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05年,唐德宗帶著始終不能削平藩鎮的遺憾死去,太子李誦即位,是為唐順宗。唐順宗是唐德宗長子,於建中元年(780年)正月以長子身份被立為太子後,當了二十六年太子,是唐朝皇帝中位居儲君時間最長的一位。他位居太子時,王叔文和王伾為東宮侍讀。這二人各有一技之長,王叔文棋術高明,王伾則擅長書法,時稱“二王”。二王常與太子李誦議論時政,很得他的信任。王叔文,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為人機智多謀,明治國之道,又胸有大誌,立誌“複興堯舜孔子之道,為民謀取安定”。王叔文下得一手好棋,時人認為這與他的胸懷謀略有關,文章大家柳宗元也稱讚他“堅明直亮,有文武謀略”。唐德宗聽說王叔文讀書明道,棋又下得好,遂命他到東宮侍奉太子李誦。王叔文“待詔禁中,一共十八年”,與李誦朝夕相處,一有機會,就與太子談天下大事,議論民間疾苦。在王叔文的影響下,太子李誦對民間疾苦多少有些了解,對種種時弊也很是不滿,頗有改革之誌。唐德宗晚年寵信宦官,以宦官充任宮市使,負責在長安城中為宮廷購辦日用貨物。宮市使下置有數百小宦官,專門到宮外采購宮裡需要的東西。這些太監見到老百姓在市上出賣貨物,隻要他們需要,就強行購買,隻付十分之一的價錢。後來,索性派了幾百個太監在街上瞭望,看中了什麼,搶了就走,叫作“白望”。這種光天化日之下公開搶奪的行為使老百姓受害很大。大詩人白居易有首《賣炭翁》,就是專門揭露宮市黑暗。京師長安還建有“五坊”,專門替皇帝養雕、鶻、鷂、鷹、狗。在五坊當差的宦官叫作“五坊小兒”,這些人平時無事可做,就四處敲詐勒索錢財。他們將鳥網張在百姓家的門口或者井架上,百姓在家門口進出,或者到井裡去打水的時候,難免會碰到鳥網。五坊小兒就說是這家百姓嚇走了供奉皇帝的鳥雀,直到這家人出錢賠禮,他們才肯善罷甘休。五坊小兒常常在酒店裡大吃大喝,吃得醉醺醺的,臨走時,非但不付錢,還要留下一筐蛇,說這蛇是用來捉鳥雀供奉皇帝的,叫店家好好飼養。店家無奈,隻得賠錢賠禮,苦苦哀求,五坊小兒這才把蛇筐帶走。宮市和五坊小兒如此胡作非為,引發了民眾的普遍痛恨,長安百姓畏之如盜,遠近喧騰,商旅將絕。有些血性男子不堪忍受,在宦官“白望”時,奮起反抗,由此發生了不少流血衝突。有一次,有個農夫用毛驢馱著柴禾從皇宮外路過,宦官攔住他,聲稱宮市要買下他的柴禾。可笑的是,宦官不但不給農夫錢,還朝對方要跑腿錢。這農夫是個烈性子,大聲說:“我上有父母,下有兒女。全家人就等著柴禾換錢買米下鍋。你拿走了我的柴禾,卻不給錢,我全家隻有死路一條了。”於是站在大街上痛罵宦官。巡邏官吏將其逮捕後,將事情報告了唐德宗。唐德宗也覺得有些過分,下詔處置了那名宦官,同時補償了十匹絹給農夫。即便如此,宮市使的不法行為依然如故。諫臣、禦史紛紛上疏,請求唐德宗廢除宮市。然而,正是唐德宗創造了宮市,他如何肯輕易廢除?徐州刺史張建封上朝時,向唐德宗詳細地講述了宮市的弊端。唐德宗心有所動,同意考慮張建封的意見。然而,當唐德宗征求判度支(“度支”原為度入為出之意。魏晉南北朝時設“度支尚書”,掌管國家財政收支。隋代改為“民部尚書”。唐初避李世民諱改為“戶部尚書”。唐製,戶部度支案掌國家財政收支,郎中掌收入,員外郎掌支出,侍郎總管檢查。開元二十二年(734年),始以他官判(以他官兼職,稱為判)度支。天寶以後,因軍事供應浩繁,多以戶部尚書、侍郎或他官兼領度支事務,稱度支使或判度支、知度支事。其權極重,為掌握財政實權的要職,和“鹽鐵使”“判戶部”或“戶部”尚書合稱“三司”。)