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覺之所以和裴清講這些話,並不單純因為裴清是電影的投資人之一,還因為裴清在劇組是有職務的,並且很重要。
對一部彩色的電影來說,【控製顏色】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並且貫穿始終。從導演,美術設計,攝影師,調色師……各個環節都要把控著,缺一不可。
而在《時空戀旅人》這個劇組,關於控製顏色這方麵的指令,攝影組組長阿曼達聽裴清的話多於聽韓覺的話。
夏原將裴清拉來進組,而非讓她當個掛名製片人,作用就在於此。
色彩,構圖,光線,在這方麵裴清是專業中的專業人士,韓覺特彆有自知之明,偶爾提出建議,被裴清頭頭是道地說法反駁了,韓覺也不氣惱。他就安靜把自己縮小,帶著筆記老老實實學習,聽課。
韓覺在前世工作的時候,知道最先進的美劇那邊,劇組裡會有個叫作【攝影導演】的職位。這個職位的作用是確保暫停的每個截圖都像電影截圖。
而到了電影,裴清發揮了類似的職能卻不滿足於【電影感】,她野心很大,希望每個截圖都像名畫。她企圖讓每一個畫麵,都可以直接拿去當屏保使用。而不得不說,裴清是真的厲害。至少在鄉下拍攝的這些鏡頭單獨拉出來,果真美得就跟風景油畫一樣。
韓覺佩服專業能力強的人。
善於學習的韓覺希望提高視覺審美,就讓裴清幫他列出書單。
隻是裴清不屑與此,她告訴韓覺:【培養視覺藝術這方麵的素養,最快方法就是學習畫畫。這跟提高音樂鑒賞能力是一樣的,聽一百場音樂會不如學一門樂器。看一百場畫展一百本畫冊都不如學習一下畫畫。】
然後裴清自告奮勇想教韓覺學畫,但韓覺說他現在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沒時間。
當時就把裴清給鬱悶得不行。
但他們總歸還算是關係不錯的朋友,並且是可以互相借錢的那種朋友。
所以今天裴清來問韓覺的打算時,韓覺就直言不諱地講他並不在意演員的身體狀況,他隻在意作品。
韓覺是把裴清當朋友的,裴清也把韓覺當朋友,所以裴清看著韓覺滿是無所謂的眼神和笑容,決定說點什麼。
“你不怕夏原回來收拾你?”裴清皺了皺鼻子,開玩笑似地講。
“怕啊,”韓覺說,“但我更怕現在將就著拍了,之後的日子裡無數次的後悔。”
裴清沒有再講話。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一起感受著撲麵的濕氣,看著煙雨中遠處的山峰。
過了一會兒,裴清翹著優雅的二郎腿,腳尖一點一點地提著,她說:
“我小時候初學畫畫,學水墨,畫一筆就沾一次墨,恨不得每一筆都墨水飽滿,不留空隙。那時候也學西方的素描,把結構線畫得死黑死黑,畫陰影的時候更是用儘全身力氣把它塗黑,好讓師父知道【我會了】……後來年紀大了,再看初學時用力過猛的習作,隻覺得好笑。毛筆將乾未乾時候的筆觸是美的,素描裡輕描淡寫的灰也是美的,漫不經心的線條也是美的。越是有味道的地方,越講究不動聲色。美是不需要刻意,也不需要鋒芒畢露的提醒所有人【快看這裡】。”
韓覺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打斷。隻是他那原本因焦躁而攪在一起的手指,這時候雙手交叉放在腿上,一根食指輕輕地點著手背。
這是在聽,聽進去在沉思了。
“導演不像我們畫畫的,一幅畫一個人自己跟自己較勁就夠了,畫筆就在那裡,想要什麼都隻隨我心意。導演不是的,導演是帶著一大幫子人一起完成一件作品。當出現各種問題的時候,是導演團結所有人的力量一起解決問題,而不是不由分說地拖著所有人,往一條路上走。”
裴清扭頭看了看韓覺,韓覺望著遠處怔怔地看著,但裴清知道韓覺在聽。
“電影是妥協的藝術,你不能指望【完美】這種東西出現在電影裡。”裴清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扶著韓覺的肩膀站起來,離開了這片角落。隻留著韓覺一個人繼續坐在那裡,看著遠山。
言儘於此,再多說就不美了。
就像韓覺剛才說的那樣,他終究才是導演。導演就是即便是錯的,也可以讓全劇組人一起犯錯的人。
休息時間其實超過了十分鐘,但韓覺依舊拿著口琴,坐在那裡發呆,背影蕭瑟。
小周想要過去提醒韓覺,但是被裴清給攔了下來。
又過了十七分鐘,韓覺回過神來。
他回頭看了看片場,片場所有暗戳戳打量著他的那些人,瞬間回過頭去假裝在忙事情,無論是演員還是工作人員,都一副【是你自己遲到的,我可是準備好了的,你沒有理由罵我】的樣子。
韓覺莞爾笑了一下,站起來,卻沒走向導演椅,而是大喊:“大家再休息二十分鐘!”
