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閻轉身,那牛頭馬麵拿鐵鏈鎖著一人,披頭散發卻雙眼湛然,長眉薄唇有狼顧相,那神態精氣,除了自己絕沒第二個人。李閻兀自眯了眯眼,有些捉摸不定。正琢磨著,這牛頭馬麵鎖著“李閻”,已經過了橋,和自己擦肩而過,居然看都沒看一眼。李閻四顧,這四下的慘鬼和刑差,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自己,他在這地府,倒像是個隱形人。想到這裡,李閻不自覺邁開步子,跟著牛頭馬麵往地府深處走。望鄉台,血湖池,奈何橋,剝衣亭,滑油山,惡狗村,孟婆莊,枉死城。種種詭異陰森的場景,如同粘稠冷水一般無孔不入,即便李閻心智堅定如百煉鋼鐵,也升出難言的煩躁感覺。他看向被牛頭馬麵鎖住的自己,雖然雙眉緊皺,卻看不出什麼喪氣害怕的神色。不多時,牛頭馬麵押著自己來到一座陰森大殿,陸崔二判分列兩旁,黑白無常一頭頂“一見發財”,一頭頂“天下太平”,血紅舌頭直到腰間。“來人可是河北滄州鹽山縣的李閻?!”那聲如洪鐘,此人高居紅銅四角判台,穿五龍山河錦繡袍,兩道長直帽翅,黑須如同鋼針,濃眉如劍,眼如銅鈴,不需多說正是陰殿閻羅。被鎖住的李閻強聲道:“不才,正是。”“好個凶頑不化的惡徒!你殺人盈野;當滾刀山!通奸人婦;當穿冰柱!餘惡並算,便是拔舌剝皮,抽筋抽腸也難以抵償,你還不認罪。”“李閻”一揚頭,渾身鎖鏈叮當亂響,他雙目發紅:“我一身拳腳刀劍,全為自保!那虎撲綿羊,搏得血食求存,難道也是惡徒?我殺人無算這不錯,可這身人命自有緣由!李某人憑生自問無愧疚事。縱然再往世上走一遭,行事也不會有半點更張!”一旁的崔判兀地一聲冷笑:“既然如此,你可敢與我一樁一件算來。”“李閻”大聲喝道:“有何不敢!”“好!”那崔判一招手,一具破爛屍體自殿外衝了出來,他滿身血汙,身上的骨頭都碎開,一雙恐怖的大眼死死盯著“李閻”暗處的李閻見了這屍體,臉色也兀地一沉。城戶南,一個曾經被李閻在擂台生生打死的殺人犯,他也是李閻這輩子動手殺死的第一個人。“李閻”高聲呼喊:“我和他打得是生死擂,我不殺他,他便要殺我,何況這人奸殺幼女,死有餘辜。我殺他又如何?”崔判官陰陰一笑:“黃口狡辯,你還以為自己是替天行道的俠客麼?”他再一招手,一個穿盔甲的肥胖中年衝了上來,他舌頭發紫腫脹,也惡狠狠地瞪著李閻。“此人是你的上官同僚,你卻在收拾戰場之時,為了搶奪話語權力,昧下良心殺了此人,你還能狡辯?!”暗處的李閻揚了揚眉,這人的長相他已經模糊了。“李閻”臉色沉了一會兒,才郎聲說道:“臨戰逃脫,按律當斬!此人身為將官,交戰之際卻試圖濫用軍權,讓部下一同換上朝鮮百姓的衣服躲藏,我又豈能讓這樣無能庸碌的的壞了我的性命?他求死之道固早晚,我隻是果決一些罷了!”暗處的李閻聽了輕輕發笑,從殿前走進來,這滿殿惡鬼,卻沒一個看得見他。“哈哈哈哈哈啊~”閻羅放聲長笑:“照你這麼說,那些在戰場死在你手裡的倭寇兵,立花宗茂,本多忠勝之流,也是兩軍交戰,不能算數嘍?”被鎖鏈綁住的“李閻”點頭:“那是自然!”“一派胡言!”陸判官也開口:“你與那餘姓女設計殺死一男子,難道也是兩軍交戰?你在燕都鬼城,如同蠱物爭奪連殺數人!你與人算計,勾心鬥角。更屢屢有劫掠他人之行!你與海盜頭子十夫人有母子之名,行夫妻之實!違背倫常!”“李閻“鋼牙緊咬,眼珠亂轉,隻來得及說了一句:“十夫人的事我隻是順手推舟,我沒有……”暗地的李閻正把玩閻羅王堂上的桃木筒,聽了這話,嘴不自覺往下一瞥。