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偁!寇準!”劉皇帝略帶感慨的聲音響在垂拱殿間。
一中一青兩臣子,莊重恭謹地站在禦前,接受著劉皇帝的打量,禮節很到位,但氣度上總給人一種從容不迫的感覺。
王禹偁與寇準,此番都是自地方還朝,王禹偁屬於被劉皇帝降旨召回,寇準則是回京述職,然後一道被叫到垂拱殿來問話。
王寇二人年紀相差不過七八歲,但從麵相上來看,卻仿佛是兩個輩分的人。王禹偁如今方三十又六,但滿臉的斑駁,渾身的粗糙,連頭發間都已夾雜著少許白絲,顯然經受了太多人世間的苦難與磨礪。相比之下,尚不滿三十寇準,就要顯得意氣風發了。
“朕聽朝中有這麼一種說法,論忠直敢言,首推王、寇,二者皆剛正而不可欺!”高高的禦案後邊,劉皇帝仍在感歎著:“朕對此等言論十分好奇,是不是當今朝中,是否隻剩下你們二位敢說真話,敢進忠言?”
“臣實不敢當此謬讚!”劉皇帝如此言罷,王王禹偁稍作思慮,當即拱手應道:“陛下英明睿智,眾正盈朝,偌大朝廷,豈獨一王禹偁?隻是比起眾賢,臣言行多狂妄放肆,不知輕重,更不知收斂,有些嘩眾取寵的名聲罷了.”
“哈哈!”王禹偁這麼說,劉皇帝實在有些驚訝,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兩眼,輕笑道:“王禹偁什麼時候有如此自知之明了?這可不像是你說出的話?”
劉皇帝說話是越來越隨性,話裡也帶著明顯的調侃,甚至讓人分辨不出善惡意,若是心理素質不過關的人,恐怕早就心生惶恐了。
王禹偁對此,心中也是起了些漣漪,畢竟劉皇帝這麼講話,實在難以讓人感到舒服,更讓人不知如何回應。沉吟少許,王禹偁神色鄭重地說道:“人貴有自知之明,能得陛下如此誇獎,是臣之榮幸!”
“不一樣了!當真不一樣了!”注意著王禹偁的表情,劉皇帝連連讚歎,隻是眼神深處,閃過一抹讓人不易察覺的失望。
棱角被磨平的王禹偁,還是王禹偁嗎?虧得自己,還不時想到他,專門將他召回洛陽。
王禹偁入仕十多年,除了名聲不顯的那兩年安安穩穩地待在京城之外,剩下的時間,從得到劉皇帝的誇獎升職後,可以用屢起屢撲來形容。
不是已經貶官,便是在貶官的路上,王禹偁也成為了大西北的常客,勝州、靈州、蘭州,這些西北州郡,都留下過王禹偁的足跡與文章。
而此番,王禹偁是從鄯州知州的位置上奉調進京。西北的風沙可不是好相與的,再加上頻繁的調動折騰,這也是王禹偁蒼老如此之速的原因。
王禹偁每一次貶謫,基本都離不開他那張嘴的原因,眼中容不得沙子的王禹偁,太敢說,也太能說,禍從口出便是他入仕這麼多年最真實的寫照的。
按理說,劉皇帝並不是容不得人的帝王,大臣們說幾句話,發幾句牢騷,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但偏偏,王禹偁每每指出的問題,都恰恰戳中劉皇帝的“隱疾”,讓他如鯁在喉。
人若做了錯事,都會下意識地找理由,甚至刻意遮蔽掩蓋,劉皇帝也一樣,哪怕心理清楚,也要用些自欺欺人的手段。但王禹偁不懂事啊,偏偏要把蓋子掀開,每次把劉皇帝惹得惱火萬丈,就是他貶官的時候到了。
不得不說,對王禹偁劉皇帝是動過殺心的,而且不隻一次,這個人實在太不知趣,太惹人厭煩。早年還能笑笑,略施懲戒,等到劉皇帝老邁晚年到來,耐性不足之時,那真是每一次都在鬼門關前晃蕩。
對王禹偁猜忌最盛時,劉皇帝已經把他看作那種“賣直取忠”的邀名小人,想通過薅他劉皇帝的“羊毛”,來做當代魏征。那個時候,劉皇帝是真想命人給王禹偁送一瓶鴆酒去
而王禹偁能夠保住性命,大抵還得感謝早年給劉皇帝留下的印象太深:王禹偁是忠臣,就是這麼個人,喜歡說實話,卻不會說話
如此,命能保住,但每每“口嗨”過後,就得麵臨貶官的結果。然而,人總是有犯賤的一麵的,每過一段時間,劉皇帝又總能想起王禹偁,同樣的,年紀越大,越是如此。
不在於劉皇帝對王禹偁有多看重,而是因為,王禹偁早已成為劉皇帝“廣開言路、兼采眾議”的象征,連王禹偁都殺了,那其他人哪裡還敢說話?
