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趙普的兒子,從小接受著精英培養,隨著趙普的地為逐步抬升,有太多的耳濡目染,又兼在官場上闖蕩了些年月,趙承宗自然不蠢。
不論是聽到的傳聞,還是趙普的表現以及對他的安排,他都感受到了其中不尋常之處。趙普讓他回避,自然存著保護的心思,但作為趙普的長子,有些事是不可能躲避得了的,也不得不關心。
迎著長子關切的目光,趙普琢磨了下,終究還是需要一些交底,否則他心懷掛礙,也未必是好事,萬一行差踏錯,就可能成為彆人攻訐的目標。
沉吟幾許,趙普輕歎道:“陛下對我不滿之意,愈發外露,我這個宰相,在陛下看來也越發礙眼了,恐怕待不了多久了!”
聽趙普吐露心扉,哪怕有所猜測,也不由心神大震,下意識站了起來,驚詫道:“怎麼會?既然拿下了盧多遜,就更該倚重您才是,否則,這朝廷如何安定得下來?”
趙普搖了搖頭,苦笑道:“你卻是高看我了,我這些年或許有些功勞,積累了一些威望,但遠沒有到不可或缺的地步。大漢朝廷,隻要有陛下在,又如何亂得起來,又有何人敢亂?
彆看這半年多年,朝廷內外紛擾不斷,風雨飄搖,連盧多遜都死於獄中,那也隻是陛下有意的整飭罷了,像我們這些公卿大臣,哪怕再是震懼不安,也還得儘力維持穩定,低調做人,誰若以此生事,那必然受到陛下打擊!”
聽趙普這麼說,趙承宗皺著眉,指出:“過去也不是沒有罷相的傳聞,但最終也隻是流言,此次為何如此嚴重?”
趙普搖了搖頭,道:“陛下的心思,不是你們能夠揣度的,事實上,我也看得出來,過去那幾次風波,陛下未必沒有換相的想法,隻是最終還是站在我這一邊罷了。
但這一次,情況不一樣,從盧多遜事發開始,我就有所預感,到其殞命,這種預感就更加強烈了,到如今,我已基本確定,罷相與否,也隻待陛下一紙詔文了!”
“從開寶二年進京,從尚書左仆射始,到如今,我為相已然十八載!”趙普眼神中帶著少許的追憶,深深地感慨道:“自開國以來,你可見有人為相如此之久?陛下又豈能容忍一個二十年宰相?或許早在八年前,我的相位就不穩了。
你們隻看到盧多遜倒下後,我少了一大對頭,但在陛下眼中,卻是又少了一顆製約我的棋子?
陛下秉政三十餘載,施政治國,用兵馭民,常有操切急躁之處,然那是其表,隻是因勢而動,陛下實則還是守重持穩,好求平衡。
從開國時的經綸粗陋,到如今典章齊備,以嚴刑峻法約束天下,就可窺一二。盧多遜一去,我這個宰相,也就變得突兀,朝中權力的平衡被打破。
如此情況,陛下或當像過去扶持盧多遜一般,再扶持一人起來,但看現在的情況,陛下並無此意,那麼隻有從我身上著手了。…
陛下過去能用我十八年,那是我還有可用之處,然而如今,在陛下眼中,我或許愈加無用了。
陛下倡導吏治革新,過去是我操持此事,如今,或許我已是吏治的障礙了”
趙普這番話,讓趙承宗驚悚不已,他已經從老父的語氣中,感受到了一絲危險。朝中已經死了一個盧相公,那如今這個趙相公,就一定安全嗎?雖然那種可能很小,但誰又說得準了,那畢竟是劉皇帝啊!
“您既已洞察一切,何不激流勇退,以求自保?”趙承宗想了想,勸道:“以您勞苦功高,陛下總當顧念舊情,還您一個安穩晚年才是!楚州,兒也可以不去!”
見趙承宗緊張的模樣,連楚州知州都不想當了,趙普欣慰的同時,也笑了笑:“我又何嘗沒有向陛下請求過?隻是,陛下不允啊!”
