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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無常 斯蒂芬·金 4171 字 2個月前

傑娜夜裡出現四個修女擋路十字架狗現身浪漫的鼠尾草這是羅蘭生命中最長的一天,他打著盹,但一直沒有熟睡。草藥正發揮作用,他開始相信在傑娜的幫助下,有可能從這裡逃出去。他還惦記著槍——也許傑娜也能幫他。他靠回憶過去打發時光——回憶吉裡德,回憶老朋友,回憶起他在懷德大陸遊樂場裡猜中的謎語,最後卻被彆人拿走了獎品,不過他還有機會。他還想起他的父母,想起阿貝爾·凡內一輩子拖著殘廢的腿行善,想起埃德雷德·瓊納斯一輩子拖著殘廢的腿作惡,直到被羅蘭乾掉。他想得最多的還是蘇珊。如果你愛我,那麼就愛吧,她這麼說,他這麼做。他就是這麼做的。他靠這樣來消磨時光,每過大約一個小時,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根草藥咬一點吃下去。此時當藥性滲入體內時他的肌肉不會抖得那麼厲害。草藥的藥性不再和湯裡的藥性衝突得那麼厲害。羅蘭想草藥勝利了。陽光在病房的白色絲綢天花板上移動,最後,似乎總在床邊徘徊的夜幕開始升起。長長的病房西牆塗上了紅色和橙紅的落日餘暉。這天晚上是塔姆拉給羅蘭送晚餐,是湯和夾肉麵包。她還放了一隻沙漠百合在他手上。她放的時候還衝他笑。她的雙頰點綴著紅潤的顏色。她們所有的人今天都化了裝,像吸滿血快漲開的水蛭一樣。“來自你的仰慕者,吉米,”她說,“她對你真好!百合意味著‘彆忘記承諾’。她對你承諾了什麼?吉米,約翰的哥哥?”“她會再見到我,我們還會聊天。”塔姆拉笑得前俯後仰,她前額的鈴鐺丁丁地響。她幸災樂禍地拍著巴掌,“真是個甜蜜的愛情故事,真是啊。”她笑著注視著羅蘭,“不幸的是這樣的諾言永遠不會實現,你再也見不到她了,英俊的人。”她接過碗,直起腰說,“大姐已經決定了。你為什麼不把這醜陋的鏈牌拿掉?”“我不認為它醜。”“你弟弟的都拿掉了,看!”她指著地上。羅蘭看見那金鏈牌落在遠處的走道上——還在拉爾法扔的地方。塔姆拉仍舊笑著看他。“他認為他生病的部分原因就是這個,就把它扔了。如果你聰明也應這麼做。”羅蘭重申:“我不想。”“好吧。”她無精打采地說著走開了,隻剩羅蘭獨自在這個在漸漸變暗的夜色中,還有發著白光的空床。不管多想睡,羅蘭一直撐著,直到夕陽染紅的病房西牆變成暗灰色。他咬了一點草藥吃下去,感到渾身是勁,不是顫抖,心跳也平緩下來。他看著昨晚被扯掉的金牌還在那兒,默默地向約翰·諾曼承諾:他將把這兩塊鏈牌送還給諾曼的親人,如果冥冥之中能安排他在途中遇見他們的話。這一天他第一次徹底放鬆了,打著盹。當羅蘭醒來時天已全黑了。那些蟲子正在異常激烈地叫著。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根草藥正要咬時,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大姐說得對,你一直藏著秘密。”羅蘭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動,他環顧四周發現科奎娜站在那裡。她在他打盹時潛入,躲在他右邊的床下偷窺。“你從哪裡弄來的?”她問,“是——”“我給他的。”科奎娜迅速轉身,傑娜正向他們走來。她沒有穿修女的服裝,但頭上仍圍著頭巾,戴著鈴鐺,頭巾的褶邊搭在她穿的方格襯衫的肩膀上,下身穿的是牛仔褲和一雙舊的沙漠靴,手上拿著一包東西。太暗了,羅蘭看不清是什麼,但他想——“你,”科奎娜帶著無比的痛恨說,“我告訴大姐你就——”“你不會告訴任何人。”