蘇弁的意見時,蘇弁事先已被宦官收買,遂告訴唐德宗說:“京師遊手萬家,無土著生業,仰宮市取給。”意思是說,京城裡有許多人遊手好閒、沒有謀生手段的人,需要仰仗宮市供給。唐德宗相信了蘇弁的話,以後再有大臣勸諫宮市,一概不聽。一次,太子李誦與侍讀們在東宮議論宮市。李誦一時激憤,怒氣衝衝地道:“我見了父皇,當極力勸諫這件事。”侍讀們眾口稱讚,都說太子賢明。隻有王叔文一人沉默不言,不表態。李誦對此感到很奇怪,等到眾人都退走後,特地叫王叔文留下,問道:“先生不是常談起宮市的壞處嗎?但剛才我們議論,先生卻一言不發,這是為什麼?”王叔文回答道:“叔文蒙太子信任,有所見解,哪敢不說出來?但本朝製度,太子職任,隻應當關心皇上的寢食安否,不準乾預宮外的事。皇上在位已久,如果有人趁機挑撥離間,說殿下收攬人心,皇上懷疑起來,殿下要辯白也難了。”原來唐德宗猜忌心很強,又性情急躁,剛愎自用,即便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例外。貞元三年(787年)八月,郜國大長公主之獄發。郜國公主為唐肅宗之女,其與丈夫蕭升所生之女被聘為李誦太子妃。蕭升死後,郜國公主與彭州司馬李萬私通,還與太子詹事李昪、蜀州彆駕蕭鼎等一些官員暗中往來。有人向唐德宗告狀,稱郜國公主“淫亂”的同時,還行巫蠱之術。唐德宗大怒,幽禁郜國公主,杖殺李萬。郜國公主的五個親生兒子及李昪、蕭鼎相關之人均遭流放。就連毫不知情的太子李誦也因為正妃是郜國公主之女而被切責,李誦惶恐不安,主動提出與蕭妃離婚,蕭氏隨即被殺。這件事還沒有就此結束,唐德宗又萌生了廢太子李誦改立舒王李誼的念頭,幸好宰相李泌力保,李誦的太子位才得以保全。李誦聽了王叔文一番提點後,這才恍然大悟,感泣道:“不是先生提醒,我還想不到這一點。”自此,李誦對王叔文更加信任,東宮的一切事情,均與王叔文商議後才會裁量決定。王叔文深謀遠慮,他勸太子保持低調姿態,不要大張聲勢,但自己卻在朝中密結人才,為將來太子登基後作準備。翰林學士韋執誼是長安人,長安韋氏有“宰相世家”的美稱,據曾出過十四位宰相。不過韋執誼的父親隻當過巴州刺史,不算顯達。韋執誼聰俊有才,能詩善文。《新唐書》中稱他“幼有才,及進士第,對策異等,授右拾遺。年逾冠,入翰林為學士,便敏側媚,得幸於德宗”。這段話有褒有貶,既誇獎韋執誼自小聰明過人,年紀輕輕就進士擢第,早入仕途,也暗諷他善於取巧媚上、討好逢迎而受到唐德宗的寵信。唐德宗愛好文學,經常與韋執誼歌詩唱和,讓他出入禁中,略備顧問,為朝野所矚目。一次,唐德宗過生日,太子李誦獻佛像賀壽,唐德宗命韋執誼為畫像寫讚文。讚文寫完後,唐德宗又命太子賜韋執誼縑帛(雙絲的細絹),表示謝意。韋執誼特地到東宮拜謝,李誦趁機對韋執誼說:“學士知道王叔文嗎?他是個偉才。”太子是未來的皇帝,能有機會巴結,當然要好好把握。韋執誼對李誦的暗示心領神會,開始與王叔文密切相交。除了韋執誼,王叔文還暗中結交了許多名士,其中著名的有柳宗元、劉禹錫、陸質、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淩準、陳諫、程異等人。王叔文也將這些人秘密推薦給太子李誦,說某某可做宰相,某某有將才,將來都可大用。劉禹錫,字夢得,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出身於官宦世家,其祖先為匈奴族,七世祖隨魏孝文帝遷洛陽,改漢姓。貞元九年(793年),年僅二十歲的劉禹錫進士及第,後又參加博學宏辭科,榮得高第。他才華出眾,詩文辭章譽滿天下。先在淮南節度使杜佑(著名詩人杜牧祖父,巨著《通典》作者)處為掌書記,杜佑升任宰相後,將他也帶到京師。