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活在一個我不可能成為好孩子的世界裡 而我也比我想象的更壞(1 / 1)

——得奶者得天下?三國時有個大官叫賈充,他的老婆姓郭。老婆生了個孩子,賈充給孩子找了個奶媽。有一天,賈充從外麵回來,一歲多的孩子在奶媽懷裡被抱著。看見爸爸,他高興地手舞足蹈,賈充也很高興,彎腰逗他。郭氏回到家,看到賈充整個人湊近奶媽袒露著的光潔乳房,且不斷發出誇張怪聲的景象。郭氏很生氣,就把奶媽給殺了。奶媽被殺掉之後,賈充的兒子難過極了,哭了很久,再也不吃彆人的奶,結果活活給餓死了。如果把這件事登在當時的《三國都市報》上,恐怕會起個這樣的標題:“由奶媽的奶引發的連環命案”。奶媽的奶子真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奶子,他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片刻的寧靜而常年吊在外麵,裸露於公眾的視野之下。所有逗弄孩子的大人,都無可避免地連奶媽的奶子一起調戲——奶媽的乳房在晚年,就算不被人殺死,恐怕也會羞辱地自縊而死吧。奶媽的奶很神奇。賈充兒子之死,讓所有人都有了同樣充滿懷疑的詫異——乳汁而已,真的美味至此?事實上,古代奶娘的乳汁的確千挑萬選。在《育嬰家秘》裡,公布了對乳母的要求和標準:“選乳母,一定要選肌肉豐肥、性格和平的,因為她們的乳汁濃厚、甘美、瑩白、溫和,對孩子有好處。如果病寒的,她們的乳汁也寒。病熱的,她們的乳汁也熱。病瘡的,她們的乳汁有毒誒。愛吃東西的,她們的乳汁味道不純。有點小淫蕩的,她們的氣味不清淨。對孩子有什九九藏書麼好的呢?所以一定要把孩子抱得遠遠的。”另外,喂奶時,奶媽也有很多禁忌和規範:比如說,夥食裡不準有韭、蒜、辣椒等食物,更不許吃燒酒。沒有奶的時候不能硬擠出奶來喂,那時的奶太勉強太不情不願;有了噴薄欲出的奶也不能喂,因為蓄了很長時間的奶比較臟,而且容易噴濺傷孩兒……《寶鑒》和《千金翼方》裡規定,奶媽不能在開心的時候喂奶——“令兒癲狂生驚”;不能在生氣的時候喂奶——“令兒麵黃啼哭”;不能在妊娠的時候喂奶——“令兒臟冷腹瀉”;不能在大勞之後喂奶——奶的攻擊性和侵略性太強,“令兒成疳”。奶媽嘿咻之後喂奶……哼!奶媽難道還能嘿咻?!這樣挑選出來的奶的確質量過硬,奶媽袒露出的乳房上簡直可以貼上質量認證書——“我們精選優質乳源,高品質、安全、易吸收,引進國際流行的最新低溫生物技術進行超濾濃縮、脫脂純化,除去腥味和不利於兒童及體弱者吸收的酪蛋白……我們值得信賴!”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儘管對乳母奶的素質提出了這樣的高標準嚴要求,但是,古代卻很少有書提到對乳母品行的要求。隻有《禮記·內則》裡稍微提了一句,“必求其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為子師,其次為慈母,其次為保姆。”換言之,保姆不需要具備什麼人性,隻需要具備動物般的沉默,以及機器般的高效率就足夠了。對奶媽,除了要求奶的好味,就沒有其他的職業規範了。幾千年來的早期教育曆史,事無巨細,浩浩湯湯,天羅地網,添加了無數限製與要求,仿佛冥冥中有個巨人,以恐怖的麻木敬業地重複著在童年的班房裡焊上一條條的鋼鐵焊條,然而,卻在“保姆”這口兒上奇異地放鬆了警惕,大手一揮,讓行行列列眾多奶娘,低著頭沉默地順利通過。現在一看,對奶娘輕敵,後果其實很慘烈。在中國曆史上有個時期,奶娘們盛妝華服,站在政治舞台的中央聚光區,而不僅僅是兩隻勤奮袒露的奶子,作為布景的存在。那是明代。皇家選奶,路人皆知,宛平大興兩個縣年紀在十五到二十歲,形容端正,第三胎生子僅滿三個月的有夫之婦,全部在候選人的行列中。每個季度要選奶口四十名,叫做坐季奶口,蓄養在奶子府(現在叫做乃茲府,by the way)裡,隨時等候召喚。宮廷裡孩子順利降生之後,就在奶子府裡進行會選,選出幾個奶口進行試哺,比較之下,看孩子更喜歡哪個奶口,留下一個孩子最愛不釋口的,其他的遣送回去。最佳奶口留下,一輩子不得出宮。問題就在於,皇子不止是對一雙好乳房一見如故,惺惺相惜。明朝出現過兩個迷戀上自己的“官方食材”的皇帝。一個是明憲宗,他的乳娘叫做萬貞兒,四歲就進宮當了宮女,憲宗出生之後就成了憲宗的貼身奶娘。問題是她貼得實在也太久一點了吧,憲宗十六歲即位的時候,她已經三十五歲了,老來升職,直接從奶媽升職成了貴妃。萬貴妃是那種無私地把生命奉獻給後宮角鬥、一生勤勤懇懇無惡不作的女人。凡是宮廷戲裡壞女人做過的事情她一樣都沒落下,顛倒黑白啦,惡人先告狀撒嬌啦,打壓皇後啦,毒死嬪妃啦,殺宮女啦,強製彆人墮掉龍種啦——陰險到無聊。