如果羅蘭計劃從吊索上逃跑,那就太欠考慮了,但他欠考慮時總能做到最好。此時他的雙臂已擺脫吊索,左腿也是,可右腳踝被纏住了,他肩膀落在床上,但右腳吊在空中。科奎娜轉身麵對他,像貓似的發出噝噝聲。她的雙唇向後咧,露出尖利的牙齒,張牙舞爪地向羅蘭衝過來,那指甲又尖又黑。羅蘭從衣服裡勾出鏈牌,向她推去。她往後退縮了但仍發出噝噝聲。裙子一擺,她轉向傑娜,“我要殺了你,你這壞事的婊子。”她用低沉嘶啞的聲音吼著。羅蘭折騰著想脫去右腿的吊索但弄不掉。吊索纏得很牢,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綁上去的,像一個索套。傑娜抬起手,他看見自己猜對了:她拿著自己的左輪手槍和槍套。“開槍,傑娜,開槍!”傑娜仍舉著帶套的槍,沒有開火反而搖著頭,就像那天羅蘭叫她拉下頭巾想看她的頭發一樣。那鈴聲急急地響起,像一支大釘子插入他的腦袋裡。黑鈴,她們的精氣所在。蟲子的叫聲變得高而尖,像傑娜的鈴聲一樣可怕。此刻一點也不悅耳。科奎娜雙手抖著向傑娜的脖子伸去。傑娜並沒退縮,甚至眼都不眨。“不,”科奎娜喃喃地說,“你不能!”“我已經做了。”傑娜說,羅蘭看見蟲子爬出來。他見過成百上千的蟲子爬到那有胡須人的腿上,而此時他看到昏暗中成千上萬的蟲子蜂擁而來。如果它們是人而不是蟲子,可能就是中土世界血腥的曆史上人數最多的部隊。那些蟲子爬過走道的方式還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它們鋪滿整個床的架勢,走道兩側的床一個個地變黑,像一盞盞長方形的燈發出模糊的光。科奎娜尖叫起來,開始搖頭,搖響她自己的鈴鐺。但她的鈴聲和黑鈴的聲音比起來顯得單薄而毫無意義。那些蟲子仍在前進,地板和床鋪一片片地變暗變黑。傑娜越過在尖叫的科奎娜把槍扔到羅蘭身邊,接著用力猛拉纏在一起的吊索,羅蘭的腳解脫出來了。“快,我引來了它們,但和它們呆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此時科奎娜的尖叫聲已經由恐懼轉成痛苦了。蟲子找到了她。“彆看了。”傑娜說著扶羅蘭站起來。他這一生中頭一回感覺能站起來是這麼開心。“來,我們要快點,她會驚動其他人的。我把你的靴子和衣服放在從這裡出去的路邊,能拿的我都拿了。你怎麼樣,夠強壯嗎?”“謝謝你!”羅蘭不知道能站多久,但現在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他看見傑娜飛快地拾起兩根草藥——在他掙脫吊索時,草藥散落在床頭。接著他們迅速穿過走道,離開那些蟲子和科奎娜,科奎娜的哀號聲慢慢地小了下去。羅蘭邊走邊把槍插回槍套裡。他們隻經過三排床就到了房間的垂簾,這是個帳篷,不是大亭子,絲綢樣的牆和天花板是水磨帆布,薄得能透過弦月的光。所有的床都不是真正的床,是兩排破舊的折疊床。他回頭看見一堆東西在地板上翻騰著,那是科奎娜。看見她,羅蘭突然想:糟糕!“我忘了約翰·諾曼的鏈牌!”一種悔恨的哀傷——幾乎是哀痛的心情,像一陣風吹過他。傑娜的手伸到她牛仔褲的口袋裡把它掏出來,鏈牌在月光下閃著光。“我從地板上撿起來了。”看見那鏈牌在她手上,他說不出有多高興,這說明她不像其他修女。然而還沒高興多久,這個想法好像就要打消了。她說,“拿著,羅蘭,我不能再拿著了。”當他接過來時,清楚地看到她手指上的燙痕。他拉起她的手,親吻每個燙痕。“謝謝,謝謝親愛的,被親的感覺如此美妙,再多的傷痛都值得。現在”羅蘭見她哭了。羅蘭見她把目光移開,順著她的目光,他看見有一閃一閃的光亮順著通往山上的碎石路過來了。山上麵是修女們的住所,不是修道院,而是一個破舊的莊園,看起來有上千年的曆史。三支蠟燭飄了過來,當它們靠近時,羅蘭看到了三個修女,瑪麗不在其中。