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有這個故事中描述的那幅畫,它究竟有多詭秘呢?我的妻子看到它就認為我會喜歡的(或者至少會對這幅畫作出反應),於是她把這幅畫送給我,作為生日禮物?聖誕禮物?我記不清了。我能記得的就是我的三個孩子都不喜歡它。我把它掛在辦公室,孩子們卻聲稱當他們經過這間屋子時,駕車人的眼睛在注視著他們(我的兒子歐文在很小的時候就對一張吉姆·莫裡森(搖滾詩人。美國60年代風靡一時的迷幻搖滾樂隊“大門”(The Doors)的主唱,以其獨特的演唱方式和大膽的歌曲內容而備受爭議。)的圖片產生過相似的幻覺)。我喜歡關於畫會變的故事,於是最終我寫下了這篇關於我的畫的故事。我記得還有一幅實景畫給我靈感,於是我寫出了“楓樹街上的房子”。那是插圖作家克裡斯·凡·奧斯伯格的一幅黑白畫。那篇故事收入《噩夢和幻景》中。我還寫了一本關於畫會變的——,興許是我寫得最好看的。在那個故事中,公路病毒叫做諾曼。第一次在羅斯伍德的舊貨市場看見這幅畫時,理查德·金內爾並未感到害怕。他被這幅畫迷住了,覺得自己交了好運,找著了一些可能非常特彆的東西。害怕嗎?不,直到後來(就像他在某篇極為成功的裡寫的:“等到害怕時已經太晚了。”),他才像年輕人害怕某些非法毒品那樣感到害怕。他去波士頓參加主題為“流行的威脅”的國際筆會新英格蘭會議。國際筆會提出這種主題是預料中的事;實際上這也隻是一種安慰。他的新書陷入了情節的僵局,需要時間靜下心來把它理順,所以他寧願從420公裡之外的德裡驅車前往而不是乘飛機。在這次會議上,他所在的專題小組中的人問他的想法從何而來,他是否曾嚇壞過自己。其實那些人應該更清楚。他經由托賓橋(位於波士頓。)離開了這座城市,然後上了1號公路。當他想思考問題時,他是不會走收費公路的;收費公路會讓他陷入一種無夢無眠的麻木狀態中。雖然很輕鬆,但是卻不太有創造性。然而海岸公路上停停走走的交通狀況卻像牡蠣體內的粗礪——它創造了相當多的精神活動有時甚至會形成珍珠。他認為他的評論家不會用珍珠這個詞。在去年的一期《紳士》上,布拉德利·西蒙斯這樣評論他的《噩夢城市》:“理查德·金內爾寫就像連環食人殺手傑弗裡·達默做飯一樣,也經受了一陣令人作嘔的折騰。他給最新一堆嘔吐物起名叫《噩夢城市》。”他沿著1號公路經過了馬薩諸塞州的裡維爾、馬爾登、埃弗雷特,一直到海邊的紐貝利坡。在紐貝利坡的遠處,正好在馬薩諸塞州和新罕布什爾州州界的南麵就是這個整潔的小鎮羅斯伍德。在鎮中心之外約1暢5公裡處,他看見了一片廉價貨鋪在一個兩層的科德角式房子(長方形、三角屋頂、中間有煙囪的房子。)前的草地上。一個立在黃綠色電爐上的標牌上寫著舊貨甩賣。車輛停在道路兩邊,道路變得狹窄。那些未受舊貨甩賣誘惑的過客隻得罵罵咧咧地經過。金內爾喜歡舊貨甩賣,特彆是成箱的舊書,有時你還能從中找到點什麼。他開車經過了這段狹窄的路段,把他的奧迪停在麵向緬因和新罕布什爾方向的一排車的最前頭,然後往回走。大約十多個人正圍著這棟藍灰相間的科德角式房子前堆滿舊貨的草地。一個大電視擺在水泥小路的左邊,電視的支座安在四個根本不能保護草地的紙製煙灰缸上。上麵有一個標牌寫著:出價——你可能會得到一個驚喜。一根接長的電線從電視背後拉出來,穿過開著的前門。電視前的一張草地椅上坐著個胖女人,撐著一把傘,五顏六色的傘邊上印著沁紮諾酒的廣告畫。她身邊的一張小桌上有一個雪茄盒,一本便箋簿,另外還有一個手寫的標牌——全部現金交易,清倉。電視開著,正在播放肥皂劇,兩個漂亮的年輕人似乎正深陷危險性愛的邊緣。胖女人看了一眼金內爾,又掉過頭看電視。她看了一會電視,然後又回頭再看看他。這次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啊,是個書迷。金內爾想,他四處打量,想找找這裡某個地方一定會出現的裝滿平裝本的烈酒箱子。他沒有看見任何平裝本,但是他看到了這幅畫,斜靠在一塊用幾個塑料洗衣籃固定的熨衣板上。他的呼吸在嗓子眼裡停住了。他馬上想得到這幅畫。他走過去,略帶著不經意的誇張,單膝跪在了畫前。這是一幅水彩畫,技巧非常純熟。金內爾對這點並不在乎,技巧引不起他的興趣(他作品的評論家已充分注意到這一事實)。他喜歡藝術作品的內容,越讓人不安越好,這幅畫在這方麵技高一籌。他跪在兩個裝滿亂七八糟的小用具的洗衣籃之間,手指滑過畫的玻璃飾麵。