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寶二十八年到來之前,西京城內又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喪禮,漫天雪舞,或許因為洛陽本就是一片白色的世界,當白幡林立,冥錢紛飛之時,白與白交融,在這雪季倒也不那麼突兀。
秦王劉煦的喪禮,嚴格意義上來說,隻是一場追悼會,劉煦的遺體被安葬在安東王陵,至於大漢皇陵隻是象征性地以衣冠葬之。但哪怕隻是一座追悼會,規格之高,場麵之大,也堪稱大漢建國以來第四次。
前三次分彆是高祖劉知遠、太後李氏以及符皇後,從這個角度,就可看出劉煦在劉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了。但凡事過猶不及,當劉皇帝把劉煦抬得這麼高時,下邊就免不了怪話連篇了。
在某些人看來,劉煦身份再尊貴,那也隻是一個庶子,何況既已分封安東,那就已經屬於外藩,秦王爵位保留,已是格外恩典。雖有死儘哀榮的說法,但如此大操喪典,超格待遇,卻難孚人心。德不配位,自古以來就是容易受人指摘的
可想而知,當這樣的言論傳進老皇帝的耳中,會是怎麼的反應,本是一鍋冷油,迅速被刺激成一鍋炸裂的熱油,那些流言就是和雪一般寒冷的涼水。
於是,一場報複性的免官罷官再度發生,大幾十名京城官吏遭到貶謫,並且不是傳統的發配邊地偏州,一股腦兒地被劉皇帝給趕到安西與南洋。
劉皇帝很憤怒,不隻因為那些流言,更在於那些人竟然敢說,敢非議。膽子肥了,壯得給劉皇帝一種自己老邁不堪、鎮不住人的感覺了。
事實上,以老皇帝那等狀態,沒有開殺戒,就已經是十分克製,格外寬容了。不過,比起貶黜官員這件事,有一點更令人膽戰心驚,那就是被貶的官員中,有超過三分之二,都是東宮僚屬或與東宮有牽涉的人,總結得說,來源於“太子黨”,這實在不能不讓人產生諸多不好的聯想。
因此,在跨入新年後,太子劉暘明顯低調了許多,存在感也少了許多,除了朝廷的重要會議,幾乎不出現在人前。新春到來,萬物正努力地尋求複蘇,大漢朝廷卻陷入了沉寂,哪怕是上元佳節,場麵盛大依舊,臣民熱鬨依舊,而劉皇帝則是孤獨依舊,越發沒滋味
夜深了,乾元殿宴和往年一般的時間結束,漆墨天空之下,清寒夜風之中,太子劉暘與樞密副使慕容德豐俱麵帶醉意地行走在宮室之間,緩緩地朝東宮而去。
大概是此前放了太多煙火的緣故,空氣並不那麼清新,仍舊殘留著不少刺鼻的味道。自從慕容德豐升任樞密副使之後,君臣二人就很少如這般偕影同行了,既因各司其職,脫不開身,也需要避嫌。
然而,不論時勢如何變化,慕容德豐都劉暘最親近、最為信任、也最為倚仗的臣僚,當然,考慮到馬懷遇的存在,這“三最”後加個“之一”也是合理的。
“殿下,臣此前聽到了一則消息,說陛下有意讓燕公代替晉王殿下,入政事堂秉政。”慕容德豐畢恭畢敬地跟在的劉暘身側,宮燈沒能照亮他整張臉,但說出的話卻能反映出他的表情:“這些日子,宮裡朝外,流言頗多,不知此事,是否為流言?”