他拔出槍。“嗚嗚是槍手。”路易絲叫道。“可怕的人。”米歇拉說。“他找到了他的情人和槍!”塔姆拉說。“他的姘頭!”路易絲說。她們肆意地嘲笑羅蘭和傑娜,至少不怕他的槍。“把槍拿開。”傑娜告訴他。她看他時,他已經把槍收起來了。其他人也同時走近他們。“嗚嗚,看,她哭了!”塔姆拉。“還脫了修女服!”米歇拉說,“也許她違背了誓言。”“美人,為什麼哭泣?”路易絲說。“因為他吻了我燙傷的手指,我以前從沒被吻過,讓我很感動。”“嗚——!”“真美妙!”“接下來他將插入她的體內!會更美妙!”傑娜對她們的冷嘲熱諷並不生氣。等她們說完後,她說:“我要隨他去,站開。”她們目瞪口呆,偽笑在震驚中消失了。“不!”路易絲低沉地說,“你瘋了?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嗎?”“不,你們根本不知道,而且,我不在乎。”傑娜說,她轉過半個身子,一手已伸出破舊的帳房外。帳篷在月色下變成草綠色,頂上正畫著一個紅色的舊十字架。羅蘭想知道這些修女帶著這帳篷走過了多少村鎮,這個帳篷外麵看起來這麼小這麼普通,而在裡麵卻又大又昏暗,她們多少年走過了多少小村鎮。此刻,蟲子全擠在帳篷出口的垂簾口下,它們不再叫了,可怕地沉默著。“讓開,不然讓它們上你們的身。”傑娜說。“你不會這麼乾的!”米歇拉低聲而恐懼地說。“哈,我已經讓它們上了科奎娜的身,現在她已經成它們的藥了。”她們驚恐地喘著氣,像冷風吹過枯死的樹林。傑娜做的事已遠遠超出了她們的想像。“你會被詛咒的。”塔姆拉罵道。“隨你說去,讓開!”她們讓開了,羅蘭經過她們時,她們也後退,但她們更怕傑娜。他們繞過莊園,月光照在碎石堆上,羅蘭看見在陡坡的坡腳上有個小而黑的凹處,他猜那就是瑪麗所說的思過室。“被詛咒,她們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彆在意那些,我們現在要擔心的是瑪麗,沒看見她我就高興。”她想走得更快,但羅蘭抓住她的手臂拉她轉過身。他仍能聽得到蟲子的鳴叫,但很小聲。他們正遠離修女們的帳篷,也遠離了伊魯利亞。如果羅蘭頭腦中的方向感還在,他認為那村鎮——村鎮的空殼,在他身後的方向。“告訴我是什麼意思?”“也許沒有意思,彆問我了羅蘭,有什麼好問的?我這麼做已經斷了後路,我不能回去了。就算能我也不回去。”她低著頭,咬著嘴唇。當她抬起頭時已淚流滿麵,“我曾和她們一起吃。很多次都不得不吃,就像你不得不喝她們那討厭的湯一樣,不管你是否知道裡麵有什麼。”羅蘭記得約翰·諾曼說過男人必須吃女人也必須吃。他點點頭。“我不想再這樣下去,如果有詛咒,就讓它詛咒我這樣的選擇吧,和她們沒關係,我媽媽把我送回她們身邊是好意,但她錯了。”她又羞又怕地看著他,但敢和他的目光對視,“我陪你一起去天涯海角,隻要我能去,或是你願意。”“歡迎你,加入我的旅途,有你”陪伴,旅途一定會平安。他還沒說完,一個聲音從他們前麵的月影斑駁處傳出。這條小道從那裡穿出這布滿碎石的不毛之穀,在這山穀裡這些小修女們施展著她們的妖魅。“阻止如此浪漫的私奔真是一件令人感傷的事情,但我必須阻止。”瑪麗從陰影中現身。她純白的修女服上繡著一朵玫瑰,像真的一樣,其實那是裹屍布,包在這汙穢的布裡的是布滿皺紋的乾癟的臉,臉上兩個黑洞洞的眼睛盯著他。那眼睛像爛棗一般,嘴巴咧著在笑,四顆大門牙閃著寒光。在瑪麗鬆弛的前額皮膚上,鈴鐺丁丁作響但不是黑鈴,羅蘭想,它在傑娜那裡。“走開,否則我把啃螳引到你身上。”“不,”瑪麗上前一步,“你做不到。它們不會離其他姐妹很遠,搖響你的鈴吧,搖到鈴舌掉了都沒用,它們還是不會來。”傑娜就搖頭,猛烈地搖著。黑鈴刺耳地響著,但沒有了那種特彆的、能像一根釘子插進羅蘭腦袋的那種穿透力。