他草草地掃視了一下四周,看看有沒有其他類似的東西,結果沒有發現——隻有一般的舊貨甩賣中看得到的小波皮(兒歌中人物。)、祈禱的雙手和賭博狗等藝術收藏品。他回頭看看鑲框的水彩畫,心裡已經在想著把他的行李箱放到奧迪的後坐,這樣就能把畫輕鬆地放進後備箱中。畫中的年輕人坐在大力士汽車(美國製造的能迅速提至高速的汽車。)的方向盤後——可能是大艾姆,也可能是普萊茅斯GTX什麼的,反正是有T形車頂的車——在日落時分駛過托賓大橋。T形車頂敞開著,這輛黑色的汽車變成了半個屁股的敞篷車。年輕人的左臂豎在車門上,右腕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他身後的天空是一片黃色和灰色渲染而成的青紫色,其間夾雜著縷縷粉紅。年輕人平直的金發傾灑在他的前額。他正咧嘴笑著,雙唇間露出的簡直就是一口狼牙。說不定是用銼刀銼尖的呢,金內爾這樣想著:也許畫家假定他是食人狂。他喜歡這樣,喜歡這個食人狂在日落時分穿越托賓大橋的想法,特彆是坐在一輛大艾姆裡。他知道國際筆會專題小組大多數人將會怎樣想——哦,是的,多好的一幅給理查德·金內爾的畫;說不定他需要它給予靈感,就像一根羽毛撩動他疲憊而年老的喉嚨,引起又一陣嘔吐——但是這些人大多數都是不學無術,至少對他的書是一知半解。更有甚者,他們珍視自己的無知,並對這種無知恩寵有加,就像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寵愛朝客人狂叫而且有時還咬傷報童腳踝的愚蠢而低賤的小狗一樣。他被這幅畫所吸引並不是因為他寫恐怖;他寫恐怖是因為被像這幅畫之類的東西所吸引。他的讀者給他送來素材——大多數時候是畫——大部分被他扔掉了,不是因為畫得不好,而是這些畫往往很無聊而且都大同小異。一個讀者還給他寄來一個小瓷雕,是一隻被嚇得尖叫的猴子從冰箱門裡探出頭來。他留下了這隻猴子。雖然製作手法不太熟練,但是跟冰箱放在一起卻令他頗有感觸。這幅畫也有一些同樣的特質,甚至更好,好得多。正當他伸手去夠這幅畫,想馬上把畫夾在胳膊下然後說明意圖時,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你不是理查德·金內爾嗎?”他跳了起來,然後轉身。那個胖女人就站在他身後,破壞了眼前這副美景。過來之前她剛塗了口紅,現在正咧著血紅的嘴唇在笑。他說:“是的,我是。”並回了一個微笑。她低下眼睛看著這幅畫:“我早該知道你就想要它,”她假笑著說:“你就是這樣的。”“是的,不是嗎?”他說,然後露出他最出名的微笑,“你想賣多少?”“45美元,”她說,“對你我得誠實,開始我喊價70,但是沒人喜歡,所以現在降價了。如果你明天再來,說不定你出30元就能買走它。”她的假笑變得有點瘮人了。金內爾看見她嘴角邊還有些灰白的唾沫星子。“我想我不會等明天的,”他說,“我馬上就給你開支票。”假笑還在繼續。那個女人顯得有些怪異,就像模仿約翰·沃特斯(美國電影導演,其電影充斥著肥胖女人的形象。)的拙劣的跟風片中的人物。和這樣的女人比起來,秀蘭·鄧波兒是多麼可愛呀。她說:“我真的不想接受支票,不過好吧。”語氣就像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終於同意和她的男朋友做愛一樣。“隻是你能不能掏出筆來為我女兒簽個名?她的名字叫羅賓。”“多好的名字啊。”金內爾機械地回答。他拿起畫跟著胖女人回到小桌旁。電視裡那對被欲望折磨的年輕人已暫時換成了一個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麥麩片的老女人。“你的書羅賓都看了,”胖女人說,“你到底是如何產生這些瘋狂想法的?”“我也不知道。”金內爾說著臉上笑得更開了,“這些想法就那樣跑到我腦子裡來了。讓人吃驚吧?”這個看舊貨市場的人叫茱迪·狄門,她就住在隔壁。當金內爾問她是否知道畫作者是誰時,她說當然知道,是波比·海斯汀畫的,波比·海斯汀就是她出售海斯汀家的東西的原因。“這是惟一沒有被他燒掉的畫,”她說,“可憐的艾裡斯!我隻是為她感到難過。我不認為喬治會在乎,真的。我知道他搞不懂為什麼她想賣掉這房子。”她胖臉上冒著汗,眼珠在轉動——還是一副“你能想像嗎”的表情。當他撕出支票時,她拿了起來,然後給他一個便箋簿,上麵寫滿了她賣出的物品和售出價格。“就為應付一下羅賓吧,”她說,“請寫點漂亮的甜言蜜語好嗎?”