聞言,趙承宗表情頓時糾結了起來。趙普則解釋道:“我此時若極力求退,恐怕非但不能脫身,反而會引起陛下猜忌。這一點,我已然感受到了!
從當年受劉公舉薦進宮開始,我侍奉陛下已然快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時間,也足以看清楚一些事情了。
陛下是百年難遇的英主,但也擺脫不了英雄之主的一些毛病,天性涼薄,剛忌雄猜。而我們的陛下,則更甚,曆來隻有他舍棄臣子,而從不允許臣子主動棄他而去。
陛下也慢慢老了,這忌刻之心,則愈重,讓人心驚膽顫!
前日,陛下召我談話,則說到一事,後趙石虎,年輕時縱橫九州,天下無人不懼,到晚年病重,仍為奸臣妖後所趁,與外隔絕,淒涼而死,死則諸子爭國,天下分崩。
又提到朱溫,英雄一世,晚景淒涼,為逆子弑殺
陛下是何等英明之主,那二者又何等的暴君,竟以石、朱作比,可想而知,如今的陛下,猜忌之重。
你試想,我聽到這番話,作何感想,又能作何應答?”
趙普說完,雖然滿帶感慨,但表情還算平靜,趙承宗則有些受不了了,額頭竟生出少許冷汗,驚聲道:“倘如此,父親豈不是很危險?”
趙普歎道:“我現在,是進也不得,退也不得啊!”
見趙普把形勢說得如此嚴峻,趙承宗受其感染,竟也有種坐在火爐上烘烤的感覺,忍不住徘回起來,然而,抬眼見趙普那不動如山的氣度,又不由安心少許,緊張地問道:“父親當有破局之法吧!”
趙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岔開話題,道:“我今日,恐怕又惹陛下不愉了!”
不待其發問,趙普自顧自地說著:“陛下已然下令,以魏王為統帥,總河西、安西大軍,西征黑汗國!其意甚堅,我雖然沒有直接反對,但進言中也有勸阻之意!”
這讓趙承宗驚愕不已,很不明白。
注意到他的迷惑,趙普澹澹地解釋道:“這些年,隨著官府民間與西域的交通,對於盤踞西域西部這個黑汗國,多少有些研究了解。…
此國雖小,然仍有百萬之眾,民風剽悍野蠻,舉國樂戰,以謀軍功貴族。並且,武器精良,有一支常備精銳軍隊,且其****,能從遙遠的西部地區,征召一大批悍不畏死的異教徒。
這並不是一個好對付的敵人,雖然與大漢相比,隻是一個小國,然大漢雖大,在數千裡外西域征戰,未必能夠獲得全勝。若舉全國之力,隻怕落得個窮兵黷武的結果。”
“您不看好此次西征?”趙承宗問道。
趙普搖了搖頭,道:“兵家大事,勝負難料,隻是看法保守罷了!”
趙承宗凝眉思索一陣:“這與您現如今的窘境有何關係?”
趙普悠悠歎道:“陛下用人,固然看重其才乾,但更重要的,還在於其人是否如何其意誌,陛下既然不願直接準許我請辭,那我隻能一步步讓陛下明白,我已不符相位。
若西征得勝,那麼我今日忤見悖論,自然落人口實,若西征受挫,作為宰相,首當其責,也是應有之義!”
說到這兒,趙普看著趙承宗,輕鬆道:“你也不必過於憂心,我為相十八載,即便為陛下所棄,然青史留名,此生亦足,陛下猜忌雖重,但保全自身,還是有信心。楚州知州,你也可放心上任。
我畢竟不是盧多遜,沒那麼權欲熏心,什麼事情都敢乾”
雖然趙普如此安慰,但趙承宗這心裡,總是懸著一塊巨石,見趙普擺手趕人,也隻能拱手告退。
待趙承宗退下,趙普一人獨處,則又陷入了沉思,他安慰趙承宗的話,又何嘗不是安慰自己。
另一方麵則是,他雖然感受到了危險,也有求退之意,然而,心中又難免保留著一絲奢望,倘若出現什麼變故,他這個宰相未必不能做滿二十年。
首相這張寶座,實在讓人留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