傑娜稱之為“啃螳”的蟲子醫生沒有出現。瑪麗笑得更大聲了(羅蘭覺得瑪麗自己也不完全清楚蟲子會不會來,直到搖了鈴後才知道),她走近他們,仿佛浮在地上,衝他們眨眼。她說:“彆搖了。”羅蘭低頭看見槍已在手上,不記得什麼時候拔出來的。“除非子彈被賦予神力或浸過某些教派的聖液——血、水或精液,否則它傷不了我,槍手。因為我比你們凡人空靈得多。”總之,她認為羅蘭想向她開槍,他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來了。她的眼神在說你所有的家當就是槍,沒了槍,你也就回到在帳篷裡的狀態,在那裡我們把你捆在吊索上,等待你成為我們的美餐。羅蘭並沒開槍,而是把槍插回槍套,伸手向她撲去。瑪麗驚訝地尖叫起來,但叫聲很短。因為羅蘭鉗住了她的喉嚨,在叫聲沒完全發出之前把它扼住了。觸到她的肉,羅蘭頓感惡心,她的肉似乎是活動而鬆軟的,似乎想從他指縫中爬出來,羅蘭覺得那肉像液體一樣流動,有種無法言喻的感覺。他仍用力掐下去決定讓她窒息而死。而後一道藍光閃現(不是在空中,他後來想起那藍光是在腦中,當瑪麗施展她的魔力時一道閃電似的光射進來)。他的手從她的脖子上彈開,同時他昏眩的眼睛看到她灰色的肉中濕漉漉的掐痕——他雙手的印痕,而後他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背部砸在碎石上,腦袋撞到一塊突起的岩石上,腦中又冒出一道閃電。“不過如此而已,英俊的人,”她瞪著黑洞洞的眼睛嘲笑他,衝他做鬼臉,“你掐不死我,我等下再慢慢收拾你,把你碎屍萬段解我心頭之恨。我首先要對付這失信的女孩,另外,我還要扯掉她那該死的鈴。”“有本事就過來吧!”傑娜用顫抖的聲音說,繼續搖著頭,黑鈴憤怒地響著。瑪麗的譏笑從臉上退下去了。“哼,我能,”她張大口喘著氣,在月光下,她的牙在齒齦上閃著寒光像刺出紅枕頭的骨針。“我能,我——”從她們頭上傳來一陣咆哮。咆哮之後是一串狂吠,瑪麗向左轉,在咆哮之物跳離岩石之前,羅蘭清楚地看到瑪麗臉上的震驚和迷惑。星空下一隻黑影閃現,向她撲去,腿張得很開,像某種奇怪的蝙蝠,但羅蘭已經知道那黑影是什麼東西。它猛地撞向那女人,她的雙臂因驚恐而半舉著,那東西撲到她胸部,利牙咬住了她的喉嚨。當那黑影把她撲倒時,她發出一聲急促的尖叫,那聲音就像黑鈴的聲音一樣穿過羅蘭的腦袋,他喘著氣掙紮著站起來。那黑影前爪抓住她頭的兩側,後爪紮入裹屍布繡著玫瑰的地方。羅蘭抓住傑娜,她正呆呆地看著倒在地上的瑪麗。“快!”他吼道,“在它還沒決定咬你之前,快走。”羅蘭拉著傑娜經過那隻狗時,它並沒注意他們。它已經把瑪麗的頭扯下來了。不知何故她的肉仿佛變了樣,很可能開始分解了,但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羅蘭不想看,也不讓傑娜看。他們半走半跑地來到山脊上,到那裡後停下歇一會。在月光下他們垂著頭,手牽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山下的咆哮和狂吠聲漸漸變小,但仍然依稀可聞,傑娜抬起頭問他:“那是什麼野獸,我從你的表情上看出,你知道是什麼,它怎麼有能力咬她?我們所有人的法力都能製伏野獸,而且法力最大。”“製伏不了那隻。”羅蘭發現自己正在想鄰床的男孩。諾曼不知道那鏈牌為什麼會讓修女不敢靠近,不知是因為它是金的還是它被賦予神力。現在羅蘭知道了。“那是隻狗,一隻普通的狗。在綠妖打昏我之前,我在鎮廣場上見過它。我想其他能跑的野獸都跑了,但那隻沒有。它一點都不怕伊魯利亞的小修女,不知怎麼地,它知道自己不怕。它胸前帶著耶穌教的標記,在白毛之中有一撮十字形的黑毛,我認為那是天生的。總之它咬死了她,我知道它在四周潛伏著,我有兩三次聽到它的叫聲。”