萬貴妃五十八歲的時候終於死掉了,明憲宗刹那間無限哀傷決斷地說:“萬貴妃死了,我也活不長了。”果然,一年之後,他因為思念過度而追隨他的保姆死去。這樣看來,他其實和本章開頭那個因乳汁饑餓症死掉的一歲小孩兒並沒有什麼不同。這種戀乳母情結,作為家族病史還有遺傳性。明熹宗朱由校對自己的乳母客氏,也有讓人背地八卦不已的異常眷戀。十八歲的客氏,的確是經過奶子府的層層選拔,憑實力正規上崗的。明熹宗十六歲一即位,就把客氏封為“奉聖夫人”。《明史紀事本末》裡記敘了客氏的排場:她回家的時候,有十幾個太監跟著她。侍從的盛大,比皇帝還過分,燈炬簇擁,好像白天一樣。客氏盛裝打扮得像個仙女一樣,乘著小車晃晃搖搖地由嘉德門經過月華門,到了乾清宮前麵也不從車上下來。客氏回到家之後,就在家裡搞一個小型的奶媽上朝儀式,管家女仆像文武百官一樣,依次叩頭,“老祖太太千歲”的呼喊聲大震天。客氏能如此作威作福,不僅是憑借著明熹宗對她的深情眷戀與放縱,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明熹宗從小到大,在她的悉心照料與培養下,情商和智力一直穩定地保持在八歲的水準。明熹宗是個文盲,不認識什麼字,寫個詔書都有困難。他的興趣是做木匠活,對此燃燒著學齡前男童一樣旺盛而單純的好奇心。史書上記載,他用一年多的時間,幾乎不眠不休地製造出一張木床——鋸木釘板上漆都親力親為,這張床的床板可以折疊,攜帶和移動都很方便,床架上還有精美的花紋,連當時的木匠見了都歎為觀止。明熹宗還善於用木材做小玩具,他做的小木人,無論男女老少都精致生動,憨態可掬。熹宗還派太監拿到市場上去出售,市人瘋搶不已,常常脫銷。明熹宗看到市場反饋興高采烈,做得更帶勁了。不管當了多少年的一國之君,他始終是得意地跑到奶媽麵前,得瑟地邀功的“聰明的小寶貝”和“能乾的小乖乖”。曆史上記載客氏和太監魏忠賢有一腿。魏忠賢是明熹宗最崇拜的玩伴,明熹宗被他最喜歡的兩個“大人”劈了腿。然而,晚明的李遜之的《三朝野記》裡記敘說:“皇帝駕崩的時候(明熹宗是和魏忠賢劃船的時候翻船,著涼而死的,我簡直能想象皇帝在船上多動症發作活蹦亂跳的樣子),客氏於五更,穿著喪服,赴梓宮前,拿出一個小包,用黃色的龍袱包裹,裡麵全是先帝的胎發痘痂,以及落齒指甲等,焚化痛哭而去。”我不知道這是有據可考的史實,還是作者自己的藝術發揮。如果是作者創作,那我簡直要對作者挖掘人性的功力以及編織情節的能力,致以由衷的佩服。這個細節讓我幾乎懷疑客氏的緋聞——她的確對皇帝有刻骨銘心的真情,他們之間的確有著某種驚天動地,不足為外人道,更不足為外人質疑的情感。而這個場景也有種讓人動容的震撼力量,即使是以有點變態的方式。明熹宗死後,繼任的明思宗去抄客氏的家,發現她家裡有八個懷孕的宮女。因為熹宗已經達到了“貪玩”戰勝“性欲”的臻境,客氏比誰都清楚,皇帝到死可能都沒有孩子,於是就令宮女和外麵的野男人苟合懷孕後,伺機冒充是熹宗的骨肉。明思宗知道之後很生氣,把客氏捉到浣衣局活活打死,家屬也全部處以斬刑。後來更規定凡宮中的奶媽,到了皇子七歲的時候,一律放出宮。思宗啊,讓我們說實話,您不覺得現在才做這個規定,遲鈍得有點過分了嗎?沒有人預料到孩子和保姆之間會產生感情。在古代的教育專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眼裡,奶娘和客戶的關係止於簡單供給,一個硬擠,一個狂吸,僅此而已。乳娘隻是產奶機器,人和機器產生愛情?靠!這他媽的也太科幻了吧!直到多年之後,一些史學家發現皇帝們對奶娘的一往情深到了能亂國誤世的地步,才遲遲疑疑地提議這個問題可以探究,探究之後,才遲遲疑疑猜測和暗示:“也許,皇帝和奶娘們,有過一些……嗯,該怎麼說……咳咳,早期的,性接觸?”早期性接觸?開玩笑,在我淫穢的小腦袋瓜裡,一開始就認定,“奶娘”隻是“性啟蒙者”冠冕堂皇的代名詞。而且,我還以為這也是成人世界曖昧不語的默契呢。年輕而豐腴的奶媽,早早地被迫拽離丈夫、愛情、情欲、親情……總之,是一切能分泌出那件叫快樂的瘋狂小東西、供養人類賴以為生的情感。她們不再能體會什麼正常成年女子的幸福,而被迫與一個圓腦圓趾不知西東的嬰兒囚禁在一起。當兒童床的四周,那印著小動物和卡通人物的床簾驀然拉上——社會與世俗、歲月與年齡全部被隔絕在外,隻有一個昏暗鮮豔、神秘而超現實的“兒童世界”。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會有些虛實不辨的綺麗吧。即使保姆為人正派,內心純粹澄清,日久天長的相濡以沫,情感的成分到底還是會變成說不清也道不明的。西漢武帝的奶媽,在宮外作了犯法的事,漢武帝本來打算依法治國、從嚴處置的。