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盤街待的時間還不夠久,街麵上這些人,周滿自是不太認得,但金不換在這裡近二十年,此刻被卷進洪水的每一張臉,都是他認得的、熟悉的。
街口賣餛飩的老頭兒脾氣最壞,年輕時和人打架瘸了一條腿,洪水一來,根本連站都站不穩,眨眼便被吞沒;
沿街地勢稍高的屋簷上,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艱難地爬了上來,然後遞出手去拉還在水中的其他人;
對麵賣米的瘦老板,平日賣米時短斤少兩,可七年前大旱鬨饑饉,也曾為街上開倉放過糧,此時卻被掉下的房梁砸中了腦袋;
滔天的水聲裡,混著一名婦人驚恐絕望的嘶喊:“孩子,我的孩子——”
這一場水來得何其迅猛?眨眼已經沒過人腰,連病梅館都被淹了一些,誰進來漫過了人的腳麵。
遠處金不換手底下的餘善等人大喊著先救人;
近處的水麵上卻衝來嬰兒的繈褓,裡麵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金不換想也不想,往前跨出一步,便一手將那嬰孩兒的繈褓撈了起來。
整個人於是全立在了暴雨之中!
不曾停歇過的大雨澆在他臉上,將原本瀲灩的五官洗出一種刀光似的鋒利,然而這一刻,心中第一時間生出的竟不是憤怒,而是恍惚。
金不換望著前方半空中那些金燈閣的修士:“你們都做了什麼?”
那些修士落在了尚未倒塌的屋頂上,雨水不沾其身,背後隔了一條朱雀道,卻是樓台錯漏的雲來街,地勢要高上不少,且向有修士陣法護持,此時被暴雨籠罩,朦朧中更有一種格外令人心驚的美麗。
為首者乃是一名英俊的青年修士,衣襟上所繡的金燈花乃是三朵,顯然在金燈閣中地位要比其他人高上不少。
聞得此問,他看向金不換,隻是負手而立,閒閒道:“金郎君不會以為這大水乃是我等所為吧?”
周滿站在病梅館裡麵,頓時皺了一下眉頭。
背後傳來一點細微的水聲。
她一回頭,便看見王恕與一命先生也出來了。他披了一件外袍,見到外麵這般景象眉心也不覺擰了起來,站到她身邊。
那金燈閣的修士將話說完,卻是放眼向這條低矮破敗的街道上望去,那些哭喊著逃生的人,像極了與他們一般驚慌遊竄在水麵上的老鼠,大水衝來、大難臨頭,於是都從自己陰暗汙穢的洞穴中竄出來,蟲蟻般密密麻麻,拚命擠在沿街的片瓦陋簷下。
看起來可真是.…....
那修士沒忍住笑了一聲,輕輕歎道:“這樣大的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城外不遠處的閬水上遊不幸決了堤,洪水這才衝入城來。我等今日來泥盤街,不過是恰好趕上,金郎君可彆將這等事冤枉到我們身上。”
金不換冷冷道:“早在幾十年前,閬水河道就被城中修士合力拓寬,河堤更是由蜀中四門合力加固,這些年來遇到再大的雨,都不曾潰決過!”
那修士便好似十分惋惜:“那可能就是天意,要你們泥盤街倒這一場大黴了吧,委實可憐。”繈褓中的嬰孩兒還在哭泣,遠處那名婦人不顧身邊人的阻攔,泅渡到這邊來,從金不換手中接過了自己的孩子,緊緊抱住,臉上淚水混著雨水滾落。
金不換垂落的手背上則已青筋暴突。
然而那青年修士完全不在乎他的反應,隻是一揮手,示意身邊另一名修士上前:“金郎君,我等也不廢話了。今日來,是有事要與你分辨一二。從三個月前開始,少主便將金燈閣藥材行相關的事宜都交由你來打理。那這些東西,你該認得吧?”
一名裝滿的口袋從高處扔了下來,落進水裡散開來,都是各色藥材。
然而其中所有人的川烏被水一浸,竟都開始掉色。
金不換已猜著什麼,唇畔浮出一抹冷笑。
那修士果然喝問他:“半月前你交了賬冊,說從西蜀的商隊那邊買得一批上好的川烏,正好供給陸氏濟安堂。可是濟安堂的大夫卻發現你這川烏乃是以白芍根莖染色而成!金不換,少主小姐如此器重、信任你,你卻利欲熏心做下如此令人不齒之事,該當何罪?!”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金不換尚未開口,後方卻忽然傳來一道憤怒的聲音,眾人回頭看去,竟是金不換手下的餘善,兩眼冒火一般盯著金燈閣那些修士,“用白芍染色裝作川烏這種過時手段,藥材行裡早就不用了!何況藥材摻假從來都是以假摻真,三分假七分真,才能不真害了人性命!彆說金郎君從來不曾給你宋氏的藥材裡摻假,他即便要做,又怎會做得如此低劣?你們這分明是血口噴人!”
