命不隻是揭竿而起為了麵包,還為了薔薇與玫瑰。——甚至也不是為了薔薇與玫瑰,隻是為了讓世界顛倒個兒,能重新再來。或許在八九十年代,我們還聽說過純粹因為理念不合,而與富裕家庭決裂的年輕人的故事。當然,這些中產階級的孩子最後還是會與他們的父輩握手言和、言歸於好,重新繼承他們留下的遺產和人生軌跡。可在人生中的一小段時間裡,他們曾經真誠地反對自己的父輩及其建立起來的規則。大多數人都會推測出:是受教育的原因吧。富裕的家庭把他們的孩子送入最好的大學,去接受最好的教育。那時候的教育——在傳說中——是資本與商業的敵人,是古典主義和左派的天堂。父母把培養後代的責任,托付給了自己的敵人,當然會培養出反叛的孩子來。而現在的大學和社會早已沒有區彆,標準一致,規則一致,早就失去了培養弑父者的土壤。可小文不是一個順從者,幾乎從上大學的第一天起,他就發覺自己和周圍同學的不一樣。那還是在軍訓,當其他同學還沉浸在名校的榮耀裡,心甘情願地接受“服從”和“集體榮譽感”的洗腦時,他逃早操、躲唱軍歌,拒絕一切集體美學的東西。小文的宿舍裡住著係裡成績第一名的同學。那人每天很早起床,去圖書館占座位自習,很晚才回來,選修課程是按照老師打分的慷慨情況,自己不感興趣的課程也上得很起勁,唯一允許自己的娛樂活動是在網上下一盤三國殺。小文不認同那樣的人生,他覺得中規中矩就是失敗。一步步雖然走得踏實,但那是多麼無聊又庸常的人生,以後僅僅是一個安逸富足的“中國式精英”。他的宿舍裡還住著一個又紅又專的優秀黨員,他們經常就意識形態的問題辯論。在政治譜係裡,小文覺得自己和這個倡導主流的學校格格不入,他是反動的。小文覺得自己屬於學校裡最“反動”的那一撥,最不滿的那一撥,最叛逆和憤青的那一撥。這種憤青並不因為他家庭獲得的財富而終止,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正比的關係。在程巍寫的《中產階級的孩子》裡,他引用了伯克利1965年大學生的抽樣統計,發現大學生的家庭收入大體和其革命性呈正比例關係。如果把年收入2.5萬元以上的家庭定為“上層”,0.5萬元以下的家庭定為“下層”,把介於0.5萬元到2.5萬元之間的家庭定為“中層”,可以看出,最具革命性的是家庭年收入在2.5萬元以上的上層,占示威學生總人數比例的16%。而所謂“下層”學生,在示威學生中僅占8%。從這個數據可以看出,新時代的憤怒早就不是陳勝吳廣式的,也不是去索要什麼,而是來自更深層的東西。低層的年輕人,對造反表現出了很大程度的冷漠,因為他們對體製信任、感激。“知識改變命運”給了他們希望和許諾,還有各種助學金和獎學金的幫助與扶持,因此沒有理由不信賴和服從。小文卻和他們不一樣,名校給他的關於光明未來、關於“中國精英”的許諾,他並不稀罕。小文的父親給他許諾了另一個未來:出國移民。他之前還有些猶豫,把移民的身份當做最後的保障。他一直覺得中國才是自己將要一直為之苦悶奮鬥的地方。上個月,小文和全家去加拿大待了半個月。他形容自己剛從加拿大回到北京的瞬間,感受到的隻有汙穢和胸悶。他抱怨自己在加拿大的時候狂吃猛塞也沒有變胖,因為吃得乾淨。回北京之後短短時間就開始發胖,都是因為食品不健康、不安全。他家在加拿大北部買了一千萬的彆墅。那是在一個傍晚,小文在自家的院子裡喝著啤酒,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想再回到中國,下定決心要在加拿大四年內待滿三年,以獲得加國國籍。小文並不覺得這種想法有什麼值得羞恥的。《論語》裡,孔子也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霍桑的《紅字》裡說:“倘若世世代代都在同一處不再肥沃的土地上反複紮根,人性就會像馬鈴薯種在這片土地般無法繁茂茁壯。我的孩子們已經誕生在他處,即便我能力所及,掌控得了他們的命運,他們也將在不適之地紮根。”今年4月的一份報告裡說,2010年中國可投資資產1000萬元人民幣以上的人口有50萬,其中60%的人已經完成投資移民或有相關考慮。個人資產超過1億元人民幣的企業主中,27%已經移民,47%正在考慮移民。小文如今也是其中的一員了。他並不是沒想過要改變社會,因為他比周圍的同學更不滿、更聰明、更有能力也更有餘力和資本。他也知道,中產階級的孩子,才是社會變革和新陳代謝的力量。然而,那也許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後,當他可以不必理性而實際之後的事情了。如今,這塊土地無論給小文提供多麼美好、富裕、成功的未來,他都不稀罕,寧願連根拔起地離開。小文移民加拿大的事情,周圍的朋友很快就全都知道了。有羨慕的,也有鄙視的。他在宿舍裡,仍然會和那個又紅又專的黨員就意識形態的問題吵起來,那個同學會語帶輕蔑地回複:“你有什麼可吵的,你已經是加拿大人了。”他想反駁,說自己是“曲線救國”,想想,還是罷休了。附記:這篇文章的主角是我大學時代的一個朋友。他畢業後就去了加拿大,如果安心待滿四年,就能夠獲得加拿大國籍。他出國之前,我對他說:“我每次出國,都會有種文化自卑和民族主義混雜的複雜感情,不知道你會不會這樣?”他笑道:“那是你內心不夠強大。”半年之後,他給我打電話,說自己從“憤青”變成了一個“愛國青年”,很煩那些整日說中國不好的同學,他的父親像國外中餐館那樣用公筷都讓他非常不滿。一年之後,他在和父親去夏威夷度假的飛機上說:“讓我回北京吧!隻要讓我回北京,我乾什麼都可以。”現在,他住在北京郊區的一個高新技術開發區,朝九晚五,也時常抱怨空氣與水、抱怨堵車、抱怨生活,但從未想過回到父親為他安排的人生。
中產階級的孩子(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