這時,奶媽向著名的、擁有一望無際的小聰明的東方朔求助,東方朔說:“好辦好辦,當皇帝宣判、下令法辦的時候,你不要說話,隻要在臨走的時候,再三地停住腳步,回頭看看皇帝就行了。”當天,奶媽按照東方朔的話做了,一步三回頭。這時,站在武帝身邊的東方朔訓斥道:“你還看什麼?現在皇帝還要吃你的奶嗎?”漢武帝掉進陷阱,瞬間陷入了沉思和回憶中,良久之後,才如夢似幻地恍惚醒來,下令赦免了奶媽的罪。我好奇的是漢武帝小腦袋瓜裡的內容,恐怕一定不隻是對奶媽乳汁新鮮程度的質量好評吧。世界曆史上最有名、最有魅力的花花公子叫做卡薩諾瓦。他肌肉發達如羅馬的角鬥者,古銅皮膚像吉卜賽的少年,衝擊力和放肆如雇傭兵隊長,性欲衝動如蓬頭亂發的森林之神。他的身體(當我說身體的時候,我其實指的是生殖器),從來沒有疲憊過,一種從未中斷過的性欲反而清醒地在暗中等待著一切女性。他的身體不斷地需要一個柔軟的滿足他肉欲的皮褥子,不能一刻沒有女人。在他的生命中,到底是誰,在什麼時候打開了這性欲的閘門的?就是他的小保姆,那是一個叫做貝蒂娜的十四歲姑娘。男童時期的卡薩諾瓦,對貝蒂娜來說,就是一個肉乎而溫暖的大玩具。少女悉心地照顧著他的起居,每天幫他梳頭,為他洗臉洗脖子洗胸脯。貝蒂娜尤其喜歡輕輕一寸寸撫摸著她的“小寶貝”。這撫摸裡不僅有單純的頑皮和逗弄,恐怕還有對卡薩諾瓦的情欲惡作劇式的探索,以及對自己成長中的女性魅力,索要虛榮的證明。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卡薩諾瓦一次次地被莫名的快感衝刷,如此強烈的情感總是在最匪夷所思的位置戛然而止,他停留在狂亂的頂端無知而無助,從懵然無措到漸漸明了情欲的來源。在這過程中,他漸漸長大。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卡薩諾瓦的故事讓我想到了自己的保姆。不不不,我不是對小時候某次情欲實驗忽然恍然大悟。我的保姆叫做梅子,是個農村姑娘。她在我記憶裡的形象已經很模糊,依稀仿佛是個嬌小壯實的姑娘,兩邊臉頰上各有一個大大的、濃烈的紅圈,粗眉細眼,不是精明刮利的長相。她開始照顧我的時候才十七歲,比我大十五歲。但是——我們的思維水平差不太多。她剛剛接手我的時候,還頗有野心,覺得要把我培養成一個懂禮貌有文化,可以抱出去炫耀的小淑女才算有所交代。所以,即使爸媽隻是要求她睡覺翻身時不會一把壓死我,保持我活著的狀態就可以了,梅子還是自告奮勇地對我實施了一係列失敗的教育活動。比如,當我的父母都在屋子的時候,她就開始教我背詩。她拿著一本拚音插圖版的《唐詩三百首》,手指熱切地在每行字符之間滑動,以初學者的認真念出聲來。我心不在焉,偶爾敷衍地發出幾個擬聲詞迎合一下。有一天,她覺得我學得差不多,基本上可以出爐了,就組織了一場大型文藝彙報演出,蒞臨本次盛會的領導有:我爸,以及,我媽。表演的主要內容是詩歌朗誦。梅子聲情並茂地朗誦:“白日依山……”我說:“儘!”“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嗯……”這次事件對我倒沒有什麼打擊——無知是我的顯赫,是我皇帝的新衣,人人都看得見但沒有人說,但是對梅子的打擊很大,她無法成為我智力上的啟蒙導師了。其實,當“文化教育”這個可惡的包袱消失之後,我們倆反而如釋重負地變得親近了。我每晚和梅子一起睡。我的床突兀地放在客廳的一角,明顯不在裝修的原有規劃裡。床極小,我和梅子在黑暗中鼻息相抵,梅子的呼吸也很壯實沉重,從我的頭頂呼嘯而過,在隆隆的呼吸聲中,我們絮絮叨叨總有說不完的話。一個嬰兒,同一個要求進步,要求世故、社交、愛情、時髦的農村少女能說什麼?具體的話題我回憶不起來了,我隻記得相當的熱鬨投機,也許是分享她對世故愛情的期待?也許是做保姆辛苦屈辱,也不是長久之計?在我們這樣一個拮據的家庭,也不易居?從農村到城市過程艱辛,城市也沒有預期中的光鮮,還對更時髦的生活有愈演愈烈的野心,然而時髦到底又是什麼樣子……這些對話的碎片都是我日後一點點拾起的。我放學的路上,總能看到些家庭婦女拎著饅頭、炒麵,站在家屬院的門口交談,在趕回家做飯之前,偷得一些唏噓和相互憐憫片刻。她們的隻言片語,總能讓我回憶起我和梅子在黑暗中的交談。我記得有很多次,我也像比較年長滄桑的那個家庭婦女,感同身受又居高臨下地勸慰道:“其實生活就那樣……”“知足吧,你好歹比我幸運……”梅子離開我們家很多年之後,我媽才遲到很多年地又驚又疑:“當年你和梅子怎麼有那麼多可以聊的?對了,你們那時是不是在說我的壞話?”我不說謊,這確實是當年的主要話題之一。為什麼我瑣碎的“有保姆的日子”,會讓我和卡薩諾瓦的保姆聯係起來?