王叔文非常欣賞劉禹錫,常常讚譽他有宰相之器。柳宗元,字子厚,河東(今山西永濟)人,世稱柳河東。其人自幼聰慧超人,下筆撰文時思如泉湧,時人評價他的文章為“精裁密致,燦若珠貝”。他與劉禹錫是同科進士,也是至交好友,參加博學宏辭科以後,被授予校書郎,後經人引薦與王叔文相識,逐漸成為王叔文集團中的核心人物(劉禹錫和柳宗元都是唐代著名文學家,後來《舊唐書》修撰者歐陽修否定劉、柳二人主張的“永貞革新”,卻不得不讚賞二人是文學上的“一代宏才”,蘇東坡也稱他們有“高才絕學”。)。除劉禹錫、柳宗元外,其他人也是一時名士。陸質,官左司郎中,曆信、台二州刺史。呂溫為湖南觀察使呂渭子,官左拾遺。李景儉,漢中王李璃之子,進士及第。韓曄,前宰相韓滉族子,有俊才,官尚書司封郎中。韓泰有籌劃,能決大事,官戶部郎中。淩準有史學,官浙東觀察判官。陳諫性警敏,一閱簿籍,終身不忘,官侍禦史。程異性廉約,精於吏職,善於理財,貞元末也官為監察禦史,累遷他官。王叔文處心積慮,招賢納士,終建立起了這一集團,因集於東宮,自然是以太子李誦為首。太子李誦最倚重的是東宮故人王叔文及王伾,王伾才乾不如王叔文,兼之相貌醜陋,隻會講他家鄉的吳語,不會說長安的官話,與他人溝通不易,故而王叔文成為這一集團的實際領袖。王叔文最看重劉禹錫和柳宗元,後來這一集團當政,推行永貞革新時,時人稱呼他們為“二王劉柳”。永貞革新失敗後,集團中有八人被貶為外州司馬,所以史書上又稱這一政治集團為“二王八司馬”。貞元十九年(803年),左補闕張正一上疏言事,得唐德宗召見。與張正一關係不錯的六七名官員,還聯袂去向張正一道賀。張正一為表謝意,專門設宴招待眾人。這時候,有人秘密向翰林學士韋執誼透露說:張正一上疏,是要論韋執誼與王叔文結為朋黨一事。韋執誼聞言大驚失色,急忙搶先入朝,向唐德宗告發張正一等人朋聚為黨,遊宴無度。唐德宗命人調查,發現張正一確實與數名官員公然聚宴,遂將當日參加了宴會的官員全部遠貶外官。這一事件,雖然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政治鬥爭,但韋執誼之品行由此可略見一斑。他既是最先被王叔文看重選中的同盟,也大致可窺見王叔文之行事作風。這件事還充分說明,王叔文集團已在朝中形成了相當的勢力。幾乎可以說,已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這“東風”,自然就是太子李誦登上大寶之位。曆史的發展走向往往因為偶然性因素的作用而改變,正當王叔文集團順利發展時,太子李誦忽然於貞元二十年(804年)九月中風,之後舌頭不聽使喚,說不出話來,等於成了啞巴。唐德宗又急又氣,又起了更換太子之意,隻因老皇帝年事已高,這件事才暫時延緩了下來。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初一,皇室成員按照慣例入宮拜賀,隻缺太子李誦臥病未到。唐德宗涕泣悲歎,從此得病不起。不久後,唐德宗病逝。如前所言,唐德宗在位時寵信宦官,宦官手握神策軍禁軍兵權,已成不小勢力。宦官集團與東宮二王劉柳集團一向不合,他們心中也很明白,一旦太子李誦即位,王叔文集團得勢,局麵必將對宦官不利。因此,唐德宗歿後,宦官不召翰林待詔王伾、王叔文入宮,而是有意召了翰林學士鄭絪和衛次公。就在衛、鄭二人草寫遺詔時,有宦官突然道:“宮中正在議論,還未確定由誰繼位。”表麵看起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隱有改立新帝之意。在場諸人麵麵相覷,不敢輕易回答。