然後走到了老神在在地給頭發做保養的孫副導演那裡,留下一地麵麵相覷的人們。
“孫導,我有點想法,您幫給看看?”韓覺往孫副導演
孫副導演笑嗬嗬地說:“我以為你不會來問我。”
韓覺聽了有些不好意思。
當要拍這雨中婚禮的時候,韓覺幾乎是獨斷專行地設計了分鏡頭,執行下去,沒有和孫副導演他們商量。
現在這才是第一次,而且是最後一次拍這場戲的機會。
韓覺慚愧有點醒悟地晚,但孫副導演卻覺得韓覺醒悟地不算晚。
孫副導演的氣量和他的發量成反比,孫導把幾縷頭發小心翼翼地塞回帽子裡之後,就和氣地跟韓覺說:
“我入行這麼多年,看到過不少有天賦的年輕人。他們跟在老導演跑腿邊上打雜、學習,也確實學到了很多本事,但是最後出頭的幾乎沒有。這不是什麼【匠氣】取代【靈氣】這麼簡單的,而是他們看到了大導演這麼設計鏡頭,他們學去後也會這麼使用。這個場景用這個,那個場景用那個。他們會開始偷懶,會輕視電影,覺得拍電影也不過如此,不再琢磨屬於自己的東西了,所以漸漸變得平庸,泯然眾人。你現在拍得這場戲,其實就有點這個味道的。”
韓覺抿了抿嘴,背上的肌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緊繃起來了。
韓覺尷尬地咧了咧嘴,然後很快地取過紙筆,開始設計不同於現在的鏡頭:“孫導您看這裡用這個的話……”
孫副導演笑了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和韓覺討論了起來。
一番討論之後,韓覺又聚集主創團隊,進行了新的調整和分工。
奇怪的是,大家領到任務之後,竟然驚奇得覺得開心。一點也不為任務增加而抱怨,反而覺得這種節奏才是正常節奏,之前一動不動耗死在一個鏡頭上的韓覺才是不正常的。
作為一個劇組的頭目,韓覺身上氣場的轉變還是很明顯就被大家感受到的。大家來去忙碌之間,竟然隱隱覺得壓在身上的沉悶鬆動了,能喘氣了。
韓覺看著忙忙碌碌給演員講走位的孫副導演,看著和手下商量機位布置的阿曼達,看著認真和女主角演示拿衣服擋雨的傑克,看著捧著保溫杯笑得異常慈祥的裴清……韓覺突然感覺心裡像是卸下了什麼,一陣輕鬆。
【為什麼非要跟記憶裡的一模一樣呢?】韓覺越想越覺得好笑。
韓覺被裴清和孫導先後點醒之後,才終於意識到自己鑽了牛角尖。他終於明白,不能再執著於記憶裡的畫麵了。一模一樣的電影其實是不可能出現了。因為這電影從韓覺成為導演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和前世的一樣了。
韓覺心念一動,就拿過一件雨衣套在身上,在小周訝異的視線裡,走到了雨裡,指揮著工作人員布置裝備。
等所有設備弄好之後,韓覺回到擋雨棚的下麵,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轉身去演員聚集的地方,表情開朗地跟這些演員說:“之前那幾條演得沒有問題,大家繼續保持!我剛才突然想到另一個靈感,希望試一下,大家再堅持一下。等會兒大家在演的時候可以放輕鬆一點,這幾條拍完就走,拍不好也沒關係,大不了下次再來拍嘛!”