卡薩諾瓦的保姆,通過荷爾蒙上的揠苗助長,幫助他迅速地成長;我的保姆,也通過對我社會情商的過分高估,讓我的童年,有過一段瘋狂的脫軌。保姆,是第一個把孩子引為同類的人。父母,把孩子手腳捆綁口耳蒙蔽,拘禁在畸形的嬰兒天地裡——“乖乖,你好好的不要動”;長輩,定期把孩子的臉頰用口水濡濕而已。隻有保姆,因為寂寞,會把她們的世界,分享給兒童床裡唯一的觀眾。梅子在的時候,我借用了她十七歲亢奮壯實的身體,走出兩歲的短小四肢走不出的門,見識和體驗我夠不著的生活經曆。梅子走了之後,她幫我建立的那個儼然接近真實size的世界轟然消失,我又回到了那個甜蜜乏味的兒童天堂。我的童年瞬間回到正常的軌道,不,甚至是倒退了。我又喃喃著大人聽不懂的娃娃話,整個人攤化成一團可以忽略不計的孩子氣。一塊水邊的大石條上,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頭上養著一圈羅漢發,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陽裡張著眼望江中間來往的帆檣。就在他的麵前,有一位十五六歲像是人家侍婢模樣的女子,跪在那裡淘米洗菜。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來和其他同字輩的小孩們去同玩,也不願意說話似的隻沉默地在看遠處。等那女子洗完菜後,站起來要走,她才笑著問了他一聲說:“你肚皮餓了沒有?”他凝視著遠處默默地搖了搖頭。倒是這女子,看得他有點可憐起來了,就走近去握著了他的小手,彎腰輕輕地向他耳邊說:“你惦記著你的娘麼?她是明後天就快回來了!”這小孩回轉了頭,仰起來向她露了一臉很悲涼很寂寞的苦笑。——這是鬱達夫對他和他的保姆的回憶。童年裡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有些人的一瞬莫名其妙就成了永恒。在記憶的車水馬龍中,這個孩子和少女的剪影,著實能稱得上“動人”兩個字的。在愛情裡尋尋覓覓的無言懂得、深刻默契,原來在五歲的時候,就曾擁有過。鬱達夫的保姆叫翠花,她嫁過,生過,養過,當了寡婦。鬱達夫成年後,一次回家的時候看見她剛從鄉下挑了一擔老玉米之類的土特產來探望鬱達夫的老母——“和她已經有二十幾年不見了,她突然看見了我,先笑了一陣,後來就哭了起來。我問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沒有和她一起進城來玩,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還向布裙袋裡摸出了一個烤白芋來給我吃。我笑著接過來了,大家也都笑起來了,大約我在她的眼裡,總還隻是五六歲的一個孤獨的孩子。”保姆在我的床上的時候,我們兩個在一起寂寞,當保姆離開,就剩下我一個寂寞了。——我們被禁止的愛與怕活到現在,我隻經曆過一次明確而強烈的愛情。所以,每當被人問起任何一點涉及愛情的話題,我總是兵荒馬亂地把這段記憶從抽屜裡拿出來,動情地向旁人展示這段年代久遠、又臭又長、皺得像梅乾菜、舊抹布一樣的愛情。而我失散已久的男朋友的名字,也被我肆無忌憚地反複提及,大多數情況下還是公開提及,儼然當他已經作古多年了。事實上,我最早的,清晰的,而且現在還曆曆在目的記憶,就是我那小戀人的名字。幼兒園的公共衛生間的牆壁上,掛著一長列的毛巾,每個人毛巾上方都有一個鐵質小牌子,上麵寫著毛巾主人的名字。我站在他的毛巾麵前,凝視著他的名字,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名字,然後小步快跑到我自己的毛巾麵前,用同一根指頭撫摸自己的名字。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親密,讓我起了極大的戰栗,心臟表壁都起了一顆顆雞皮疙瘩。我再去觸碰他的名字,久久摩挲不能自已。這是我一生中最悱惻的片段,悱惻到哀切,紅漆凸起的質感還保留在指尖,我隨時可以喚醒。我的這個夢中情人是個黑得表麵發光的男孩子,額頭很大,長得像年畫裡活了八百歲的彭祖。不過誇張的大額頭下緊壓著一副緊湊俊俏的眉眼,目光靈敏略顯暴戾。這樣精明和顯眼的臉,讓絕對外貌協會的幼兒園老師一眼看中,選為班長。班長的職責就是不分場合的耍威風,服眾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整個幼兒園的邏輯與倫理,就是這樣簡單地一如動物世界。而我,則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雌性動物臣民,順理成章地臣服於睾丸素衝腦的雄性首領。我們每天中午都被安排趴在桌子午睡,規定姿勢是把頭埋在臂彎裡。