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麼回事?”“說是……”鄭淵寧是讀書人,有些話不好啟齒,他在吳克洋的耳邊嘀咕兩句,一拍手:“結果被兩個外鄉人撞破,這才出了事。”“這!”吳克洋遲疑一陣,咬了咬牙:“必須把人給我拿住,還有封鎖一切關卡港口,不許任何人出入,這事現在不能讓老師知道,我得先和大……你還愣著乾什麼?抓人去啊!”吳克洋低聲厲喝。鄭淵寧拿袖子擦了擦汗:“下官這就去,這就去。”大堂裡的李閻揉了揉耳朵,背往後仰,貌似喝醉酒假寐。“你獲得了一次會話。麵對一鍋沸水怔怔出神的查小刀眼神一清:“接受。”“殺人了?”李閻的聲音傳過來。查小刀把麵皮下鍋,看著鍋裡咕嘟咕嘟冒起氣泡,才笑道:“消息這麼靈通?”“那死鬼的親爹,就是設宴招待我的陳天放,現在酒桌上,州府縣衙的官老爺,南直隸的勳貴,還有京裡派的漕運總督齊坐一堂,浙江這塊鐵板,全呼在咱頭上了。”“不好意思,給你惹麻煩了。”“什麼話!懲奸除惡這種事,我無可無不可的,既然你發火,咱就鬨一鬨,不過畢竟人生地不熟的,還得從長計議。”“我聽你的。”“……額。”“怎麼了。”“不,沒事。”李閻剛一抬頭,吳克洋正好麵色沉重地回到宴席上。戲台上是昆腔《長生殿》,正唱到“驚變”那一節。酒席上的陳天放聽得正入神,不時點著節拍,他也不睜眼,隻是道:“克洋,怎麼心事重重的?”吳克洋回道:“啊,衙門一點瑣事,老師不必介懷。”天放先生這才睜眼,衝他正色道:“既然如此,吃過飯我就不留你了,公事要緊。你考取功名不易,切莫辜負皇恩啊。”“老師教誨,學生字字記在心裡。”李閻看了一眼吳克洋,又看了一眼陳天放,心裡突然有了主意。“刀子,你叫永昌把飛雷叫來,把苦主和屍體都帶到這來。”查小刀做得了湯麵,分了三碗,撒了點蔥花,澆上一層熱油,便回了大堂。那位婦人已經穿戴完好,隻是失了魂似的,呆呆發愣。郝掌櫃臉上裹了一圈重重的繃帶,神色畏縮而麻木。查小刀把食盤放到桌上,問向婦人:“你叫什麼。”那婦人回了回神:“民婦郝安氏。”查小刀點點頭:“吃麵罷。”說著,他又瞥了那掌櫃一眼:“你呢?”那人一個哆嗦,說話漏風:“小人郝桂旺。”查小刀給曹永昌遞過去一碗。又拿了一碗給自己,顯然沒預備這郝掌櫃的份。“來龍去脈給我講清楚。那夥人是誰。”郝安氏顫顫巍巍端起麵來,看著湯水自己的臉,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好漢還是快走吧,這惡人在這裡一手遮天,您再不走,官軍上門你便走不脫了。”那郝掌櫃也跪在地上,隻磕頭不敢說話。“我問你,你們就回答,你們是什麼人,那些人又是什麼人?”郝安氏哭哭啼啼地,說不出話。還是郝桂旺先張嘴:“那人是當地士紳,陳天放的二公子陳冬,是個奸淫辱掠的花花公子,我們夫妻二人是年後才搬到舟山,本來尋思開個飯館討筆營生,沒想到……”“官府不管?”郝桂旺慘笑一聲:“好漢你當那兩個公差是假扮的麼?這裡的知縣鄭淵寧,不過陳家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家奴罷了,我們不過升鬥小民,哪裡惹得起啊。”查小刀看郝桂旺的眼神要吃了他似的:“我要是你情願死了!”郝桂旺一邊叩頭一邊哭,說不出半句話。“諾大的舟山,諾大的昌國,諾大的寧波府,難道就找不出一個為民做主的官了?”“要麼就被罷了,要麼逼辭,要麼就死的不明不白。