衛次公與王叔文等人並無往來,猶豫良久後,終於還是仗理直言道:“太子雖然有病,但他是先帝長子,內外人心所望,是皇帝合法的繼承人。若是因為太子口不能言,實在不得已,也應當立太子的長子,否則,必定天下大亂。”太子李誦是唐德宗生前親立的儲君,而且在太子位已經有二十六年,突然改立,確實有違唐製。衛次公先開了口,鄭絪立即附和,宦官另立皇帝的陰謀才沒有得逞。而太子李誦臥病在床,得知人心憂疑後,立即扶病起身,穿上紫衣麻鞋,從容走出九仙門,召見諸軍使,人心得以稍安。太子李誦在太極殿即皇帝位時,皇宮的衛士還驚疑不定。有人湊上前查看,發現真是太子後,這才說:“真太子也。”眾人喜極而泣。李誦這才順利當上了皇帝,由此也可見當時形勢微妙,人心惶惶。唐順宗帶病即位後,按理來說,王叔文等人終於可以大展宏圖了,誰也不曾想到,促使唐德宗急病而亡的唐順宗的失聲,也促使了永貞革新的短命。唐順宗即位後,王叔文大受重用,被任命為翰林學士——翰林院在金鑾殿西,地近天子,以文詞掌誥敕,兼備待顧問,辯駁是非,典掌縑牘,受命得處理一切事務,一日萬機,權本極重——唐順宗此舉,實際上等於將朝廷決策大權交給了王叔文。王叔文之所以沒有拜相,是因為他自己也知道聲望不足以服眾,不便公開掌握朝政大權(彼時的大唐已無初唐之恢宏氣象,唐太宗、唐高宗在位時,力主任官以才,多有以琴棋書畫、卜祝庸保而躋身高位者,少有“不齒”之說。然中唐之後,風氣大變。如上麵提及的翰林學士衛次公,擅長彈琴。他任渭南縣尉時,京兆尹李齊運曾讓兒子跟其學琴,衛次公深以為恥,非但拒絕,自此終身不再彈琴,時人反而稱讚他“其節尚終完結”。)。他另外薦舉老資格的韋執誼為宰相,而他自己躲在幕後,“內讚畫謀”,指揮定奪。韋執誼也不負王叔文首引他為相的情誼,兩人一人在翰林決策,一人在中書承行,內外配合,開始推行著名的永貞革新,因台前幕後者為王、韋二人,曆史上又稱“王叔文、韋執誼用事”。值得注意的是,一直被王叔文稱讚有宰相之器的劉禹錫卻沒有拜相。曆史人物當時的處境和心理,現在已經很難還原。但唐順宗即位後,“二王劉柳”集團處在中樞核心權力圈的始終隻有二王和韋執誼。就連王伾在唐順宗登基後,還依舊是翰林待詔的身份,沒有升遷。後來,王叔文為了掌控財政,領了一係列職位,王伾才被任命為翰林學士。北宋王安石在《讀柳宗元傳》中感歎說:“我看八司馬,都是天下的奇材。”唯獨沒有提集團中的核心人物——王叔文和王伾。這從另一方麵說明,二王確實是才乾不夠,但八司馬中卻沒有一人進入中樞領導層,由此可以推斷,王叔文不推薦劉禹錫入相,不推薦八司馬入中樞,多少有點私心。他在東宮十八年,看多了官場的爾虞我詐和宮廷權術,絕對是要為他自己考慮的。他有改革的宏願,卻不願意他人功在自己之上。其中的種種微妙之處,絕非一言一語所能說清。曆史上許多胸懷大誌、渴望建功立業的人物,都有這樣微妙的心思。一開始,王叔文充分發揮了他堅決果斷、注重效率的辦事才乾,革除了宮市、五坊小兒等虐政、弊政,史稱“市裡歡呼”“人情大悅”。這些改革內容,都是人心所向,也就使永貞革新取得了民心和民間輿論的支持。在此基礎上,王叔文與革新集團謀議後,繼續將革新推向深入。首先是集中財權。王叔文認為錢糧是國家最大的根本,隻要掌握了財政及鹽鐵利權,就可以製約藩鎮割據勢力,加強中央集權。為此,王叔文提升浙西觀察使李鏑為鎮海節度使,解除了李鏑兼領的鹽鐵轉運使,表麵是升職,其實是削奪李鏑的利權;加檢校司空、同平章事(宰相)杜佑為度支及諸道鹽鐵轉運使,這實際上是把鹽鐵利權收歸中央直接掌握的措施。兩天之後,王叔文自任為度支、鹽鐵轉運副使。杜佑雖領使名,但鹽鐵大權由王叔文一人專掌。其次是要裁抑藩鎮。自安史之亂後,藩鎮勢力割據一方,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裡,氣焰十分囂張。