班長負責巡邏,檢查是不是每個人都睡了,他儘忠職守,總是把人後腦勺的頭發抓住掀起腦袋,然後掰開那人的眼皮看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對方眼皮稍有扇動,就是裝睡,就要站起來罰站一中午。每當他的腳步接近,我都心跳如雷,分不清是期待還是恐懼——是期待愛情還是恐懼懲罰,還是期待懲罰,恐懼愛情?我在這種混合的刺激中欲生欲死,但他從未掀起過我的腦袋。後來我終於按捺不住,聽到他腳步接近,就急不可耐地起身與他對視。在我很多年對彆人的講述中,我總是說自己當時一臉淫笑,就像古裝劇裡的惡少。但如果誠實麵對記憶,我會發現,自己其實當時洋溢著就義前的慷慨熱情……以及興奮——喘不過氣的興奮,對於將要到來的粗暴待遇。下午照進幼兒園的陽光,像是話癆終於疲憊了的沉默,孩子的呼吸聲又淺又沉,蟬聲忽遠忽近,在這瑣碎的伴奏下,我們直視對方,緊張對峙,不知所終。直到無惡不作的班長咕噥一聲移開目光,轉身極速離開。這不是關於愛情的神聖巷戰,他是被我小小身體裡勃發的過量雌性荷爾蒙嚇得落荒而逃。那天傍晚,我媽騎自行車接我回家。我站在自行車後座上,摟著我媽的脖子,附在她耳邊說:“媽媽,我知道我以後要誰幫我撒種子了。”“撒種子”的典故源於我早期失敗的性教育。我三四歲的時候,好奇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大人告訴我,是男人從商店買了種子,然後用撮箕往媽媽的肚皮裡撒。僥幸落入肚臍眼的那些,就發育成了孩子。我媽問:“你想讓誰幫你撒種子啊?”我腦海中有一幅畫麵漸漸清晰,我的班長穿著蓑衣和雨鞋,戴著寬簷草帽,打扮得像農民在播種時節準備下田,捧著一撮箕的種子,對我笑得鬼頭鬼腦。十幾年後,那是最熱的下午。為了省錢,網吧沒有開燈,也沒有開空調。一個漆黑的乾瘦少年平癱在座椅上,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超過四十小時了,然而不餓也不想吃飯,不困也不想睡覺,隻是有些煩躁。他盲目瘋狂地點擊觀看視頻電視電影,又以更快的速度關上。屏幕上的人都笑著,卻沒有縫隙可以讓他鑽入,逃到一個小小的善意的世界。他漫不經心地點擊觀看一個著名的訪談節目,主持人是個笑容可親的瘦弱女人,嘉賓是個短發少女,穿一身淺淺淡淡的紫,表情和手勢誇張地不知道在絮絮叨叨些什麼。一時間也看不出來她是什麼身份,反正不是明星。少年竟奇異地被吸引住了,決定看下去。主持人笑道:“大家都挺好奇你的感情狀況。”少女手舞足蹈地說:“活到現在,我隻經曆過一段明確而強烈的愛情,那就是我幼兒園的班長。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的名字,他叫王烈……”少年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打破了已維持兩天的靜止狀態——少年的名字也是王烈。屏幕裡的少女繼續亦真亦假地笑道:“王烈是我的第一個愛人,他讓我絕望心死,到現在還沒拾起拚湊出心裡所有破掉的碎片。”這話說得,還真是一點真誠也沒有,少年卻忘記去計較,因為他激動地發現少女說的“王烈”就是自己。他已經認出了這個少女——也許是她情緒亢奮不能自已時,五官牽動出了一些熟悉的蛛絲馬跡。這個女孩子是他幼兒園的同學,是他眾多愛慕者中的一個,他都知道,他心裡都有數。每當他微微扭頭,以鷹的俯衝的目光左顧右盼時,總能抓到周圍的女人——準確說起來是奇形怪狀的女人,因為隻有兩種組成,五歲的女童和五十歲的已婚婦人——都貪戀地看著他的大額頭。在他所有的愛慕者裡,他最不喜歡的就是眼前的這個少女,她對他的喜愛是如此洶湧,滿頭滿臉地潑向他,躲閃不及簡直具有破壞性。舉個例子,幼兒園裡每天都要睡覺,兩人一床,頭腳相對。每次他剛把枕頭在床上放好,一個圓滾的身子就會立刻躍至翻滾到他身邊,推之不得,踹之不去。老師會檢查大家睡著了沒,他就隻能閉著眼咬牙切齒地對那女孩持續嗬斥道:“你下去!你下去!你下去你下去!”“我不下去我不下去!”“你滾!今天該王美美跟我睡了!”保守又謙虛地說,所有的女孩都想和他睡覺,從小班到大班,從幾乎沒有頭發、性彆都不辨的女嬰,到長手長腳、紮馬尾辮的輕熟女童,他無時無刻不收到焦灼的邀請:“今天你能跟我睡嗎?”為了公平起見,他按“小紅花光榮榜”的排名,精心安排了一張侍寢時間表,所有女生都領到了自己與他同床的日期編號,預約好了日子,公平又和諧,一個都不寵溺,一個都不薄幸。這個女孩不守規矩擅自同床的行為,不僅讓他尷尬,而且陷他於無德無義的境地。為了懲罰她,即使他們在同一張床上,體溫相聞,他也背對著她,每當她向他稍稍蠕動,他就挪遠一寸,體溫降低一度,竭儘全力地以冷漠抵抗著。