剩下的,也是敢怒不敢言,能不與其同流合汙,便是莫大的清官了。”查小刀盯著郝桂旺:“眼下陳二叫我殺了,你們也逃不得乾係,我這問你這軟蛋一句話,事到如今,你敢報官麼?”郝桂旺痛苦地捂著頭:“去了縣衙也沒用,好漢你當這樣的事還少麼?”“我們不去縣衙。永昌,吃了麵,你去碼頭把飛雷叫來。”查小刀道把嘴裡的熱湯連帶蔥花一飲而儘:“我們去天妃館。”朱昌運舉杯:“我來之前,隻知道天放先生是士紳,是給朝廷辦差的商賈,卻不知道,天放先生對理學也有如此深的見解。”“朱大人言重了,老夫隻是學過一些粗淺的高頭講義,年輕時僥幸中了個舉人,幾十年再沒進一步,如今年老智昏,更不敢和朱大人妄談理學。”李閻暗自打了個哈欠。門口卻突然人聲大作,熱鬨得無以複加,台子的昆腔也攪了。“怎麼回事?”有仆人跌跌撞撞,看著酒桌上陳天放,說不出話。天妃館貴氣雅致的紅木牌坊前頭,跪著一對夫妻,查小刀趕著平板車,車上是一具屍體。圍觀的老百姓裡三層外三層,有的人認得那屍體的綢緞衣裳,激動得滿臉潮紅,聲音也越來越大。陳寒攥著拳頭走了出來,他看到車上的屍體,渾身都在顫抖,指著抱著膝蓋坐在車上的查小刀:“鎖了他!”有戴著圓盔,刀槍,和火器的營兵一擁而上。“且慢。”大批的宴客從天妃館裡湧出來,出聲地不是彆人,正是李閻。陳寒憤怒地瞪著李閻:“李鎮撫這是什麼意思。”“此人是我的屬官,何況他犯了哪條律法,你要拿他。”“他殺了我弟弟。”李閻卻眯著眼瞧他:“不知道陳先生在哪裡為官。”“我無官職在身。”陳寒憤慨道。“那陳先生怎地就自己斷了案子,又是怎麼一聲令下,就有兵丁上前鎖人的。難道他們吃的不是朝廷俸祿?”李閻看向這些頂盔摜甲的士兵:“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兵。”“是我蘇州南營的兵。”臨安候也走了出來,他先是看了一眼馬車上陳二的屍體,眼皮一跳,才對李閻說道:“李鎮撫有什麼意見麼?”“你的兵聽彆人的話,周亞夫的細柳營也會聽個平頭百姓的話麼?”這幾人爭論的時候,陳天放也被攙扶著出來,他見到自己兒子的屍體,隻啊了一聲,便踉蹌後退幾步,被眾人七手八腳地攙扶住才沒有倒下。吳克洋來回張望,才見到灰頭土臉的鄭淵寧,他幾步搶過去:“我不是叫你去拿人麼?人怎麼跑到這來了!”鄭淵寧苦著臉:“這人好生厲害,我們拿他不住。”“那也不能叫他闖到這裡來!”“他那馬實在是邪,我們的衙門的差役根本就來不及阻攔。”吳克洋恨恨抽袖子,到了查小刀眼前:“你是何人?為何來此搗亂?車上的人可是你殺的?”車上一旁的曹永昌一撇嘴:“這位大人,牌坊底下跪著兩個大活人你看不見,車上一具死屍倒上趕著往前衝,莫非大人是屬禿鷲的?”“大膽,哪有你這黃口小兒插嘴的份兒!”吳克洋怒不可遏。查小刀隨即開口:“我後麵那具屍體,仰仗惡仆,白日私闖民宅,強奸人婦,叫我撞上,便給料理了,如今店裡的物事一件未動,苦主也在,大人應當好好問話。”吳克洋冷笑:“我隻見到死者有苦主,至於真相如何,豈是你甭信口胡謅的。”整個場麵亂做一團,平日意態閒雅的高官貴胄,也都一下子氣急敗壞起來,更多地是旁觀的縉紳名士,大多指指點點,神態各異,其中也不乏快意之人。“好了!”一聲蒼老的怒吼傳遍門前,眾人為之一肅。陳天放止不住地咳嗽,本就老態龍鐘的他,顯得更加憔悴虛弱,他環顧一圈,卻徑直奔李閻而來。“李鎮撫,這位壯士是你的屬官?”“不錯。”“可有登冊?”“在遼東總兵李如梅大人手中。”“好。”陳天放轉身,扔開拐杖,朝一旁受氣鵪鶉似的鄭淵寧吃力地跪倒。