那修士輕蔑極了:“你這意思,難道還能是我們栽贓嫁禍他?一個泥地裡偷生的爛乞丐,也配?”
其餘金燈閣修士聽見這話都笑了起來。
那修士隻揮手一示意,身後立時有修士得令,舉掌便向街邊揮去。劈裡嘩啦,掌力之下,那邊一連七八間掛了“金”字旗的鋪麵,全都塌進水中!
餘善見狀目眥欲裂:“你們———”
可沒想到,竟被金不換拉住了。
那修士一看,越發輕蔑,隻道:“這隻是小施懲戒罷了。金不換,從今以後,宋氏在蜀中的所有事務都與你沒有任何乾係。念在你曾為宋氏效命的份上,我等便既往不咎。隻是望你將來好自為之,若再犯什麼事叫我等抓住,可彆怪我們不客氣!”
餘善被金不換按著,大為不解:“郎君!”
周滿周身氣血一陣翻湧,右手拇指已抵住無垢劍的劍鍔,心中起了幾分殺意,隻是見了金不換這般忍耐情狀,也忍不住皺了眉頭。
街頭巷尾,無數瑟縮在台階上、屋簷下的人們,全都將目光投向了他。
然而金不換站在這席卷天地的暴雨裡,隻是抬起眼來,問:“宋蘭真,還是陳仲平?”
那金燈閣修士沒懂:“什麼?”
金不換麵無表情,重複了一遍:“下令水淹泥盤街的,是宋蘭真,還是陳仲平?”
既不在乎店鋪貨物被毀,也不在乎遭受無端的汙蔑,他問的竟是水淹泥盤街這件事?
那修士先是一怔,隨即大笑:“你,哈哈哈!你與陳長老的恩怨乃是私事,我等今日來所為卻全是公事,怎會與陳長老有關?更彆說與小姐、與宋氏有關了!早說過,此乃天意!”
金不換點頭道:“那便是陳仲平了。”
那修士麵色一變,似乎沒想到金不換會如此理解他的話,神情頓時陰沉了幾分,隻是緊接著打量一眼他以及他後麵那些手下的狼狽模樣,到底是生出了幾分有恃無恐的快意。
他陰惻惻道:“是與不是,於你這樣的人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彆說此次的確就是天意,即便是我金燈閣所為,你拿得出證據——”
“嗤拉”一聲令人牙酸的裂響,那修士話音尚未落地,隻覺眼前一道白電閃過,再看時,金不換站在原地未動,可那一隻八瓣蓮盤尖銳的鋒刃已橫在他的脖頸,散出一股凜然的殺氣!
那修士簡直頭皮都炸了起來,已出了一身冷汗,幾乎以為自己今日便要斃命在此。
然而他很快發現,那鋒刃隻是逼在他喉前半寸,一動也不動。
於是心念一轉,他雖還有幾分餘悸,卻忍不住得意起來:“這可是在小劍故城,百寶樓傳過望帝陛下的令,誰也不得在此大動乾戈!憑你金不換,難道敢殺我不成?”
金燈閣這些修士,都是同金不換打過交道的,平日裡見多了他世故圓滑、能屈能伸的模樣,便是有時故意嘲諷取笑他幾句,他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這種人,他們見得太多了——
身上骨頭還沒二兩重,一心想巴結世家撈得好處順便抬高自己的身價,能有什麼魄力?
事實上,在那修士一句話後,金不換的確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法器,重新攥在手中,竟道:“你說得對,我金不換一介乞兒出身,隻拜入杜草堂,算不得有依有憑,何況望帝陛下有令在先,自是不敢殺你。”
周滿聞言,眉心皺得已起了一道豎痕。
那修士一聽,卻是不由大笑,越發趾高氣昂,冷冷道:“識得時務就好,放心,這才隻是開始呢!”
他說完,帶了金燈閣的修士就要走。
金不換看都沒看他一眼,反而轉向了周滿,暴雨淋濕他全身,那一張臉卻格外漂亮,微微仰起來看向她,輕聲問:“你要的東西,我還沒找全。但可否先賒筆賬,請你幫我個忙?”
周滿回望他,終於笑了起來,霎時間拔劍出鞘,已是一身凜然,隻道:“等候已久,願效其勞!”
*
暴雨中,一道渾身染血的身影跌跌撞撞,從泥盤街逃出,不要命一般發出嘶啞的叫聲,朝著雲來街金燈閣的方向奔去。
消息到王氏若愚堂的時候,孔無祿眼皮狂跳,差點沒跳起來:“又是她,又是她!怎麼敢在小劍故城殺人,還殺了那麼多!”
韋玄聞言,愣得半晌,卻是忽然大笑,拍著大腿道:“好,好!殺得好啊!”孔無祿頓時瞪圓了眼睛。旁邊的商陸也是一臉錯愕。
然後便見韋玄轉頭問那來報消息的修士:“她殺人的時候,公子可在?”
那修士有點蒙:“在的,就在病梅館前麵,看著呢。”
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