假笑又來了,就像遇到一個你以為已經死了的熟人。“啊哈,”金內爾答應著,寫下了他標準的“感謝讀者”之類的祝詞。他沒有看手,甚至沒有做任何思考,在簽了25年字之後不需要了。“跟我說說這幅畫,還有海斯汀。”茱迪·狄門疊起胖手,仿佛要講她最喜歡的故事。“波比今年春天自殺時隻有23歲。你信嗎?他是那種被扭曲的天才,你知道的,但仍住在家裡。”她的眼睛滾動著,像在問金內爾是否能夠想像得到,“加上他所有的寫生簿,他多半有七八十幅畫,都放在地下室裡。”她用下巴指著那座科德角式的房子,然後看看畫中惡魔似的年輕人在日落時分驅車經過托賓大橋,“艾裡斯——波比的媽媽——說這些畫大多很差,許多比這還差。都是些讓你毛骨悚然的東西。”當她瞥見一個女人在看海斯汀家那些不配套的銀器和一套主題為科幻片《親愛的,我把孩子縮小了》的舊麥當勞塑料杯時,她降低了聲調小聲說:“它們中大多數都含有性的內容。”“哦不。”金內爾說。茱迪·狄門繼續她的故事:“被毒品困擾後他的畫最差勁了。在他死後——他在地下室上吊自殺了,他總在那裡畫畫的——他們發現了上百個裝上好可卡因的小瓶子,就是那種瓶裝出售的。毒品可怕吧,金內爾先生?”“當然可怕。”“無論如何,我猜想他最終隻是無計可施了,就這麼簡單。他把所有的寫生簿和畫都拿出來放到後院——除了那幅,我想——然後燒了。之後在地下室上了吊。他在T恤上彆了一張紙條,寫著:‘我不能忍受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糟糕吧,金內爾先生?是不是你聽到過的最恐怖的事呢?”“是的,”金內爾足夠真誠地回答道,“大概是這樣。”“我認為喬治寧願繼續住在這棟房子裡。”茱迪·狄門說道。她拿出簽著“羅賓”名字的那張紙,把它和金內爾的支票擺在一起,然後搖搖頭,好像簽字的相似度讓她吃了一驚。“但男人不一樣。”“是嗎?”“哦,是的,沒那麼敏感。自殺之前,波比·海斯汀隻剩皮包骨頭了,總是臟兮兮的——你都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天天穿著同一件T恤衫,上麵是萊德·澤普林(著名重金屬樂隊。)的畫像。他的眼睛通紅,臉上亂蓬蓬地留著簡直不能叫做胡須的東西;痘痘又長起來了,又像十幾歲的年輕人那樣。但是她愛他,因為一個母親的愛可以不理會這些表麵的東西。”那個看銀器和玻璃器皿的女人走過來,手裡拿著一套《星球大戰》餐墊。狄門夫人收了5元,在她的便箋簿上仔細記下“一打各式鍋墊和隔熱墊”,然後轉回金內爾這邊。“他們去亞利桑那了,”她說,“跟艾裡斯的親屬呆在一起。我知道喬治正在那邊的旗杆市(位於亞利桑那州北部。)找工作——他是一個繪圖員——但是我不知道他找沒找到。如果找到了,我想我們或許再也不會在羅斯伍德重逢了。她把所有想讓我賣的東西都做了記號——艾裡斯做的——然後說給我帶來麻煩,我可以提20%。剩下的我會給她寄一張支票過去。不會太多。”她歎了口氣。金內爾說:“這幅畫非常好。”“是的,可惜他把剩下的都燒了,因為這些東西大多數都是你們眼中標準的舊貨甩賣廢物,請原諒我言辭不恭。那是什麼?”金內爾把畫翻轉過來,後麵粘著一截背麵寫字的膠帶紙。“我想是標題。”“寫的啥?”他抓著畫的兩邊讓她自己看。這樣,畫正好舉到他眼睛的高度,他急切地研究著,又一次被其率真的詭秘所吸引:大力士車方向盤後的小夥子,令人厭惡地無所不知地咧嘴笑著,露出了更令人生厭的尖牙。他想:多貼切呀。要起個貼切畫意的標題,那就是它了。“公路病毒向北進發,”她讀道,“我兒子把東西拖出來時我並沒注意到。你認為這是標題嗎?”“肯定是。”金內爾無法把眼睛從那個金發小夥子的微笑中移開。這笑容似乎在說:我知道一些事,我知道一些你永遠不會知道的事。“唔,我想你不得不相信畫這幅畫的小夥子吸毒吧,”她說著,顯得有些心煩——金內爾認為她是真的心煩,“怪不得他這樣傷媽媽的心。”“我要往北邊進發了,”金內爾說著把畫夾在了胳膊下,“謝謝——”“金內爾先生?”“怎麼啦?”“我能看看你的駕照嗎?”她顯然不覺得這個要求有什麼譏諷甚至可笑的地方,“我得在你的支票背後記下這個號碼。”金內爾放下畫去掏錢包,“當然。當然。”那個買了《星球大戰》餐墊的女人在走回車上的路上停了下來,看看電視裡正在播放什麼肥皂劇。現在她瞥了一眼這幅畫,金內爾已把它靠在脛骨上。“啊,”她說,“誰會要這麼醜陋的舊東西?一關燈我就會想起它。”金內爾問道:“有什麼不對嗎?”金內爾的姑媽特魯迪住在維爾,在緬因—新罕布什爾邊界以北約十公裡的地方。