王美美被搶劫了和他同床的機會,就隻好睡在他隔壁的床上,身邊睡著一個胖大不成器的男孩,沒有一天不尿床。王美美睡在一片潮濕的臊氣裡,哀怨地隔著中間的柵欄望向他。班長和王美美,班裡最嬌美搶手的一對男女,身邊都睡著無賴沒出息的配偶——憑借暴力搶得同床的機會——隻能隔著柵欄鬱鬱寡歡地相望,在每個老師好不容易放鬆警惕的片刻,把臉整個擠壓在床的柵欄上,用儘力氣探長手臂來,相握,互摸。而一聽到老師的腳步聲,就要立刻鬆手翻身,偽裝出一個甜寐的微笑,假裝和自己同床的官方伴侶睡得很滿意。現在想起來,史上那些最淒美最扼腕的浪漫,也不過是這個模式。什麼靈與肉,理智與情感,人性與法製……他四五歲的時候,每天中午都會終極體驗幾遭。少年回憶起十幾年前的往事,有些唏噓,有些得意,覺得自己有些老了。他拍拍坐在他身邊的同學,招呼同學來看少女接受采訪的視頻,說:“仔細看這段……信不信,她說的這個人是我。”他的同學不情不願地看了半天,看這個少女怎樣用肉麻的感官詞語形容幼兒園時的一段準愛情,覺得很沒意思,也不太相信,不太相信身邊這個窩囊的同學被人在電視上公開追憶,看了一會兒就罵了句單音節臟話當做結語,又扭頭玩他的遊戲去了。少年沒有取得信服,算了,不管他,反正他自己知道。他都知道,他心裡都有數,他最輝煌的一段生活出現在幼兒園,在青春期無數窩囊委屈汙穢憤怒的硬殼裡,包裹著一段榮耀的,隻有國王有資格擁有的記憶。他十幾年來從沒有停過一刻鐘的躁戾,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寧靜的安息。在網吧潮濕、刺鼻、幾乎以固體的形態流淌的空氣中,他仿佛回到了幼兒園的床上,被雌性呼吸時吐納的清新包圍著。最讓他驚奇的是,他一直以為幼稚無聊的幼兒園生活,竟然是他最成熟而敏感的時期,竟然儲存著這麼多充盈的回憶,儼然是繽紛的感官世界。他的同學聽到身邊半天沒有聲響,好奇地瞥了一眼,驚奇地發現“班長”臉上流露出了一種稀奇的神氣,那是一種雄性動物在交配之後特有的酣暢平靜。好幾個小時之後,班長給電視上的這個少女寫了一封深情卻含蓄的電子郵件,回憶了一些幼兒園的往事,那些溫情的東西,豬肉白菜包啊,不知道老師退休了沒啊,他悲哀地發現由於他們地位懸殊得如同王子和村女,他們共有的記憶如此之少,他最後甚至惡毒地造謠王美美已經發福,希望以詆毀她的情敵來獲得好感。少女收到了信,在一堆瑣碎的抒情中,她看到她的班長正在小心翼翼地拉扯她一起回躺到那張幼兒園的床上。少女冷笑著,不無幸災樂禍地想:班長,我們回不去了。我收到了我口口聲聲號稱“朝思暮想”的班長的來信,沒什麼猶豫就刪掉了。這不僅是基於我冷漠的本性,更是因為我不同意他把那裡看做幼兒伊甸園(經過純潔改良版的),在我眼裡,這個伊甸園剩下的隻有墮落的成分而已,並沒有什麼歡愉。我假期回到老家,總是經過我待過三年的幼兒園。隔著柵欄,我看到園子裡散落著的大玩具,搭了一半的積木,蹺蹺板,生了鏽的小轎車,隻有一半鼻子的木頭馬。上課時間,沒有人,隻有這些死氣沉沉又五顏六色的活物。它們是這麼小。十幾年前,當我還隻有五歲,在老師的灼灼逼視下被迫與它們做遊戲,也忍不住注意到——它們是如此之小。那時候幼兒園裡有個最高級的遊戲室,屋子不大,但是個完整的社會,有銀行醫院商場警察局,真實的世界被潦草地模仿了,小心翼翼地把內核去除,剩下鮮亮溫馨的外殼。這個高級的地方,我們一周隻能進去一小時,每次進去都要脫鞋脫衣服,幾乎要把全身都扒光,隻穿內衣和秋褲。不許說話。每個人進去之後,都安靜而激烈地搶假人道具。所有假人都長得一樣,光頭紅嘴唇,驚懼的大眼睛,肘關節泄露出白花花的棉花。我們隻能依靠他們的衣著打扮來分辨他們的身份。我因愛幼兒園班長而獲罪,遭到他下令的集體抵製,總是搶不到任何假人,隻能看著其他人和他們的假人忙碌地生活在一起。假的街道上來來往往地全是成雙成對的,每個人牽著他們的模擬人,和它快樂大聲地對話,給它邊紮針邊安慰:“疼不疼啊?”給它銬上手銬百般行刑;跟它重複進行甜美有禮的對話:“請問你要存多少錢呢?請問你要存多少錢呢?請問你要存多少錢呢?”我搶不到人,隻搶到了一堆道具。我無聊地坐在地上,給自己打針,給自己上手銬,玩弄著滿地碎紙甜美地問自己:“請問你要存多少錢呢?請問你要存多少錢呢?”這個房間老師是不許進的,因為這一個小時是被劃在“自由活動”裡的。但這是個透明的房間,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所有來來往往的人都有意無意往裡看。現在想起來,那應該是很奇怪的景象吧,一群人,卻不像人——圓短隻穿貼身的內衣褲,像一個個尚在分裂階段的大細胞,和逼真的大假人無聲卻誇張地過生活。我們也知道自己被看著,因此即使是不屑,也要表演興趣盎然的樣子。