劍南西川(今四川成都)節度使韋皋曾派他的部屬劉辟來見王叔文,要求兼領三川(劍南東西兩川和山南西道合稱三川)節度使,還威脅說,如果不答應,就要給王叔文顏色瞧。王叔文怒不可遏,當場予以拒絕,還準備殺掉劉辟,以警示韋皋。因為韋執誼的竭力反對,這才沒有動手,但劉辟卻嚇得屁滾尿流而逃。韋皋由此也懷恨在心,暗中招兵買馬,心懷異誌,企圖用武力奪取三川。中央朝廷和地方節度使之間的矛盾,由此可見一斑。最後是要奪取宦官兵權,這是打擊和鏟除宦官勢力的重要部署。宦官集團是永貞革新的主要目標,也是永貞革新的最大阻力,而且還是不少藩鎮的後台。宦官之所以權勢顯赫,除了掌握著十五萬神策軍禁軍統率權外,還在各地藩鎮出任監軍,有監軍使的大印,一定程度上掌握著地方兵權。因此,能否戰勝宦官集團是永貞革新的成敗關鍵,而能否剝奪宦官的兵權,又是關鍵中的關鍵。對此,王叔文先任命右金吾大將軍範希朝為右神策統軍,充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鎮行營兵馬節度使,接管宦官手中的兵權。但任命是一回事,實際執行起來又是一回事。那些神策軍將領大都是宦官的親信。範希朝去接管人馬的時候,軍中將領根本不理睬他,範希朝隻好空手回來了。這是前朝製度使然,王叔文對此也無可奈何,他事先沒有計劃周詳,倉促行事,是以從一開始就遭受了重大挫折,之後更是舉步維艱。他有開拓的勇氣和決心,卻沒有與之匹配的才乾和名望,這也是他為什麼不直接任宰相,而必須與韋執誼合作的根本原因。王叔文謀奪宦官兵權的計劃輕而易舉地失敗了,這一失敗,給永貞革新留下了後患。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革新派內部開始了分化。唐順宗登基之初,革新派集團內部日夜群聚,關係融洽無間。王叔文作為革新派的核心和實際領袖,很尊重眾人的意見,經常引劉禹錫、柳宗元、呂溫等人入翰林院,共同謀議,言無不從。王叔文與韋執誼也能友善相處,常趁午間到中書省,與韋執誼共進午餐,一起計議政事。唐宰相實行會食製度。某日,眾宰相圍坐在中書巨床會食,王叔文來找韋執誼。唐朝宰相地位尊貴,“宰相會食,百官無敢請見者”(宰相會食有一定的禮儀,須得全部宰相到齊方得開始,不得無故缺席。宰相會食時,百官不得謁見。),但韋執誼聽見王叔文來了,急忙起身迎出。其他三位宰相——鄭珣瑜、杜佑、高郢(唐代會食飲酒時,酒裝在樽等器皿中,由一人用樽杓為大家挹酒。高郢以善用樽杓而聞名,常常不顧宰相之尊,親自為大家酌酒,“雖數十人,一樽一杓,挹酒而散,了無遺滴”。)於是停下筷子,打算等韋執誼回來再一起吃。不一會兒,小吏來報說:“韋相公和王叔文已經一起吃飯了。”王叔文隻是翰林學士,卻與宰相韋執誼同食於中書,且視其他幾位宰相為無物,三位宰相感覺被怠慢了。鄭珣瑜尤其傷心,歎道:“吾可複居此乎!”便起身回家,在家裡七天不出來視事,由是罷相。王叔文與韋執誼之間的友誼並沒有持續太久,二人逐漸意見不合,裂痕越來越大。當時,高郢、杜佑等人都位居宰相,堅決反對革新。有人退職,有人罷工,由此來表示與王叔文集團的不合作。而韋執誼剛好處在兩派的中間,倍受壓力,本來就不堅定的他便開始首鼠兩端起來。而朝中更是有流言紛紛,說他韋執誼沒什麼本事,全是靠了王叔文才當上宰相。雖然事實確實如此,韋執誼卻感到臉上無光,從此在許多公開場合開始故意與王叔文唱反調,以示他與王叔文有矛盾。這時候,禦史竇群上奏,攻擊劉禹錫挾邪亂政,不應在朝。尤其令人震驚的是,竇群不顧體麵,上門找到王叔文,惡言相向,公開威脅,讓他要考慮日後的下場。