金內爾在環繞著鮮綠色的維爾水塔的出口處進入支路,水塔上立著一個滑稽的標牌(讓緬因保持翠綠,把你的錢帶來。字母有一米多高)。五分鐘後他進入了她整潔小巧的樓房前的私人車道。這裡的草地上沒有支在紙製煙灰缸上的電視機,隻有特魯迪姑媽可愛的大片鮮花。金內爾想小便,他能夠忍到這裡來就不願意在路旁停車帶解決。不過他還想聽家裡人嘮家常,特魯迪姑媽最喜歡聊了,她閒聊的內容還包括紮吧熟食店準備賣些什麼樣的熟食。當然,他還想讓她看看他的最新斬獲。她出來接他,給了他一個擁抱,然後像小鳥一樣吻吻他的臉。在他小時候,她的吻總是讓他全身發抖。“想看點東西嗎?”他問她,“它會讓你印象深刻的。”“多麼可愛的想法。”特魯迪姑媽雙手緊抱雙肘愉快地看著他。他打開後備箱取出他的新畫。她確實受了影響,但不是他所預料的那樣。她的臉色變得像紙一樣蒼白——他從未見過她這樣。“可怕,”她的語氣嚴厲而克製,“我討厭它。我想我知道是什麼吸引你,裡奇,你覺得好玩,它卻是來真的。把它放回後備箱,乖。等你到薩科河的時候,在緊急停車帶停下把它扔進河裡吧?”他張著嘴傻看著她。特魯迪姑媽雙唇緊閉以阻止嘴唇發抖,瘦長的雙手緊抓住雙肘,就像怕自己飛走一樣。這時她看起來不是61歲,而像91歲了。“姑媽?”金內爾試探道,不能肯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姑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就是它,”她鬆開右手指著這幅畫,“我很吃驚你自己竟然沒有更強烈的感覺,你想像力那麼豐富。”唔,他感覺到了什麼,顯然他已經感覺到了,不然他不會搶先掏出他的支票簿。特魯迪姑媽感覺到了彆的或者更多的什麼東西。他把畫翻過來(他一直為她舉著,標題的那麵朝向他),又看了看,頓時感覺胸腹連遭兩擊。畫變了,這是第一擊。不是太多,但明顯變了。金發小夥的嘴咧得更開了,露出了更多尖尖的食人狂似的牙齒。他的眼睛也更加向下斜視,使他的臉顯得更加無所不知,更加令人生厭。微笑的程度尖尖的牙齒露得更多的樣子眼睛的斜視都是相當主觀的東西,人們往往看不太準,何況他買畫前沒有真正研究過它。還有,狄門夫人也讓人分心,她的閒話說起來滔滔不絕。但是第二擊來了,這次不是主觀的東西了。在黑黑的奧迪後備箱裡,金發小夥轉動了他豎在車門上的左臂,現在金內爾可以看到一個刺青——一把藤蔓纏繞的匕首,刀尖有血,下麵有字。金內爾認出寫的是“死在前”,他想即便不是暢銷書作家也可以猜出還藏著的字。你要知道這類倒黴的旅行者一般會在手臂上刻下“死在恥辱之前”一類的話。金內爾猜想另一隻手臂上是一個黑桃A吧?他問道:“你討厭它,是嗎,姑媽?”“是的。”更讓他吃驚的是,她的目光已經離開他,假裝往外看著街道(炎熱的午後陽光下,街道似乎也在昏昏欲睡,路上人影全無),這樣就不用再看那幅畫。“實際上,姑媽憎恨它。現在把它拿走再跟著進屋來。你肯定想上廁所了吧。”水彩畫一放回後備箱,特魯迪姑媽就恢複了她的機敏。他們談論著金內爾的媽媽(帕薩德娜)、姐姐(巴頓·盧齊)和前妻薩莉(納什瓦)。薩莉是一個怪人。她開了一家用加寬一倍的活動房屋改造的動物避難所,每個月出版兩本時事通訊。《生還者》充斥著靈魂世界虛幻卻被視為真實的故事;《來客》則刊登那些近距離遭遇外星人的報道。金內爾不再去那些主題為幻想和恐怖的讀者會了。他想一輩子遇上個薩莉也就夠了。當特魯迪姑媽送他回車內時,已經4點半了。他拒絕了例行公事般的晚餐邀請。“如果我現在出發,不必趕太久的夜路就可以到德裡。”“好吧,”她說,“很抱歉我那樣說你的畫。當然你喜歡它,你總是喜歡你的你的怪東西。但它讓我感覺很不好,那張可怕的臉。”她顫抖著,“好像我們在看著他時他也在回視著我們。”金內爾笑了笑,然後吻吻她的鼻尖:“你的想像太豐富了,親愛的。”“當然,我們家的人都這樣。走之前你不用洗手間了嗎?”他搖搖頭:“那這不是我過來的原因,真的不是。”“哦?為什麼?”他笑著說,“因為你知道誰總是很調皮,而誰又老是很乖。你不怕把你知道的告訴彆人。”“上車吧,快走,”她邊說邊推著他的肩膀,但是顯然很高興,“如果我是你,我就想快點回家。我才不會讓那個討厭的家夥在黑暗中跟在我身後,即使呆在後備箱裡。我是說你看過他的牙齒嗎?”“啊!”他走上了收費公路,速度不是很快。一直到了格雷服務區才決定再看一下畫。姑媽的某些不安已像細菌一樣傳播到他身上了,但是他認為這不是真正的問題。