另外一方麵,則是老皇帝的通病了,他總覺得有人欺他年老,小覷他的權威,甚至欺君罔上。而王禹偁雖然說話不好聽,但他至少不會欺君啊
因此,當見到王禹偁這副低眉恭順的模樣時,劉皇帝心中是有些失落的,乃至是傷心的。
連王禹偁都變了,那朝廷上下,他還能相信誰?
不管心情有多麼地複雜,劉皇帝麵上卻是毫無變化,語氣依舊四平八穩地說道:“朕聽說,你和那柳開一樣,在提倡什麼詩文革新,大加批判那些浮麗文風,極力推崇韓愈、白居易,希望詩文能更加關注民間疾苦,反映現實時弊.”
聽劉皇帝提及他堅持了十多年的事,王禹偁點了點頭,還是一臉嚴肅地道:“回陛下,確有此事!文章有千種作法,文風更是變化無窮,臣與柳柳州,隻是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文風.”
王禹偁所言“柳柳州”,自然不是唐時的柳宗元,而是時任柳州知州的柳開,這也是一位開寶年的進士,並且比王禹偁還早提倡詩文革新。當然,性格不似王禹偁那般過於剛直,但也好針砭時弊,得罪了不少人,官運也相對坎坷,如今已在柳州任上待了三年了。
而王禹偁與柳開也是知己,雖相隔數千裡,每年仍有書信往來,以詩文相祝,情懷與誌趣也都寄托在詩文裡。
聽王禹偁這麼說,劉皇帝則笑了笑,語氣平和地道:“說什麼詩文改革,扭轉文風,朕可知道,你們這些文人,隻不過把政治見解與理念,都寫入那些作品中了。
你的詩文,朕也讀過一些,朕很好奇,朕的大漢,在你眼中,就是如此不堪,大漢的黎民百姓,難道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開寶盛世,難道隻是一個笑話?”
說到最後,劉皇帝的聲音拔得極高,有如轟鳴一般,讓人震懼。就是寇準,也不由瞥了王禹偁一眼,目光中透著少許擔憂,他對王禹偁,還是很敬佩的。
出人意料的,劉皇帝這番話,似乎把王禹偁震醒了一般,整張臉也不像此前那般“死氣沉沉”了。醞釀了一會兒,王禹偁向劉皇帝道:“陛下所言甚是,臣一腔報國之誌、憂民之心,確實儘付詩文之中了。過去十多年,臣雖屢起屢落,卻也見識了人間百態。天下之黎庶之生計,黔首之勞碌,絕非盛世之景”
“所以,這是《西征賦》的由來?”劉皇帝突然打斷王禹偁,冷冷道。不知為何,此時的劉皇帝總給人一種興奮的感覺,就仿佛獵人發現了獵物一般
王禹偁也寫了一篇《西征賦》,不過,名雖相同,內容含義可大大不同。王禹偁在賦中描述的,是西征之下,河隴百姓生計之艱難,府庫之空竭,民力之疲弊。在王禹偁眼中,倘若河隴地區有健康指標,那麼如今已經開始紅燈報警了
麵對劉皇帝氣勢洶洶的詰問,王禹偁就好像被踩中了尾巴,一下子恢複鬥誌,拱手到來:“陛下,臣在鄯州兩年,全州自臣以下,數萬民,每日每月,忙碌者不是衣食飽暖,而朝廷‘四征’,鄯州是個窮州,農牧產出不多,但每年有近七成所得,都需上繳,供饋安西大軍,餘下三成,卻需供應全州百姓生計。
幸者這兩年未有災害,百姓咬緊牙關,尚能苦苦堅持。全州男丁,有兩千多人死在高昌、安西,有一半都曾遠赴西域,押解糧草”
說到動情處,王禹偁兩眼已然泛起了淚花,哽咽道:“陛下,鄯州的百姓苦啊!西北軍民苦啊!”
聽完王禹偁的訴說,劉皇帝眉頭擰在一起,有些懷疑道:“何至於此?朝廷征調糧草,都是有規矩的,怎會如此沒有節製?鄯州如此濫用民力,你這個知州又在做什麼?”
“道司鈞令,臣豈敢違背,能抗拒一次,豈能次次抗拒?”王禹偁沉聲道:“臣也曾數度上奏朝廷,陳其艱難,訴其困苦,然始終杳無音信”
說到這兒,王禹偁深吸了一口氣,猛然昂首,向劉皇帝大聲問道:“恕臣鬥膽發問,陛下有多少年,未曾巡視地方,親眼目睹,今時竟是何樣人間?”
王禹偁這句發問,當真是擲地有聲,振聾發聵,甚至可直接看作質問,殿中所有人都驚詫於王禹偁的大膽,但同樣的,那個熟悉的王禹偁又回來了
而劉皇帝,臉色已然陰沉如水了,冷冷衝一邊的嵒脫道:“去,給朕查一查,把王禹偁給朝廷的上奏給朕拿來!”
“你繼續說!今日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劉皇帝甚至有種惱羞成怒的感覺,扭頭又衝王禹偁喝道。
劉皇帝覺得他該憤怒,因為他根本沒看到過王禹偁的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