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忍,又能怎樣呢?”
麵對著那名婦人的憤怒,金不換並沒有當麵回應。他隻是沉默著矗立了良久,然後垂下眼,在所有人注視的目光裡走遠。一直等走到泥盤街儘頭那一座二層的小樓,才停下腳步,帶著幾分苦意,向身後跟來的周滿開了口。
周滿隻能看見他在細雨裡的側臉。
金不換的聲音無比清醒,但也無比殘酷:“宋氏之大,非蚍蜉所能撼。凶猛的野獸,才有搏鬥的本錢;孱弱的雞犬,若是不忍,除了白白葬送自己,又能得到什麼?”
周滿想回應一二,然而張口時,又忍住了。
大水將整條街淹沒,麵前這座小樓自然也不能幸免。且這裡是整條街地勢最低之處,即便一命先生已施展術法將大水引走,可它們在退去之前,依舊在這裡留下了狼藉的痕跡。此刻正有一些人在裡麵收拾。
金不換說完,已抬步向裡走去。
周滿立在外麵,看著他的背影,卻隻是想:不忍的確會死,可忍了,便一定能活嗎?
*
雲來街的街口,雨勢雖已變小,可隔街對峙的雙方,似乎誰也沒有要退的意思。
兩邊人馬都按住了兵刃,隨時準備聽令動手。
陳仲平自是惱恨韋玄半點道理不講,偏要在這節骨眼上與自己為難,一張枯樹皮似的老臉陰晴不定,不斷變幻。
然而過得一陣後,竟忽然笑了起來。
韋玄幾乎立刻感覺不舒服,皺起了眉頭。
陳仲平身上那原本緊繃的氣勢,卻是一下放鬆了:“韋長老化神後期的修為,憑我陳某人的本事,又是在小劍故城之中,的確不敢鬥狠。我等雖認為金燈閣十數名修士之死乃是那金不換膽大妄為,但韋長老既一力稱是你王氏周滿所為,那陳某也隻好依韋長老之言,將此事上呈少主、小姐了。”
韋玄冷笑:“那兩個小輩,你以為我放在眼中不成?”
陳仲平回以一笑,隻朝著泥盤街那邊看了一眼:“韋長老乃是道陵真君舊部,自然誰也不放在眼中。你要因那周滿與金燈閣作對,我等看在王氏麵上,自也不好為難她。隻不過這天底下迫人就範的法子,豈獨打打殺殺這一種呢?”
對於龐大的世家而言,要碾死一隻螻蟻,何須親自動手?隻需淡淡一個眼神掃過,稍稍流露出一點好惡,便會有無數趨炎附勢之人順其好而好、順其惡而惡,恨不能搖尾為其馬前之卒。
陳仲平說完,便一揮手,竟真就帶著一乾人等返回金燈閣。
若愚堂這邊的人站在原地,不免有幾分錯愕。
孔無祿先是一愣,不太相信陳仲平就這般退了,然而緊接著便想起他方才最末一句,心頭猛地跳出幾分不祥的預感:“那陳仲平的目的是金不換,以此城為中心的附近幾城,都有這位金郎君的盤口和生意!長老,此人也是公子的朋友,我們是否……”
他自是想問是否要出手相幫。
豈料韋玄眼神閃爍,隻盯著那幫早已走遠的金燈閣修士,道:“他們要真敢下狠手,那才好呢!”