問題是他感覺到畫又變了。服務區的特色是通宵提供美食,如羅伊·樂傑士漢堡、蛋筒冰激淩,後麵還有一個小小的丟滿垃圾的野餐區和遛狗區。金內爾靠近一輛密蘇裡車牌的貨車停了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為了解決新書中的情節小問題,他竟開車到波士頓,這事挺有諷刺的吧。他一路上想著如果專題小組拋出些棘手的問題,他該怎麼回答。但是當他們發現他不知道他的想法從何而來時就沒有問這些問題了。是的,有些時候他也會嚇著自己,他們隻想知道產生這些想法的誘因。現在他往回走,滿腦子都是那幅該死的畫。變了嗎?如果變了,如果金發小夥的手臂移動後讓金內爾可以看見之前被藏起來的那部分刺青,他就可以為薩莉的一本雜誌寫篇專欄了,分四期連載。如果它沒變,那麼怎樣?是他產生幻覺了嗎?崩潰了嗎?這都是些廢話。他的生活井然有序,他也感覺良好。總之,直到他對這幅畫的癡迷逐漸蛻變成其他什麼東西,什麼更黑暗的東西。“啊,他媽的,你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就知道它不對勁了!”下車時他大聲地自言自語。唔,也許。也許。他的腦袋被感覺緊緊糾纏,這不是第一次,應該是天性使然。有時他的想像有一些唔“活躍。”金內爾說著打開了後備箱。他取出畫來看著它時,有十秒鐘的時間他忘記了呼吸。這次他變得真正害怕這個東西了,這種感覺就像害怕樹叢中突然傳來單調的哢嚓聲,又像激怒昆蟲時害怕它可能會叮咬攻擊。現在金發駕車人正對著他瘋狂地笑著——是的,向他笑,金內爾敢肯定——滿口的尖牙都露到牙齦位置了。他的眼睛在注視同時又在譏笑。托賓大橋不見了,波士頓的地平線也消失了,太陽也落山了,現在的畫麵幾乎是一片黑暗。一盞街燈將汽車和它瘋狂的駕駛者照亮,在路上和車的鉻合金上投下了黃油般的光亮。在金內爾看來,車(他敢肯定是輛大艾姆)就在1號公路沿線的一個小鎮邊上,他很肯定他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就在幾小時前他自己曾駕車經過。“羅斯伍德,”他嘀咕著,“那是羅斯伍德。我敢肯定。”公路病毒向北進發,的確,跟隨他來到了1號公路。金發小夥的左臂仍然豎在車窗外,但是轉回它原來的位置了,這樣金內爾又看不到那個刺青了。但是他知道刺青仍然在那裡,不是嗎?是的,一定是這樣。金發小夥看起來像金屬樂隊歌迷,剛剛從關著有犯罪史病人的精神病院逃出來。“天哪!”金內爾低聲說,聲音就像從彆的什麼地方而不是他嘴裡傳來的。力量突然從他的身體消失,就像桶裡的水從底部的孔往外流光了,他重重地坐在了停車場和遛狗區中間的路沿上。他突然明白了這就是他裡都沒提到過的真實的情況,當人們麵對沒有理性的事情時,他們真實的反應是什麼。感覺就像你正流血而亡,隻是一切在你腦子裡發生而已。“怪不得畫畫的家夥會自殺。”他嗓音嘶啞,仍然注視著畫麵,注視著那凶殘的笑容和既狡猾又愚蠢的眼睛。狄門夫人曾說:“他的T恤上彆著一張紙條,寫著‘我不能忍受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可怕吧,金內爾先生?”是的,可怕,的確可怕。真的可怕!他站了起來,抓住畫的頂端,大步走過遛狗區。他的眼睛一直緊緊盯著前麵,注意著腳下的狗糞,沒有低頭看畫。他的雙腿發抖,支撐不住似的,但又似乎的確在支撐著他。靠近服務區後麵的樹叢處,有一個穿著白色短褲和紅色背心的年輕美人兒正在遛一條英國小獵犬。開始,她朝金內爾微笑,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後,表情突然僵住了。她朝左走去,走得很快。小獵犬不想走得那麼快,於是她拖著它,邊走邊咳。服務區後的矮小鬆林沿著斜坡栽種,直到一片散發著動植物分解臭氣的沼澤地。掉在地上的鬆針厚得像一層地毯,成了公路垃圾的輻射帶:漢堡袋子、紙製飲料杯、餐巾、啤酒罐、空的葡萄酒冷卻器瓶子、煙頭。他還看見一個用過的避孕套像隻死蝸牛似的躺在一條撕破的女人襯褲旁,褲子上繡著星期二,潦草的筆跡像小女孩寫的。既然他已經到了這裡,就再看了一眼這幅畫吧。他努力讓自己承受住畫麵更多的變化——甚至是畫可能在運動,就像畫框裡的電影——但是這次沒有變化。金內爾明白過來,本來就不一定會變幻的;金發小夥臉上的表情已經足夠豐富了,那種完全陷入瘋狂的笑容,那些尖牙。