還好,這是所有孩子最熟練的戲碼,一直演了兩年,到幼兒園最後階段,我們都已經長得巨大,還蜷藏著自己的四肢,微縮在這個比例失調的世界裡。這幅景象幾乎是所有幼兒園生活的縮影。我們按規定遊戲,按劇本表演,按配給活潑,按劑量快樂。因為在不遠的地方,總有大人在觀賞,也觀察著。把所有幼兒集中起來做遊戲,似乎是幼兒教育法的巨大進步。這種做法,其實來源於近代對白癡和弱智的研究。在此之前,對幼兒的教育都是家庭作坊式的,沒有章法,“學前教育”也是一個勁地學。直到18世紀時,德國一個叫做福祿培爾的人出現了。他很笨,笨到哀傷。他的爸爸教他、書寫、算術,卻發現他什麼也學不會。福祿培爾晚年在自傳中申辯道:“我的父親因為事務太忙而沒有時間來教我。”可實際上,是他的學習進度不得不讓人懷疑他的心智,他的繼母甚至很認真很認真地擔心他的笨會影響到同父異母的弟弟。福祿培爾的父親本來對教育領域還有很大的野心和抱負,最後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決定把福祿培爾送到學校。然而是送到鄉下的女子學校。那裡是一個多麼好的地方,安靜有秩序,不涉及任何和知識有關的東西,即使稍微涉及智力,也是如此小心彬彬有禮——“這一周讓我們全神貫注地照顧一棵草”;“請你烹飪出一塊小圓餅,注意,要非常非常圓哦。”福祿培爾在那裡,一下子從智力上的矮子,躍居淑女界的巨人。他晚年很害羞地承認說:“這所學校非常適合像我這樣的兒童。”他把他在女校接受的女德教育,結合近代對白癡的治療研究,再加上對自己因為笨而受鄙視的自憐,開辦了近代第一個幼兒園,一個現代幼兒園的模板。在那裡,他把真實社會全部抽離,而擺放著他稱之為“恩物”的東西,包括一些立方體,一些小球,還有另外一些立方體。這就是幼兒教育的所有教材,這些無聊的東西隱藏著隻有福祿培爾本人才能解釋的深刻內涵——什麼宇宙運動統一的神意,藝術和科學的分解的本質等。幼兒小童要了解藝術的創造力,不需要接受任何理論和講述,不需要看任何藝術實品,隻需要長久地凝望著一堆木頭。福祿培爾的幼兒園辦得很成功,貴族們遠遠地看著他們的孩子跟在一顆球後麵狂跑,心裡寬慰地想:“哦,他領悟到所有真諦。”我則不信任任何模型式的教育,任何無危的東西同時也是無效的。無論幼兒園怎樣去掉任何一點點和現實雷同的元素,真實的、原始的、成熟的、殘酷的人性還是會浮現,在大人們移開他們視線的時候。史鐵生講過他幼兒園時候的記憶。他的幼兒園的管理者是兩個年邁無能的老太太,恩物是兩匹木馬,“下了課,所有人都一窩蜂去搶那兩隻木馬,你推我操,沒有誰能真正騎上去。大些的孩子於是發明出另一種遊戲,‘騎馬打仗’,一個背上一個,衝呀殺呀喊聲震天,人仰馬翻者為敗……這本來很好玩,可不知怎麼一來,又有了懲罰戰俘的規則。落馬者僅被視為敗軍之將豈不太便宜了?所以還要被敲腦蹦兒,或者連人帶馬歸敵方。這樣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對叛徒的更為嚴厲的懲罰。叛徒一旦被捉回,就由兩個人壓著,倒背雙手‘遊街示眾’,一路被人揪頭發、擰耳朵。天知道為什麼這懲罰竟至比騎馬打仗本身更具誘惑了,到後來,無需騎馬打仗,直接就玩起這懲罰的遊戲。“可誰是被懲罰者呢?便湧現出一兩個頭領,由他們說了算,他們說誰是叛徒誰就是叛徒,誰是叛徒誰當然就要受到懲罰。於是,人性,在那時就已暴露:為了免遭懲罰,大家紛紛去效忠那一兩個頭領,阿諛,諂媚,惟比成年人來得直率。可是!可是這遊戲要玩下去總是得有被懲罰者呀。可怕的日子終於到了。可怕的日子就像增長著的年齡一樣,必然來臨。“做叛徒要比做俘虜可怕多了。俘虜尚可表現忠勇,希望未來,叛徒則是徹底無望,忽然間大家都把你拋棄了。五歲或者六歲,我已經見到了人間這一種最無助的處境。“這時你唯一的祈禱就是那兩個老太太快來吧,快來結束這荒唐的遊戲吧。但你終會發現,這懲罰並不隨著她們的製止而結束,這懲罰擴散進所有的時間,擴散到所有孩子的臉上和心裡。輕輕的然而是嚴酷的拒斥,像一種季風,細密無聲從白晝吹入夜夢,無從逃脫,無處訴告,且不知其由來,直到它忽然轉向,如同莫測的天氣,莫測的命運,忽然放開你,調頭去捉弄另一個孩子。“我不再想去幼兒園。我害怕早晨,盼望傍晚。我開始裝病,開始想儘辦法留在家裡跟著奶奶,想出種種理由不去幼兒園。直到現在,我一看見那些哭喊著不要去幼兒園的孩子,心裡就發抖,設想他們的幼兒園裡也有那樣可怕的遊戲,響晴白日也覺得有鬼魅徘徊。”我也害怕上幼兒園,不過是為著膚淺得多的原因。幼兒園的時候,我們每天的晚飯都是豬肉白菜包子和稀飯,我那時候每次一聽到飯點鈴就手握小鋼碗,萬夫莫敵地衝到第一個,結果老師每次一瓢倒進我碗裡的都是最上麵一層略帶乳白色的開水。吃完了飯,我們就挨著牆整齊地坐一排等著家長來接。