因為影響極為惡劣,王叔文等人商議,決定罷去竇群官職。隻有韋執誼說竇群有倔強正直之名,極力阻止。宣歙巡官羊士諤公然反對王叔文,攻擊革新。王叔文大怒,要下詔斬羊士諤的頭。韋執誼以為不可。王叔文改為杖殺,韋執誼仍以為不可,不予承辦。最後,王叔文隻好再改為貶黜羊士諤官職。若是真的不同政見倒也罷了,韋執誼表麵反對王叔文的決定,暗中又派人去向王叔文解釋,說這是委曲求全,幫助革新成功。這說明他時時標奇立異,隻是故意為之。王叔文大怒,對其低劣人品深惡痛絕。從此,二人開始結仇,勢同水火,就連奉命往來兩人門下的官吏都十分害怕,生怕一個不小心受到遷怒,惹上殺身之禍。在此局麵下,反對革新的敵對勢力乘隙而入。當時,唐順宗病情加重,無法出聲,不能與大臣奏對,隻能偶爾由人扶著上殿,成了僅供群臣瞻望的擺設。朝廷內外對此非常擔心,均希望早立太子,以安人心。宦官不僅掌握著禁兵,而且控製了宮廷內外,大宦官俱文珍、劉光琦也希冀能扶新君上位,好立下定鼎之功,於是召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王涯、李程等入宮,起草立太子冊文,正式立唐順宗長子李純為太子。王叔文猜到時局的發展將對自己不利,但卻無可奈何,無應對良策,總是吟誦杜甫《題諸葛亮祠堂詩》:“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表示憂憤之心,因感慨而歔欷泣下。但由於其聲名不佳,他這番做作言行,“人皆竊笑之”。就在正式冊立太子的當天,反對派太常卿杜黃裳(韋執誼嶽丈)訓勸韋執誼,要他率領文武百官奏請由太子李純監國,其實就是要逼迫唐順宗退位交權。當時韋執誼與王叔文的關係還未惡化,韋執誼沒有同意。不久,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見朝政混亂,便以唐順宗有病為名,上表請太子李純監國。緊接著,荊南(今湖北江陵)節度使裴鈞、河東(今山西太原南)節度使嚴綬也上了同樣的奏表,頻頻向唐順宗施加壓力。這些人都是割據一方的實權人物,手握重兵,唐中央朝廷平時也不敢輕易得罪他們。與此同時,宦官用唐順宗的名義,下製書削去了王叔文翰林學士的職務。王叔文一見製書,就知是陰謀,大為吃驚,說:“我天天要到翰林院商量公事,不帶此職,如何進去!”他雖覺大勢將去,前途岌岌可危,但仍不願意就此罷手,托王伾再三疏請,最後才爭取到每隔三五日可入翰林院議事,不過翰林學士之職卻永遠失去了。湊巧的是,王叔文母親突然病死。古時遭父母之喪,稱為“丁憂”。按照慣例,在朝為官者,逢丁憂要去職回鄉,為父母守墓儘孝。至此,王叔文離開核心權力中心已經不可避免,大局已定。王叔文心力交瘁,但他卻還是不肯輕易放棄權位,希望做最後努力。他在翰林院設下盛宴,請諸學士及宦官俱文珍、劉光琦等共飲。席上,他大聲道:“我近年儘心竭力,不避危難,興利除害,都是為了國家。一旦離去職位,各種誹謗一定會交錯而來,到那時誰肯說一句公正話?”眾人默然不應。話不投機,酒過數巡,不歡而散。第二天,王叔文丁憂去職。王叔文一旦去職,革新派就失了核心,韋執誼更是公開與王叔文集團分裂。此時,隻剩下王伾一個人在翰林院中,然其要見到唐順宗也相當困難。他還在儘最後的努力,試著通過宦官上疏給唐順宗,但始終沒有結果。因為宦官掌控著皇宮的出入,加上握有禁兵的兵權,實際上完全掌控了皇帝。皇宮出入權與禁兵兵權,都是重中之重。不久,王伾意外中風,失去了行為能力,於是宦官勢力開始全麵反撲。俱文珍等大宦官不斷逼迫唐順宗交權,讓太子監國。貞元二十一年(805年)七月二十九日,唐順宗被迫把軍國政事全部轉交給太子李純治理。但即使這樣,俱文珍等還不滿足。