他的臉在說話:嘿,老家夥,猜猜會怎樣?我他媽的才不在乎文明,我是真正的X時代的代表,下一個太平盛世就在這漂亮超級汽車的方向盤後。特魯迪姑媽對這幅畫的第一反應就是建議金內爾把它扔到薩科河裡。姑媽是對的。現在薩科河已在他身後30多公裡之外了,但是“這樣也行,”他說,“我想這樣也行。”他把畫舉過頭頂,就像為賽後的攝影師舉起某種運動獎品,然後將畫朝坡下砸去。畫翻了兩次,畫框泛著朦朧的夕陽餘光,撞到了一棵樹上。玻璃飾麵粉碎了。畫落到地上,再滑向鋪滿乾燥鬆針的斜坡,就像順著滑槽在往下滑。它掉進了沼澤,畫框的一角從一叢厚厚的蘆葦中伸了出來。除了破碎的玻璃,什麼都看不見。金內爾想,它與周圍的垃圾是多麼相配呀。他轉身回到車上。他想他會用意識的小鏟子把這件事封閉在屬於它自己的小洞中他突然想到或許大多數人碰到這類事都會這樣做。撒謊的人和一心想要經曆這種怪事的人(也許是想目擊怪事的人)把他們的白日夢寫下來,然後在《生還者》這樣的雜誌上發表,並聲稱是真實的;而那些偶然撞到真正的神秘現象的人卻往往會守口如瓶,他們會把這些事都深深埋在心裡。因為當這樣的裂縫在你生活中出現時,你必須做點什麼;如果你不做,裂縫就會擴大,遲早會把一切都埋葬了。金內爾抬頭看見那個年輕的美人兒正從她希望可能是安全的距離之外,擔心地注視著他。當她注意到他正在看她時,便轉身朝餐館走去,又一次把她的小獵犬拖在身後,並儘量扭動著她的臀部。金內爾心想:你認為我瘋了,是嗎,美女?他看見自己沒有關後備箱蓋,像一張打著哈欠的大嘴。他關上箱蓋。但是我沒瘋。當然沒有。我隻是犯了個小錯誤,就這麼回事。我在一個應該繞道過去的舊貨市場前停了下來,任何人都可能會這麼做,你也可能會停下來。那幅畫——“什麼畫?”理查德·金內爾對著炎熱的夏夜問,試著微笑一下,“我可沒看見什麼畫。”他坐到奧迪的方向盤後開動了引擎。看了看油表,已經不到一半了。到家之前,他還得加油,但是他想再走遠點去加。現在他隻想把他自己和那幅畫的距離拉遠,越遠越好。到了德裡城邊,堪薩斯街就變成堪薩斯路了。到了鎮子的地理邊界(實際上是一片鄉村開闊地),就成了堪薩斯巷。順著往下走不遠,堪薩斯巷穿過兩根散石砌成的柱子,瀝青路變成了沙礫路。離這裡向東13公裡之外,德裡最繁忙的市區街道之一便變成了通往一座小山丘的私人車道,在灑滿月光的夏夜,這條路閃閃爍爍,就像阿爾弗雷德·諾伊斯的詩所描寫的情景。山頂屹立著一座漂亮的有棱有角的建築物,用原木板搭成,窗戶像鏡子一樣反光,帶一個實際上當車庫用的馬廄,還有一座向星空傾斜的碟形衛星天線。這就是理查德·金內爾的家。那晚他在房子前停了下來,帶著一點疲倦的滿足感。他覺得那天早上9點從波士頓港旅館起床以來,好像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似的。他抬頭看著月亮,心想再也不去光顧舊貨甩賣了,永遠都不去了。他念著“阿門”向房子走去。也許他該把車開到車庫,讓它見鬼去吧。現在他隻想喝點什麼,稍微吃點——微波爐可以加熱的東西——然後睡覺去。最好睡一個沒有夢的好覺。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天發生的事情都拋到腦後。他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然後在防盜報警麵板上按3817,止住了正在報警的“嗶嗶”聲。他打開前廳的燈,進了門,然後關上身後的門。當他轉身看見牆上掛的東西時,他尖叫起來。兩天前這麵牆上還掛著他那套書的封麵。但他隻是在心裡尖叫,實際上他的嘴除了粗粗地喘氣,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聽見鑰匙從他鬆開的手裡掉到雙腳之間的地毯上,發出不悅耳的輕微丁當聲。《公路病毒向北進發》不再躺在收費公路格雷服務區雜生的灌木叢裡了。它掛在了他進門的那麵牆上!畫麵又變了。車子現在停在那個舊貨市場的私人車道上。東西仍然擺得到處都是——玻璃器皿和家具,還有陶瓷的小玩意(蘇格蘭狗的煙鬥、光著屁股蹣跚學步的小孩、眨眼睛的魚),但是在金內爾家上空骷髏臉似的月亮的照耀下,它們都在閃閃發光。電視還在那裡,仍然開著,屏幕散發的蒼白亮光投射在草地和它前麵翻倒的草地椅旁的什麼東西上——那是茱迪·狄門仰躺在那裡,但身體已經不完整了。