*
三日後,雨完全停了,天也早已放晴。然而泥盤街儘頭的這座二層小樓,卻籠罩了厚厚的陰雲,仿佛有一場
更大的風雨正在醞釀。
二樓那不大的廳中,已坐滿了人,還有不少擠在邊上站著。
正中一張長桌,左邊為首坐著的,是一蓄須的中年人,看著其貌不揚,像個賬房先生;右邊為首坐著的,是一身材魁梧的粗豪壯漢,一身短褐,腳踩草鞋,倒像是街上搬貨的腳夫。
金不換則坐在中間,旁邊立著餘善。
整座廳裡數十人,竟找不出一個臉上帶笑的,人人麵容冷肅,如臨大敵。
周滿就抱了劍,站在角落裡看著。
這幾天她自是沒回學宮,一是泥盤街大水剛過,她留下來能幫點忙就幫點忙,二也是怕自己走了,金不換的安危便沒保障。
隻是這三天來的消息,實在算不上好。
坐在右邊的那名壯漢,已壓不住心中火氣,聲音越見暴躁:“學宮那楊執事見風使舵、卸磨殺驢也就罷了,本來我們同他就是與虎謀皮,沒了這點生意傷不了筋、動不了骨。可昨日五城九個盤口,尤其是放在明麵上的六個,不是被人砸了就是被人搶了!駐守的兄弟們哪個不是好手?全被打得頭破血流!可見那些尋釁之人,身份絕非尋常!”
左邊那賬房先生模樣的人眉頭也是緊鎖:“最難的是藥材那邊。原本我們上個月談定要給我們供貨的商人,今天大都變了卦。不是避而不見,就是推三阻四。隻有少數幾家還信守承諾。可整個蜀中,已找不出幾家醫館丹堂還願意進我們的藥材……”
有人不解:“我們的藥材不說蜀中,至少在這片地界價錢算得上公道。他們不買我們,難道願意高價去買宋氏?”
那賬房先生苦笑:“宋氏以陣法傳家,掌握著天下過半的傳送陣,所有買進賣出的生意哪個沒他們摻和一腳?藥材這行,更是早早握在人家手中。無論哪家醫館丹堂,都是指望長久開下去,為了圖我們一時的便宜,得罪金燈閣,誰又願意?趨利避害,人之常情罷了。”
此言一出,廳中越發壓抑。
不少人忍不住罵出了聲。
周滿卻抬眸看向坐在正中的金不換:自進了廳以來,他便沒說過一句話,坐在長桌儘頭,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一般,隻是盯著手中那一塊已乾的泥。
此時廳中眾人已是義憤填膺,尤其是那壯漢:“這些事情必是那狗屁宋氏金燈閣在背後授意使絆子!我們倒也罷了,餓不死,可下麵有多少人指著生意轉起來過日子。這狗屁世家如此囂張,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斃嗎?”
那賬房先生歎氣不說話。
有人見了便問:“蔡先生足智多謀,難道也沒有半點辦法?”
蔡先生,也就是賬房先生蔡源,聞言隻是搖頭:“彆人不買,我們難道還能強買強賣嗎?宋氏勢大,恐怕就算有哪家鬥膽買了,最後也不免落得與我們那些盤口一般的下場……”
那壯漢氣道:“醫館丹堂不買,我們難道不能自己賣嗎?”
蔡源問:“自己賣?”
那壯漢道:“藥材的生意是大頭,總歸還有幾家信守承諾願意供貨給我們。醫館丹堂也不過就是給人看病開藥賣丹藥,我們在鬼市的幾個暗堂口上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煉丹師,何不將那些藥材都煉成丹藥,自己賣?”
眾人都覺得這是個破局的法子。
然而蔡源聽後,臉上苦意更甚,隻道:“生老病死,自是最來錢的生意。你以為郎君不曾想過嗎?此事若真那麼容易,郎君早就做了。且不說煉丹賣藥回錢的速度如何,單說丹藥,我們的人頂多會煉製一些常見的普通丹藥罷了。既是普通丹藥,大醫館大丹堂哪家沒有,旁人何必來我們這兒買?但若要賣些珍奇丹藥,天底下最好的煉丹師和珍貴丹方,都攥在世家手中,尤其是陸氏濟安堂。我們拿什麼和人比?”
這話等同於封死了眾人所能想到的最後一絲破局的可能,讓所有的討論都陷入了僵局。
整座廳內,忽然沒有了聲音。
這便是世家的可怕之處——
它們龐大的根係深入六州一國每個角落,一旦開始絞殺,甚至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喘息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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