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榻邊的蔡氏托著繈褓,一邊哼唱,一邊拍打著嬰兒的後背。胡氏見狀小嘴一撅,也沒說話,隻是轉身放下藥包,摘下撐窗的竹竿,合攏窗柩,不叫風刮進來。隨後她拔了金絲簪子,拿起牛角梳,對著琉璃鏡子,細細打理起自己的頭發來,卻把後背留給了蔡氏。整個房間裡,隻有蔡氏哄孩子的歌謠聲,吐字模糊,聽不真切詞句。好一會兒,等孩子睡沉了,蔡氏才把繈褓平放到床褥子上,站起來放下床兩邊的幔子。哄睡了孩子,蔡氏走到桌子旁邊,端起茶壺倒了一杯杏子茶,推給胡犀娘,低著眉眼道:“姐姐吃茶。”胡氏手指劃過自己的長發,不鹹不淡地回答:“妹妹且免了吧,這又沒旁人,裝給誰看呢?”蔡氏搖頭,掐著自己的指甲:“禮數不該隻作給人看的。”胡氏冷哼一聲,搶過茶來,一口便喝了個乾淨。隨後一轉身:“茶喝罷了,你待怎地?”隻見蔡氏滿頭烏黑發絲照進身後的鏡子裡,赫然變成了金黃色的皮毛。華美的衣裳下,毛茸茸的尾巴逐漸伸長蔓延,一直垂到圓凳底下。本是妻妾和鳴的尋常人家景象,隻這一下,氣氛便突地恐怖陰森起來!可蔡氏卻絲毫不見驚慌,隻是自顧自地提起茶壺,屋裡的光線沒來由地暗了幾分。她語氣溫柔:“狐也好,鬼也罷,姐姐與我同居而處,也有幾年光陰,鬨成這番境地,我相信不是姐姐的本意。人鬼殊途,人狐也殊途,生郎雖陽壽綿延,但絕經不住你我輪番榨取,再不想個法子,隻怕他就藥石無救了。”胡氏沉吟片刻,她刻意壓低聲音,卻不住冷笑:“狐鬼與人不相容,這是天理,但我是個有分寸的,歡好餘節,生郎總有些許陽虧體弱,隻需些鹿茸瀧膠之類的補品,也一定補得回來!要是沒有你在,生郎哪會落得現在這副模樣?”砰地一聲,茶壺撞在桌上,房裡頭的瓶瓶罐罐齊齊一顫。蔡氏臉上帶著薄怒,她回頭看了幔子後頭的床榻,見孩子沒被驚醒,才回頭恨恨道:“姐姐這話忒地顛倒黑白,我與生郎相識相愛,有同生死的情誼在。本來就在你前頭!生郎好不容易用計瞞過了婆婆,我二人眼看嫁娶,你卻橫插一手!”她咬著嘴唇:“我不願叫生郎為難,作妾氏也心甘情願,今時今日,你倒反過來說我的不是?”胡氏下巴一挑,絲毫不以為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就是大婦,妻妾相爭,當然是妾的不對。莫和我談勞什子生死,男歡女愛何來這多苦大仇深?我愛生郎英武曠達,便是他已做人夫,我也絕不相讓。何況你一個蠻夷之地的下國野鬼,有甚麵皮和我談先來後到?”“你!”蔡氏氣得直哆嗦,說不出半句話來。蔡氏本就是個賢貞恭儉的性子,無論做人做鬼,都不善於和人爭吵。胡氏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民間傳說,狐狸修人,先學鳥語二百年,再學人話二百年,真假不論,可說起撒潑嘴架的功底,胡氏還收著七成力嘞。再鬨下去,更尖酸的話,她胡犀娘也信手拈來。見蔡氏語塞,胡氏更得理不饒人:“鬼陰氣之重,甚狐遠也,要不是他偏寵你,休沐節假,倒有一多半和你同床共枕,何至於鬨成今天這模樣?”說著她一撇嘴:“我早知人狐不相容,為長遠計,上下打點銀子,叫生郎做上從六品的百戶長,借官府龍虎氣溫養他的身子,你呢,你倒裝的可憐!平日做些針線廚藝的活計,就能討得生郎開心,癡纏過後生了孩子,便覺得有了天大功德?居然反過來逼我的宮。現在鬨到生郎吐血,難道不是你的過錯?”蔡氏中途幾次想張嘴,都被胡氏的氣勢倒逼回來,成了茶壺煮餃子,肚子裡有話,可一句也倒不出來。再見胡氏一樁一件有理有據,咄咄逼人。幾番爭論下來,倒讓蔡氏也恍惚起來,莫非生郎身子弄成今天這模樣,真的是我的過失?人鬼殊途,終究沒有好報應麼?“嗚啊~”蔡氏正六神無主,床褥上的孩子醒了,睜眼沒見到娘親,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蔡氏這才回了神,她一咬牙,紅著眼圈:“任你怎麼說,即便不為生郎,隻為了寧兒,我也不能退讓半點。”“哈,說得好生正氣凜然,我就看不得你這樣子,道理比不上夜壺,早該手底下見真章!”胡氏的眼裡生出茶色的豎瞳,鼻子生尖,指甲化作利爪。蔡氏垂著頭不說話,指甲整齊的嫩白手指也突兀迸現青筋,長長的黑發遮住雙眼。胳膊扭曲成極為詭異的角度。屋裡頭劍拔弩張。任憑誰看,這兩人也是狐鬼而絕非良人!合攏的窗戶縫外麵,王母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直覺得天黑地暗,恨不能一頭栽倒地上昏死過去。可她終究定下神來,攝手攝腳地轉身離開,等她悄無聲息地到了大門口,突地邁動兩條老腿,朝胡同外頭跑去。王母兩隻眼瞪得渾圓,她腦子裡亂糟糟地,隻充斥著一個念頭。“不是人,都不是人!”她跌跌撞撞,見人招呼也沒答話,撞了邪似的,一路奔城東龍虎衙門去了。膠州府衙偏署設有龍虎衙門,專管妖邪害人,種種詭聞異端,王母連鞋都跑丟了一隻,直直闖進衙門來,抓起鼓槌,重重地敲打在鼓麵上。“何人擊鼓?”打內衙鑽出一位穿紅色法衣的龍虎皂役。王母撲通跪倒,臉色慘白:“家中遭了禍事,還望衙門老爺做主,救救我兒!救救我兒!”“你且徐徐說來,若是該我龍虎衙門的公屬,自然替你做主。”那皂役擰著眉頭。王母不敢怠慢,自幾年前王生迷戀菜菜子,爾後鬨出道士降妖,燒毀鬼衣,狐妻鬼妾一乾事端,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全都地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