過了一會,金內爾看到了身體的另一部分,在一張熨衣板上,死去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五毛硬幣一樣發亮。大艾姆的尾燈是一片模糊的粉紅色水彩顏料。金內爾第一次看到了車後部的行李艙,上麵用古體英文寫著:公路病毒。金內爾麻木地想著:太對了。不是他,而是他的車。除了這樣的一個家夥,也許沒有太多區彆。“這些事現在沒有發生。”他低聲說著,但事情確實發生了。也許碰到這種事的人不太能接受,但是它正在發生。他凝視著畫麵,突然發現自己記起了茱迪·狄門小桌上的一個小小的標牌——“全部現金交易”(但她收了他的支票,隻是為了安全起見記下了他的駕照編號)。標牌上還寫著其他什麼東西。“清倉”。金內爾走過這幅畫進了起居室,從內心深處感覺自己像個陌生人,他還感覺到他的部分意識在搜尋剛才用過的意識的小鏟子。好像他不知把它放哪兒去了。他打開電視,再打開電視頂上的東芝衛星調諧器,把音量調到適中。但他還是時時刻刻能感覺到掛在廳裡的那幅畫,仿佛推搡著他的後腦勺。這幅畫已經不知如何把他擊倒了。“一定是知道捷徑。”金內爾說著笑了。在這個版本的畫麵中他幾乎看不見那個金發小夥,但是方向盤後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金內爾認為那就是他。公路病毒已完成了它在羅斯伍德的任務,該向北進發了。下一站——他趕緊為思緒豎起一道沉重的鋼門,在他可能預見後果之前就把這個想法徹底打消了。“畢竟我仍然在想像這一切。”他告訴空蕩的起居室。他沙啞顫抖的音色不但沒能安慰自己,反而讓他更加害怕。“這可能”但是他沒能講完。他耳邊響起了一首老歌,一個模仿50年代初的歌星西納特拉的聲音在用偽嬉皮的風格大聲唱著:這也許是一件大事的開始……電視立體揚聲器裡傳出來的不是西納特拉,而是保羅·西蒙的旋律,被改編成了弦樂。藍色屏幕上打印出白色的電腦字體:歡迎收看英格蘭新聞專線。下麵有點播說明,但是金內爾不必看說明,他對新聞專線很上癮,已經記熟了如何操作了。他開始撥號,輸入他的萬事達卡號碼,然後撥508。“你已點播了新聞專線(稍有停頓)馬薩諸塞州中北部新聞,”機械的聲音告訴他,“非常感謝——”金內爾把話筒放回支座,站在那裡盯著新英格蘭新聞專線的標誌,緊張地劈劈啪啪掰著手指。“快點,”他說,“快點,快點。”屏幕閃動著,藍色的背景變綠了。字幕開始滾動,是關於湯頓市區的一座房屋起火,接下來是最新的賽狗醜聞,然後是晚間天氣——晴朗溫暖。金內爾開始放鬆,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看到了掛在進門牆上的東西,或者隻是有點旅途幻覺。這時電視發出刺耳的“嗶嗶”聲,字幕現出突發新聞。他站著觀看接下來不斷滾動的字幕。“8月19日晚上8:40:一位羅斯伍德婦女在給她已離開的朋友幫忙時被殘忍地殺害。38歲的茱迪·狄門被野蠻地砍死在她鄰居房前的草地上,當時她正在那裡進行舊貨甩賣。沒有人聽到尖叫聲。直到8點一位鄰居過街來抱怨電視發出太大噪音時才發現了狄門夫人。這位叫馬修·格雷夫斯的鄰居說狄門夫人的頭已被砍掉。“她的頭放在燙衣板上,”他說,“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最可怕的事情。”格雷夫斯說他沒有聽到打鬥聲,隻有電視的聲音。在發現屍體前不久,他還聽見一輛可能裝有消音器的車大聲加速後沿1號公路駛離現場。據推測,這輛車可能屬於凶手——”隻可惜這不是推測,這就是事實。金內爾呼吸艱難,但還沒到氣喘籲籲的程度,他趕緊回到進門處。畫還在那裡,但是畫麵又一次改變了。現在畫上有兩個耀眼的白圈——車頭燈——後麵是模糊而笨重的車輪廓。它還在往前開,金內爾想。現在他首先想到的是特魯迪姑媽——親愛的特魯迪姑媽,她總是知道誰在搗蛋,而誰又很乖。特魯迪姑媽,她住在維爾,離羅斯伍德還不到65公裡。“上帝,請把他送回海岸路吧!”金內爾說著伸手去取畫。是他的想像還是真的?頭燈分得更開了,就像車子真的在他眼前移動著悄悄地,不為人察覺,就像袖珍手表上分針的移動?“請把他送回海岸路。”他從牆上扯下這幅畫,拿著它跑進後麵的起居室。當然,壁爐前放著隔簾,離需要燒壁爐的日子還有至少兩個月。金內爾把隔簾掀到旁邊,把畫扔進了壁爐,玻璃鑲麵被柴架打破了——他在格雷服務區時已打破過一次。隨後他快步走進廚房,心裡想著如果這次還不奏效,他又該怎麼辦。他想:這次一定得行。因為必須,所以就會奏效。