“為什麼?”傑娜低聲問,“它為什麼來這裡?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那樣咬她?”這樣無意義而神秘的問題被提出時,吉裡德的羅蘭能做出的、願意做出的回答是:“命運的安排,走吧,在天亮前我們遠遠地離開這地方。”當他們坐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下麵芬芳的鼠尾草草地上時,羅蘭估計他們可能最多走了不到13公裡的路。可能更少,也許隻有8公裡。是他的步子慢下來了,或者說湯裡殘餘的藥性起了作用。顯然沒有藥物的幫助他走不了更多路,他就向她要一根草藥,她拒絕了,說草藥加上突然過量的運動會造成心臟破裂。“另外,”她說,他們背靠在那小小的隱蔽處的圍沿上,“她們沒有跟來。剩下的米歇拉、路易絲、塔姆拉會打包行李去其他地方,她們知道什麼時候該離開,這就是為什麼那些修女能活那麼長,就如我一樣。我們在某一方麵比較強,但在很多方麵比較弱。瑪麗忘記了這一點,我想是她的自負毀了她。”她不僅把羅蘭的靴子和衣服藏在山脊上,而且把他的兩個較小的旅行袋也放在了那裡。當她正抱歉地說沒把他的便攜床和大旅行袋拿來(她說,她打算拿,但太重了),羅蘭用指頭壓住她的唇不讓她說下去。他認為能逃出來已是奇跡了。此外(他沒有說,但也許她應該知道),對他來講槍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槍是他父親傳給他的,他父親那個時代是屬於亞瑟·埃爾德的,那時夢想與惡龍四處橫行。“你還好嗎?”他們坐下來休息時羅蘭問她。弦月已西沉,可至少還要三個小時才是黎明,他們沉浸於鼠尾草的芬芳中。羅蘭在這之後認定那就是浪漫的氣味。他感受到那氣味在他身下形成一道魔毯,這魔毯很快就把他浮起來飄入夢鄉。“我不知道,羅蘭。”傑娜說。但他認為她已經知道了。她母親曾把她帶回去,現在沒有人會再帶她回去。她曾和其他修女一起吃人,已經入了那些修女的道了。命運是輪盤,也是一張沒人能逃脫的網。但此時他太疲憊了無法再去想這樣的事反正想了也沒用。她說沒有退路了。羅蘭想即使他們再回山穀,也找不到什麼,除了那些修女稱之為思過室的小山洞。其他修女可能已收拾好那噩夢般的帳篷離開了,隻有鈴聲和蟲鳴聲飄蕩在夜晚的微風中。他看著她,抬起一隻手(感到很沉)輕觸那縷橫過她前額的卷發。傑娜窘迫地笑了,“有人終歸逃脫了,不聽勸阻地逃了,像她的情人。”她抬手要把頭發塞進去,但在塞之前羅蘭握著她的手指,“真美,”他說,“像夜一樣黑,永遠是那麼美。”他費勁地坐起來,疲憊像一隻溫柔的手拖住他的身體。他親吻那縷卷發,她閉上眼睛輕歎一聲。羅蘭感覺到她在顫抖。她前額的皮膚很凉,那縷彎曲而任性的頭發像絲一樣柔滑。“像以前那樣把頭巾拉下去。”他說。她默默地拉下頭巾,他注視了她片刻,傑娜也深深地看著他,她的目光從未離開羅蘭的眼睛。他的手撫過她的頭發,感到頭發光滑而濃密(他認為像雨,像密密麻麻的雨簾),接著抱住她的肩膀,親吻了她的臉頰。“你願意像男人親女人一樣親我的唇嗎?”“好。”他吻了她的唇,想起他懸吊在帳篷病房裡時也想這麼做。她用從沒親過嘴(除了夢裡)的人那種笨拙而可愛的方式回親他。羅蘭想隨後和她做愛,他很久沒做愛了。而她是如此美麗,他親著親著就睡著了。他夢見那隻十字架狗,在一片廣闊的平原上吠著,他跟過去,想看看什麼東西讓它躁動不安。走了一段路來到平原的邊緣上,看見黑暗塔聳立在那裡,黑暗塔的石頭上煙霧繚繞,一個個可怕的窗口隨著旋梯往上排,塔背後是一輪暗紅而的落日,那狗看見黑暗塔就停下來開始咆哮。鈴聲響起,特彆尖銳,像厄運來臨般可怕。他知道那是黑鈴,但調子卻很悅耳。在鈴聲中,塔的黑窗裡發出駭人的紅光——像毒玫瑰那種紅。