聞問,劉暘的步伐還是不急不緩的,沒有多少變化,但還是過了會兒,方才點了下頭,道:“是有那麼回事,不過十弟拒絕了。”
燕公劉昭,在諸兄弟中排名老十,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是符皇後所生,乃是劉暘的胞弟,從繼承法的角度來說,在諸皇子的繼承資格上,是僅次於劉暘的了。
隻不過,一直以來,劉昭一沒有表現出過人的才乾,二則沒有流露出類似的野心,成長的軌跡也和年序靠後的普通皇子們一般,沒有什麼特殊的,因此,倒少有人關注。
但是,當劉皇帝突然下詔,讓劉昭進入政事堂為相,參與中樞朝政後,就難免引起一些人的聯想與揣測,到這個時候,很多人似乎才重新意識到,這也是大漢的嫡出皇子
作為劉暘的鐵杆擁躉,慕容德豐自然屬於那些聯想豐富的人,見太子反應平靜,追問一句:“難知陛下,此舉何意?”
慕容德豐言語中有股子意味難明,但劉暘卻清楚地接收到了,偏頭瞥了他一眼,背過雙手,淡淡然地道:“你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代替晉王,參讚朝政,政事堂需要有皇室成員的一席位置!”
僅是如此嗎?慕容德豐心裡暗暗計較著,但觀劉暘,卻明顯在裝傻充愣的樣子。猶豫間,劉暘開口了:“十弟拒絕了,理由是才德不足,未習政務,難當重任,讓陛下另找賢能。”
“臣鬥膽直問,不知陛下是何態度?”慕容德豐急切幾乎寫在臉上。
對此,劉暘臉上露出點似笑非笑的表情:“陛下同意了,並找七弟談話,詔旨下達,當在這三兩日間。”
聽到是吳國公劉暉,慕容德豐精彩的表情恢複了平靜,顯然,在他看來,劉暉的威脅並不大。劉暉的文才很好,幾乎可以稱得上冠絕京師,在詩詞上更與李煜並稱為“南李北劉”,但同樣的,少不了眼高手低、虛華浮麗的毛病,就算跳得再歡,也難引起忌憚。
當初在河南都政稅改發生的事情,已經讓很多大臣看清楚了這個七皇子,如今就更不會被慕容德豐這樣的重臣看在眼中了。
似乎察覺到慕容德豐鬆懈的氣息,劉暘語氣平緩依舊,說出一番讓他訝異的話來:“這些年,操勞國事,未嘗罷歇,著實有些疲了。我決定,向陛下請個假,暫離政堂,修身養性,過點輕鬆日子”
聞言,慕容德豐眉頭當即便蹙了起來,大膽仔細地觀察著劉暘,黯淡燈光下那張臉依舊平靜而朦朧。若有所思,沉吟少許,慕容德豐輕歎道:“何至於此?”
劉暘沉默了下,搖頭輕歎道:“東宮這段時間,走了不少人,倒有些寂寞了!日新,可有意再到地方任職,以你如今的資望,為一道封疆大吏,是順理成章之事。”
慕容德豐眉頭皺得更緊了,腦筋飛快轉動著,思考著太子此言的用意。過了一會兒,從容拱手問道:“臣遵殿下意旨!”
“遼東道與燕山南道,二則其一!”劉暘道。
若依慕容德豐本心,自然想去遼東的,然而考慮到劉暘作此舉的出發點,遲疑了下,鄭重應道:“臣願往燕山南道。”
“好!”劉暘的回答也是簡短有力。
君臣倆又走了一會兒,一直到宣惠門,住步望著那巍峨且戒備森嚴的宮門,劉暘嘴裡喃喃念道:“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做波濤。”
聞言,慕容德豐麵上露出恍然之色,嘴上同樣喃喃自語:“韜光養晦!”
劉暘斜了慕容德豐一眼,手一伸,微笑著邀請道:“乾元殿上,怕是沒喝儘興,到我的弘德殿內,再暢飲一番,不醉不歸?”
“那臣隻有舍命作陪了!”慕容德豐笑應道。
事實上,在劉暘的籌謀中,不隻是慕容德豐,還有一大批與東宮親舊貴族、官僚及他所看重的人才,都要在接下來逐步外放。
目的是很明確的,既鍛煉培養人才,也加強他太子對地方的影響力與控製力,同時京中也讓老皇帝看得舒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