這時節,黑白無常也湊過來:“你標榜習武隻養三分惡氣,可生平少有俠助他人之行為!反而依仗“三分惡氣”的名號,肆意妄為,你禍亂大局,為非作歹!你**無度,品行不端!你縱火行凶!殺人丈夫!斑斑惡行,罄竹難書!還敢當堂狡辯?”滿身鎖鏈的“李閻”後背兩鬢流下汗水,瘋魔一般獰笑:“說這麼多,你們這幫兔崽子無非是想要我的命,有本事就來!”說罷仰仗巨力,竟然硬生生掙脫了數道鎖鏈,往閻羅堂上衝去!“無可救藥!無可救藥!”“啊啊啊啊啊!”那“李閻”雙眼發紅,朝堂上衝來,李閻正在堂前,像塊木頭似的動也不動。眼看“自己”衝了過來,一直冷眼旁觀的李閻從地上迸射而起,腳尖如同一枚衝天炮彈砸中“李閻”的下巴,兩人都騰空而起,李閻翻身弓腿,左膝蓋帶著黑壓壓的光影撞在對方的腦袋上,明晃晃的血霧四射。砰!屍體重重落地,而李閻則感受到眾多目光彙聚在他身上。陰殿閻羅,崔陸判官,黑白無常,牛頭馬麵終於看得見他了!“戲演完了?”李閻一攤手:“那就動手吧。”“來啊,給我拿下這狂勃惡徒!”閻羅大吼一聲。李閻放聲大笑,他衝到大殿上一口虎頭鍘刀麵前,從鍘台上硬生生把刀摘了下來,反身衝入眾鬼當中!眾多陰森惡鬼從殿外殺進來,將放肆大笑的李閻團團圍在當中。那源源不斷的猛鬼,如同圍繞血色暴風眼的漫天碎紙!暴風飛卷,血光蔓延,李閻殺出血性,禍水,血蘸,帝女姑獲齊齊飛出!那一道翩躚血影突兀消失又迸現,在大殿上殺出無數血色寒影。血光蔓延,暴風飛卷,燕穿簾,龍拗首,鬥劍母架二十四式傾瀉而出!先鍘牛頭,後誅馬麵,黑白二常齊齊赴死,崔陸二判屍體不全。十來分鐘的時間,隨著最後一具青鬼屍體倒地,整個陰森大殿滌蕩一空!滴答~滴答~血水滴淌,李閻身上有深淺不一的傷口,他手提鍘刀,一步步走向閻羅的堂前。“你惡貫滿盈,還妄自標榜,如此虛偽的惡徒,就算現在僥幸逃脫,那九天的菩薩,八部的羅漢,也絕不會輕饒了你!”閻羅王沉著臉,卻不自覺步步後退。李閻步步逼近,沾血的麵容平淡如斯:“世上從來隻有人這一類,我倒看不見善惡,硬要分辨,便隻有百折不撓的剛健之人,和怯懦軟弱之庸碌之人而已。什麼十殿閻羅?什麼無間苦獄?無非是後者的徒勞妄想,活著都不敢爭一個公道,死了倒想讓彆人給你報應?這種意淫有多可笑憋屈?”李閻上堂,撕下一頁生死簿來擦去滿手的腥膩鮮血。那閻羅王聞言冷笑:“人隻分強弱,不分善惡?照你說來,凶惡之人隻要得以自我欺騙,便能胡非為了麼,簡直可惡可厭!”“人生下來本就不是讓人喜歡的,更可惡可厭的,是那些以為白白坐著便能占據道理的人。”李閻露出滿口白牙:“我就是殺人無算,通奸人婦好了。可我到底是不世的惡徒,還是剛健的俠客,你們說了可不算!”說罷,他抄起鍘刀,砍向這陰殿閻羅的項上人頭。血光四濺!星垂野原,漫天大雪湧向高山。“今天晚上加餐,讓你嘗嘗我的手藝。”查小刀拽著一隻百來斤的小號無頭野豬,正和曹永昌攀談,馬車上的李閻悠悠轉醒。“怎麼樣?”火堆邊上的查小刀問道。李閻點頭:“自打丹娘趕我出來,很久沒睡這麼舒服了。”他又看向那野豬:“哪來的?”“撿的。”曹永昌開口:“就倒在路邊,腦袋掉了,像是被鍘刀鍘了似的。”李閻伸了個懶腰。把朱紅劍匣打開看了一眼,裡頭十四道龍虎旗牌整整齊齊,散出盈盈的寶光。“留一塊排骨給我。”……遼東有魘豬,或稱鬼貘,以能事幻人。《柳麻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