老師穿白大褂戴口罩,武裝得像聯合國維和部隊一樣拖地收碗,把一天的狼藉拾掇成從來沒有人生活過的樣子。她十分疲憊,再聽到一聲“老師老師……”就立刻會大力嘔吐,因此命令我們背貼著牆壁坐好,不許說話不許動,最重要的是不許下地,踩臟剛擦乾淨的地板。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我就想上廁所。如果這個時候,我的體內有個針孔攝像機,它能觀察到的就是我端坐的身體內部的連續小爆炸,從膀胱開始爆破到心臟,最後以大腦的轟然一聲結束。我不敢說我想上廁所,隻能靜靜地坐在那裡,焦灼地期待著自我毀滅,一動不敢動,生怕驚動了膀胱。我的自我控製能力奇強,每次都能強撐到老師在門口叫道:“蔣方舟,你媽媽來接你啦!”我就跳下椅子,跌跌撞撞地衝出去,一邊跑一邊尿,一邊百感交集地號啕大哭,瀝瀝拉拉地在我的椅子和幼兒園大門之間留下一道漫長的、淚尿相融的水漬。日複一日每天如此,後來即使我晚上不喝稀飯乾吞包子,也永遠會準點聽到膀胱爆破的倒計時,然後號啕大哭地尿著跑出去。這樣的感覺喬治·奧威爾在《如此歡樂之童年》中也描述過,他也是個頻尿的小孩,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含著淚向上帝虔誠地祈禱“請保佑我今晚不要尿床”。但第二天,他永遠在又冷又濕的床單之間蘇醒過來,根本沒有機會掩藏自己做的事。他的絕望我感同身受,那種絕望,那種在做了這一切祈禱和決心以後仍舊不見效的委屈傷心情緒。比我更不幸的是,在他的學校,尿床是要受到體罰的。他在一個尿床完畢的早上被毆打得連刑具短鞭都斷了。他有氣無力地抽噎著,卻不是因為痛——“我之所以哭,是因為一種隻有童年才有而不容易說清楚的更深的悲痛:一種淒涼的孤獨無助的感覺,一種不僅給鎖在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中而且給鎖在一個非常邪惡的世界中,而這個世界裡的規則實際上是我所無法照辦的。”如果說幼兒園教育了我,那麼它隻深刻地教會了我一樣生存本領,那就是自憎。控製自憎情緒的是初級神經係統,原始人就有這個係統,那時候初級神經係統隻有簡單極端的二元劃分結構:有利於繁衍的,不利於繁衍的。我們現在看到原始人的畫像,他們要麼快樂得要死,要麼痛苦得要死,情緒沒有中間狀態,那是因為他們大腦的判斷機製還不完全,每件事情都被判斷成和種族生存有關的大事。很多很多年之後,人類學會了理智判斷,也進化出更高級的腦組織來進行分析。然而,如果有一件事日複一日重複地讓我們自我厭惡,理智會慢慢消失,我們又會回到原始人的大腦,遵從初級二元神經的判斷——把一件小事都劃為威脅個體存在和種族繁衍的重大危機。於是,我們開始強迫性自憎,我們開始無意識地給自己撂狠話:“我是個白癡,我是個廢物,趕緊天降土石把我活體掩埋了吧……”——基本上就是我靠牆坐著羞愧地與自己搏鬥時說的那些話。孩子用來強烈自增的大腦邊緣係統,五歲的時候就已經發育成熟了。但是,用來苟且自己和開拓的中樞,到了二十多歲才長成。在此之前,我們都生活在喬治·奧威爾由鞭打得到的教訓中:“我如今是在一個我不可能做個好孩子的世界裡。我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我被丟進去的環境是多麼嚴酷。生活比我所想的更加可怕,而我自己也比我所想的更壞。”附記:這篇文章的寫作跨越了好幾年。最初寫,是想找一個合適的方式告彆童年,告彆天真與恐懼、幼稚與無畏,告彆美好,也告彆不快樂。我曾經在一個小型的沙龍講過其中“母親”一章的內容。當我說到“沒有一種母愛是合適的”時,一個女性聽眾憤怒地製止了我,她說:“你怎麼能這麼說母親呢?母愛多麼偉大!你不知道她生你養你多麼辛苦?”我當然知道。我們提到母愛的時候總是用“偉大”“無私”這樣的詞,提到童年總是用“無憂無慮”“金色”這樣的修飾,完全沒有猶豫,沒有過問過深埋的記憶。我不想做一個歌頌遙遠的月亮有多皎潔的人,而想看到它黯淡坑窪的一麵,那是真實。我們抱怨孩子總是吵鬨和哭泣,而當我們蹲下,和孩子同一個視線,看到的都是大人密密麻麻的腿,看不到路也看不到人的表情,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孩子們的恐懼從何而來。我想回到那個低的視線。看到過一種說法,說當一個人產生羞恥感的時候,童年便結束,青春開始了。我想,一個人的羞恥感喪失的時候,他的青春便結束了,中年開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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