演員們看著韓覺,雖然沒有說話,但心裡都感覺輕鬆了一些。
韓覺走到珍妮身邊,問道:“發燒嚴重嗎?我讓助理送你去鎮上的診所看看吧。”
珍妮卻拒絕了,把肩膀上的毯子拿了下來,說:“我沒問題的!”
“我不是在怪你,隻是你如果生病了的話,最好不要勉強。”
“我沒有勉強。彆看我年紀大了,但其實我一直有在鍛煉。隻是感冒而已,不必麻煩。”珍妮抬頭挺胸地跟韓覺展示著她的健康。
韓覺見珍妮堅持,想了想,便說:“好吧,不過你如果有一點不不舒服了,千萬記得說。我們下次可以繼續再來拍的。”
“謝謝,我沒問題。”
……
經過調整之後,雨中婚禮的片段重新開始了拍攝。
演員的戲份沒有大改,之前怎麼演,現在還怎麼演。
但風之前怎麼不聽話,現在依舊怎麼不聽話。
某位群演的絲巾吹到了邊上演員的臉上,兩位演員的臉色一下子就不對勁了。半小時前,韓覺的要求是【絲巾剛好吹到自己的臉上】,但是,原本應該喊【CUT】的韓覺,並沒有喊。
一些尚且還沒有入鏡的演員,竟然就看到韓覺看著監視屏裡的畫麵一下子笑了。
韓覺這一笑,還沒有喊停,讓其他的演員們頓感壓力驟減。於是他們一個個輕裝上陣,抱著奇妙的心理將表演繼續了下去。
珍妮出場了,珍妮在風雨中行走,走到一半搖搖欲墜,在差點滑倒之際,下意識扶住了身邊的男演員,而這樣,韓覺竟也沒有喊【CUT】,而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信號就很明顯了。
【導演說按照之前那樣演,輕鬆演,竟然就真的輕鬆表演就可以了……】
然後這下所有的演員就徹底放開了演。
他們淋著雨,笑,奔跑。
“很好!過了!”
“可是導演,我剛才裙子會不會吹得太高了?”
“沒關係,這很有趣!”
……
“好!過了!”
“導演,我剛才高跟鞋斷了,再拍一條吧?”
“不用!這樣才有意思!”
……
“來來來,剛才那挺好的,換個機位再保一條!”
“導演,我想尿尿。”
“……快去!”
“……”
韓覺仿佛“自暴自棄”了似的,跟大家嘻嘻哈哈地拍了一條又一條。原先耗費了好幾天都沒進展的戲份,此刻竟然一下子進度飛漲。
但在場沒有人覺得,這些片段是敷衍之作。
趁大家臉上的笑容還沒完全收斂,韓覺就帶著大家去了彆墅的邊上,拍攝婚禮的雨中聚餐。
大家拿著毛巾擦著頭發,端著香檳,放鬆著談笑風生,沒什麼難度。
遮雨棚也如約破開,積蓄著的雨水灑了下麵的演員一身,大家之前沒拍到過這一段,此時一看,就特彆無良地紛紛笑出了聲。
遮雨棚被工作人員隱蔽地拉倒,大家突然置身雨中,一個個笑著驚叫著避雨,是完全真實的叫聲,也是完全真實的快樂。
“很好!過了!”
……
當天色變暗的時候,所有拍攝任務已經完成了。
下班收工的時候,大家久違地互道了辛苦,帶著笑聲和好心情回到了旅館,早早休息,等待明早的轉場。
韓覺回到旅館,和孫副導演一起檢查著成果。
他們即便看著無聲的畫麵,卻也感受到了歡快的氣氛,情不自禁地掛著笑容,洋溢著好心情。
“挺好的。”孫導滿意地說。
“他們演得好。”韓覺笑了笑,然後又把畫麵調回去,打算將剛才放得這段再看了一遍。
孫副導演撫了撫頭發,看著韓覺,笑著嘀咕了一句什麼。然後他給自己泡了一杯茶,跟著嘴角噙笑的韓覺,一起將今天的拍攝內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世上有兩種職業,當過一次就一輩子再也戒不掉了,那就是上帝和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