八月初四,唐順宗又被迫下詔禪讓皇帝位給太子,自稱太上皇。八月初五,唐順宗徙居興慶宮,改元永貞。至此,唐順宗正式結束了他的皇帝生涯,在位僅僅八個月,成為唐朝曆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還沒等太子李純正式即位,宦官勢力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對革新派進行全麵清算。八月初六,貶王伾為開州司馬,王叔文為渝州司戶。八月初九,太子李純在宣政殿即位,是為唐憲宗。接著一貶再貶韋執誼為崖州司馬,韓泰為虔州司馬,韓曄為饒州司馬,柳宗元為永州司馬,劉禹錫為朗州司馬,陳諫為台州司馬,淩準為連州司馬,程異為郴州司馬,是為“八司馬”。八司馬貶所都在邊遠之地。陸質先已病死,李景儉守喪在家,呂溫出使吐蕃未還,未及於貶。王伾因為早已經有病在身,不久就死在貶所。王叔文等人當政僅一百四十六天,永貞革新在激烈的鬥爭中徹底失敗,革新派以淒涼的結局收場。總的來說,公元805年是個極不平靜的年頭。唐德宗於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崩,唐順宗即位,至同年八月初四唐順宗退位,唐憲宗嗣位,皆用貞元年號,未改元。八月初五,唐順宗始以太上皇“誥”改稱永貞元年。所以,這一年有三個現任皇帝,兩個年號。好不容易過了年,永貞革新的餘溫尚未完全冷卻。正月初一,憲宗改元元和。正月十九日,唐順宗在孤寂中病死於興慶宮,年僅四十六歲。關於順宗的死因,時人頗覺可疑。正月十八日,唐順宗死前一天,唐憲宗突然莫名其妙地下了一道製書,宣稱太上皇“舊恙愆和”,意思是說舊病沒有治愈,而唐憲宗自己要“親侍藥膳”,所以暫時不聽政,結果第二天,唐順宗就被宣布死於興慶宮。因此有人認為唐順宗其實早就死了,唐憲宗先下製書,就是要掩蓋真相,但卻不料起到了欲蓋彌彰的相反效果。不久後,唐憲宗賜王叔文死。一個曾經胸懷扭轉乾坤大誌、有心力挽狂瀾的人物,默默地被處死在長江邊上的渝州(今四川重慶),時年五十四歲。柳宗元、劉禹錫等雖然被貶出京城,但對於失敗卻是很不甘心的。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劉禹錫與柳宗元等人一起奉詔回京。次年三月,劉禹錫寫了《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一詩:詩中表達出他雖被貶斥而終不屈服,蔑視權貴而抗輕祿位的品格,結果因此而得罪朝中新貴顯臣(主要是宰相武元衡)。他與柳宗元二月到長安,三月便宣布改貶。柳宗元改貶為柳州(今廣西柳州)刺史,劉禹錫為播州刺史。雖然由司馬升為刺史,但所貶之地比原來更僻遠、更艱苦。柳宗元想到播州比柳州還要艱苦,而劉禹錫還有八十多歲的老母隨身奉養,便幾次上書給朝廷,要求與劉禹錫互換。後來因有人幫忙,劉禹錫改貶連州刺史,柳宗元這才動身向柳州。在患難之中,兩位大文學家表現出難能可貴的友情。劉禹錫後來又擔任過夔州刺史、和州刺史。這些地方都相當偏遠,在當時屬於蠻俗之地。正是在此期間,劉禹錫“依騷人之旨,倚其聲作《竹枝詞》十餘篇”,其中就有著名的“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後來,劉禹錫重新被召回,回朝任主客郎中。他一到長安,就寫了《再遊玄都觀絕句》:表現了屢遭打擊而始終不屈的意誌。白居易曾讚劉禹錫為“詩豪”,評論道:“彭城劉夢得(劉禹錫的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