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內呈現出一種暗色調,簾幕也不似過去大開,沒有點燭照明,隻有絲絲陽光透過門窗的縫隙滲入,帶來少許光輝。
這大夏天的,也就是室內放著一些降暑的冰塊,帶來少許涼意,否則以劉皇帝那忌寒懼熱的身體,也早就受不了了。
隨著年紀的增長與心性的變化,劉皇帝越發喜歡把自己隱藏在黑暗之中,光明似乎成為了他的敵人,黑色仿佛也成為了他的保護色,帶給他安全感。
此時的崇政殿內,所有內侍都被屏退了,包括大太監喦脫也被排除在外,禦桉前,正跪著一個人,黑衣黑袍黑帽,整個人身上似乎都釋放著一種黑色的氣質,與殿中的氛圍倒也相襯。
其人跪的位置,距離禦桉也比較靠近,甚至比趙普等大臣麵聖參拜的位置還要靠前,顯然是為了方便說話,也說明劉皇帝的“信任”。
禦桉上,鋪陳著一張白紙,劉皇帝手執朱筆,認真地在書寫著什麼,動作很慢,麵色很沉,語調很慢:“依你說來,皇城司也不是那麼乾淨,張德鈞與大臣們,也有所勾結,是吧!”
“根據小的調查,皇城使與朝中某些大臣,確實有一些私下往來,逢年過節,亦有禮物相增,至於具體如何勾連,還欠缺實證!”下跪之人平鋪直敘地道來,聲音之中幾乎不帶什麼感情。
“不清不楚,那就是有問題!否則,若是清清白白,何需私交,他張德鈞,需要靠朝臣保持他的權勢與富貴嗎?”劉皇帝澹澹道。
停頓了一下,劉皇帝又問道:“與趙普勾結的情況如何?”
桉前之人,沉默了一下,方才緩緩道來:“據記錄,趙相與皇城使之間,關係緊密是近五年以來的事,雖然沒有密會,但交往確實存在,兩者禮物互贈,雖然少奇珍寶品,但從未斷絕。皇城司幾名外放職事的官吏,趙相幫忙安排,至於趙相從皇城使那裡得到了什麼,尚需查證!”
“也就是所謂的私相授受!”劉皇帝澹漠地說道,語氣令人生寒。
事實上,如其所言,趙、張之間的交流,並不存在什麼太大的問題,人情社會上,自有人情往來,像這樣的問題,在官場上更屬尋常,若是在平時,根本就不足說事。
關鍵則在於,劉皇帝怎麼看,有王寅武的事情在前鋪墊,以劉皇帝現如今高度敏感、警惕的狀態,任何小事,在他眼裡都會膨脹成大問題,釀成大禍,而每一件事情,都會在劉皇帝心裡留根刺,刺痛他內心的同時,也讓他變得更冷硬,一舉一動,一呼一吸,帶來的都是大恐怖。
“好了,多的你也沒必要再說了,朕也沒心思再聽!”劉皇帝輕輕地一擺手,道:“你退下吧,把你該做的事做好!”
“是!小的明白!”沒有任何廢話,起身,行禮,轉身,離去,除了姿態恭敬無比,無任何拖泥帶水。
來人來時很尋常,走時也很低調,但這種屏開他人,單獨接見的情況,仍舊難免引起注意。當然,最表示關注的,便是喦脫了。
站在殿廡下,望著那束手埋頭,趨步而行的身影,喦脫那白淨的麵龐上也不由露出些意外,眼神中也浮現出狐疑。
深思良久,卻難明所以,當然,心中的猜測是免不了的。喦脫還是認出了那人,內侍省常侍周芳,如今主管著宮中茶酒事務。
論品銜,在宦官之中,已經不低了,如今大漢的宦官係統中,階在四品的,唯有兩個人,一是張德鈞,二是喦脫,這已經是宦官待遇的上限了,至少在當朝是這樣。
這二者之下,便是內侍省諸常侍以及宮廷諸監事了,而這周芳,隻是個管理茶酒的,平日裡很低調,少與人爭。
過去未嘗注意過,但如今看來,此人絕不簡單。喦脫雖然是內侍行首,大部分時間侍候禦前,但也不是絕對的,至少他此前就沒有發現這周芳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當然,現在喦脫更深的感觸,還在於劉皇帝,這深宮之中,究竟隱藏著多少秘密,皇帝的高高深莫測,大抵也體現於此了。
對這周芳,接下來該多幾分留意,喦脫這樣想到,或許可以派人試探一二,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但很快就被喦脫掐滅了,無他,有些不敢,好奇多了,怕出事,這大概是在劉皇帝身邊待久了,總結出的經驗。
在喦脫思慮之際,一名小宦官走了出來,弓腰九十度,恭敬地稟報,劉皇帝喚他。
一聽此訊,什麼雜念都沒有了,喦脫理了理衣袍,將表情裝扮得恭謹些,快步入殿。
殿內,劉皇帝正拿著適才寫畫的那頁紙,看得真出神。這是一份名單,涵蓋了朝廷諸部司的重臣們,還包括一部分地方大吏。
而在這一串名字中,劉皇帝做著各種標記,圈圈劃劃,其中,最醒目的,毫無疑問,是被單獨圈出來的盧多遜。
看著這個名字,劉皇帝那冷漠的眼神中,少有地流露出厭惡的情緒。喦脫入殿,見到劉皇帝這副沉浸的表現,當即低頭拜道:“官家,有何事吩咐?”
劉皇帝抬頭看向他,隻是一道目光,就讓喦脫緊張起來了,沉吟了下,吩咐道:“去政事堂通知太子與趙普,明日進行大朝。”
喦脫聞言稍愣,明日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大朝做甚?當然,這隻是腦中恍過的念頭,不敢多問,躬身應道:“是!小的這就去!”
喦脫去後,劉皇帝再度埋頭,審閱著那份名單,麵上雖然帶著少許疑思,但目光十分堅定。原本,劉皇帝還存在著一定看戲的心思,想看看盧多遜究竟能搞出怎樣大的陣仗,又有多少人會冒頭,多少勢力會趁機推波助瀾,興風作浪。
但是,經過這段時間的思量,劉皇帝終於痛下決心,朝廷畢竟不是他的遊戲場,他的內心,也有些疲了、累了、煩了。
趙、盧之間,長達十年的爭鬥,在他看來,也該畫上一個句號了。當初,對全國的封疆大吏進行了一次大動作,朝堂的大臣也有一些外放,用以更換血液,但是中樞的人事及權力機構,並沒有根本性的改變。
雖然在過去的二十年,乃是劉皇帝在位的這三十多年中,朝廷中央的人員變動算得上頻繁,但以劉皇帝如今的目光看來,還是不夠。
至少,在趙普當政的這些年中,是趨於固化的,也到不得不調整的地步了。盧多遜有一點認知是不錯的,趙普的相位,並不是真正穩固,劉皇帝的信任也不是毫無保留,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征兆隻會越來越明顯。
王寅武自白一事,隻是一個引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