鄭淵寧一個激靈,頓時不知道如何是好。“爹,您這是。”陳寒趕緊過去。陳天放甩開他的手,衝鄭淵寧叩頭:“鄭大人是本地父母官,這樁案子,理應是大人審。老苦主和屍體都在這兒,真相到底如何,還請鄭大人明察。”鄭淵寧義憤填膺,急忙攙扶陳天放起來:“天放先生放心,我一定還貴公子一個清白!”不料陳天放扣住鄭淵寧的手掌:“不是還我兒子清白,是還苦主的清白,還受冤屈者的清白。此案事涉人命,依我大明律法,當由神皇帝陛下親自過目才能論罪,天理昭昭,若真有冤情,絕逃不過神皇帝的法眼!我兒真做出如此喪儘天良的事來,就是百死也難辭其咎。”說著他苦笑一聲:“老夫教子無方,雖說如今事態還不明朗,可我對我那不肖子的了解,李鎮撫這位屬官說得,恐怕不假。”“額,額,先生快快請起。”陳天放被攙扶起來,臉色差的嚇人,他又對李閻道:“李鎮撫,案子雖然沒有水落石出,可你的屬官是親口承認殺了我的兒子。按我大明律法,除非是犯謀反,通倭,除妖等大罪,抑或有官差有王命旗牌在身,否則即便是朝廷命官,也不可擅自殺傷人命。我兒子罪或當死,你這位屬官兄弟,同樣觸犯大明律法,也應當先行收監,等查明真相再行論處,鎮撫大人意下如何?”李閻眼皮一沉,不自覺瞥了查小刀一眼。逼到天妃館來,本就是要將此事鬨大,即便陳柯兩家一手遮天,但滿浙江的官還是要臉皮的。至少,這麼一鬨,他們不敢耍些太紮眼的把戲。想罷,查小刀開始仰頭,然後一點點把頭低下,李閻這才拱手:“天放先生所言不無道理。”李閻眼珠一轉,突然道:“不過我這位兄弟,本是龍虎山中人,是遼東的龍虎都監派遣給我的,按我大明律法,應當以罪員待參之身收押,隻能問話,不可動刑,也能住牢房。”吳克洋逼問道:“你說是便是麼?憑證在哪?”“有遼東天師道的令牌一道,吳大人還不信,自己去問龍虎山,反正一隻紙鶴來回,從這到江西往返也用不了多久。”李閻說的自然是假話,可一來,自己可能借此拖延時間,二來,能試探龍虎山的態度。想也知道,陳柯二家借豬婆龍養匪自重,龍虎山是一定把他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好,我自然會問。”吳克洋冷冷道。“子禮,我的兒。”陳天放呻吟出聲。子禮是陳寒的表字,他聞言急忙攙扶住陳天放。“爹。”“剩下的事,你來料理吧,我有些累。”他向在場眾多縉紳名流拱手施禮:“老朽本就體衰,悉聞喪子之痛,身子骨實在熬不住,今天的宴便散了吧,日後有機會,老朽再向各位登門謝罪。”他半個身子癱在陳寒身上,神色淒楚:“快走,快走。”“來人呐,把他倆鎖拿起來。回衙門問話。”“此事與我侄子無關。”查小刀一指曹永昌。鄭淵寧大咧咧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說罷,叫差人上前鎖了查小刀,要押他回衙門。“看什麼看,都散了!都散了!”有衙役驅趕百姓,卻趕不走越來越響的喝彩聲,激動的哭聲。“蒼天有眼啊!”“報應,這就是報應!”陳寒送走了老父親,先是站到了查小刀麵前。“好狗不擋道。”查小刀冷冷瞥著他。“有時間我一定去拜訪你,查屬官。”陳寒讓到一邊,李閻本來要跟著查小刀走,不料陳寒在李閻身後陰惻惻地道:“李鎮撫,我本來想和你交個朋友,可今日看來,我們的梁子,算是解不開了。”李閻沒理他,徑直離開。陳寒攥緊拳頭,眼中有異樣的血光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