一聲尖叫在夜裡響起。夢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但尖叫聲仍聽得到,現在散成呻吟聲。這聲音是切切實實存在,就像黑暗塔,躲在終極世界的深處。羅蘭驚醒過來,回到拂曉的光明和鼠尾草溫柔浪漫的香味中。在迷迷糊糊還沒全醒時他已拔出兩把槍站了起來。傑娜不見了。她的靴子空空地放在旅行袋邊。稍遠處她的牛仔褲像退殼的蛇皮平放在地上,上麵是她的襯衣。羅蘭仔細一看襯衣仍塞在牛仔褲裡。在襯衣和牛仔褲上麵是空空的頭巾,頭巾邊上的鈴鐺落在粉狀的土地上。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起先是鈴聲在響,搞混了他聽到的聲音。沒有鈴聲隻有蟲鳴聲,是蟲子醫生。他們在鼠尾草裡叫著,聽起來有點像蟋蟀,但一點都不悅耳。“傑娜?”沒人應,隻有蟲子在應答,因為它們的叫聲突然停了下來。“傑娜?”還是沒應答,隻有風聲和鼠尾草的氣味。羅蘭想都不想(假裝和理性的思考都不是他的強項),彎腰拾起頭巾,抖了抖,黑鈴在響。過了一會兒還是沒動靜,隨後許多黑色的蟲子從四處急急忙忙地爬過來,聚集到裸露的土地上。羅蘭想到從車夫的床上爬下來的那些蟲子,他後退一步,站著觀察。蟲子也停在原地。他想自己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因為他回憶起他掐瑪麗的肉時的觸覺,他感覺到那肉在動,不像一整塊肉而像很多蠕動的蟲子。同時他想起傑娜說過的一句話:我和它們一起吃,像它們這樣也許永遠不會死,但它們可能會變化。那些蟲子擁擠著,像一朵烏雲閃現在白色的粉狀土地上。羅蘭又搖了搖鈴。清脆的鈴聲在蟲堆裡泛起微波,它們開始聚在一起,擺成一個形狀。它們猶豫著,好像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散開,又聚在一起。在被風吹落的淡紫色鼠尾草絨毛之間的白色沙地上,蟲子最終擺成一個大而彎的弧線。它們開始叫了,羅蘭聽起來好像在叫他的名字。鈴鐺從他顫抖的手中掉了下來,它落到地上響了一聲。大堆蟲子向四周散開。他想讓它們回來,再搖鈴可能就會讓它們聚在一起,但有什麼用?最後怎麼辦?彆問我,羅蘭,這麼做,我已斷了後路。然而她還是來見他最後一次,把她的意誌通過上千個變動的部分表示出來,當一個整體沒有凝聚在一起時,各個部分應該沒有思考的能力吧?她仍在用某種方式思索,要讓各部分形成那形狀,得花多大的力氣啊?它們越散越開,有些爬進草叢裡,有些爬上突出的岩石,鑽入石縫裡,希望能躲避白天的熱氣。它們消失了,消失了。羅蘭坐下來用手蒙著臉,認為自己也許會哭泣,但悲傷一晃而過。當他重新抬頭時,他的眼睛像他最終要去的沙漠一樣乾,他仍要追尋黑袍人沃爾特的蹤跡。如果有詛咒,就讓它詛咒吧,這是我的選擇,不是她們的,她曾這麼說過。他對詛咒有了點了解,他知道教訓遠未結束,才剛開始。她替他拿回的袋子裡有煙絲。他搓了一根卷煙,盤著腿抽了起來。他一直抽到剩下一點煙蒂,看著傑娜的衣服好一會兒,想到她堅毅的目光,想起她手指上的燙痕,可她仍把它撿起來,不怕燙傷,因為她知道他要。羅蘭把兩條項鏈都掛在了脖子上。太陽完全升起,羅蘭繼續西行。他最終要再找一匹馬或騾子,但此時能走路已經滿足了。一整天他耳朵裡都縈繞著蟲鳴聲、鈴聲,像一隻鐘在敲著,好幾次他停下來四處張望,想看到有黑影跟隨著他,在地上湧動,不斷追逐著美好和痛苦的記憶,但沒有。羅蘭在伊魯利亞西部的荒遠的丘陵中孑然而行。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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