他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他打開廚房壁櫥,手笨拙地在裡麵探來探去,弄翻了麥片,碰灑了鹽罐還打翻了醋。櫃子裡的瓶子敞著口,強烈的味道朝他的鼻子和眼睛襲來。沒有。他找的東西不在那裡。他衝進餐具室,看看門後——隻有一個塑料桶和一把掃帚,然後看看乾衣機旁的架子,煤餅旁邊就是他要找的東西——點火液。他攥著點火液跑了回來,匆匆經過時他看了一下廚房牆上的電話。他想停下來,想給特魯迪姑媽打個電話。她不會不相信的;如果她最喜歡的侄子打電話讓她離開那座房子,馬上就離開,她會照做的但是如果金發小子跟著她呢?追蹤她呢?他會這麼乾的。金內爾知道他會這麼乾的。他匆匆回到壁爐前。“天哪,”他低聲叫著,“天哪,不。”破碎的玻璃下麵,畫麵上沒有了撲麵而來的車頭燈。現在它顯示著大艾姆正在一段急轉彎的路段上,隻可能是一個匝道的出口。如水的月光照著車子黑暗的側麵。背景是一個水塔,上麵的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辨:讓緬因保持翠綠,把你的錢帶來。金內爾第一次擠壓點火液沒有擠到畫上,他的手抖得厲害,芬芳的液體順著玻璃沒破損的地方往下流,把公路病毒的後板弄模糊了。他深深呼吸,對準之後再次擠壓。這次點火液噴了出來,透過柴架戳穿的孔順著畫向下流,經過畫麵,把一隻固特異寬胎變得像一滴黑糊糊的眼淚。金內爾從壁爐架上的瓶內拿出一根裝飾火柴,在爐邊擦燃,然後插入玻璃上的孔。畫立即燃燒起來,火苗在大艾姆和水塔之間呼呼地躥了起來。畫框中剩下的玻璃變黑了,隨後燃燒的碎片向外爆裂。金內爾用腳踩著,在地毯著火前把火苗踩滅。他走過去拿起電話按下特魯迪姑媽的電話號碼,這時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正在哭泣。在第三聲鈴響後,他姑媽的答錄機接了電話。“你好,”特魯迪姑媽的聲音說,“我知道這樣說會讓竊賊躍躍欲試,但是我去肯尼幫克市看哈裡森·福特的新片了。如果你想破門而入,請不要把我的瓷豬帶走。請在嗶聲後留言。”金內爾等待著,然後儘量讓他的聲音保持平穩:“我是裡奇,特魯迪姑媽。你回來後給我來個電話,好嗎?不管有多晚。”他掛上電話,看著電視,然後又撥新聞專線,這次他按的是緬因州的地區代碼。等待點播的間歇,他往回走,用一根撥火棍戳向壁爐內扭曲變黑的東西,氣味很難聞——但是金內爾發現他並沒在意。那幅畫完全看不見了,已經變成了灰,它隻配享受這樣的待遇。如果它又回來了,該怎麼辦?“不會。”他說著把撥火棍放回去,然後回頭看電視,“我敢肯定不會。”但是每當滾動的新聞字幕重複出現時,他就站起來再檢查一遍。畫已經變成了爐膛裡的一撮灰沒有字幕提到這個州的維爾—薩科—肯尼幫克地區年老婦女被謀殺。金內爾關注著,幾乎是期待著看見報道一輛高速行駛的大艾姆撞入肯尼幫克的一家電影院,致使至少十人死亡。但是沒有這類消息出現。11點15分的時候,電話鈴響起。金內爾抓起話筒。“你好?”“親愛的,我是特魯迪。你還好吧?”“是的,還好。”“你聽起來不太好,”她說,“你的聲音好像在發抖,而且……好笑。有什麼不對勁?出什麼事了?是那幅讓你那麼高興的畫吧,對不對?討厭的畫!”他幾乎是打了個冷戰,但是並沒有真的讓他感到吃驚。這個電話莫名其妙地讓他鎮定下來,她應該猜到了這些而且,當然,知道她安全也讓他放心了。“唔,也許,”他說,“回來的路上我有點神經過敏,於是我把它燒了。就在壁爐裡。”她會發現茱迪·狄門發生了什麼,你知道,腦子裡有個聲音在警告:她沒有幾萬元的衛星接收裝置,但是她訂了《聯合導報》,這將成為頭條。她會推斷的。她一點也不愚蠢。是的,一點也不假,但是隻能等到早上再做進一步的解釋,等他的幻覺稍微平息說不定他會有辦法冷靜地思考關於公路病毒的問題等他確信一切真的都結束了之後。“很好!”她強調說,“你還應該把灰灑掉!”她停了一下,又開始說話時聲音更小了,“你剛才擔心我,是吧?因為你給我看了畫。”“是的,有一點。”“但是你現在感覺好多了吧?”他向後靠閉上了眼睛。是的,的確是這樣。“嗯哼。電影如何?”“好看。哈裡森·福特穿著軍裝帥極了。如果他臉上再瘦點——”“晚安,特魯迪姑媽。我們明天再聊。”“明天嗎?”“是的,”他說,“我想是的。”他掛上電話,再次走到壁爐跟前,用撥火棍攪動著灰燼。他看見一小片擋泥板和一塊公路碎片,就是這些。顯然,就是該用火來對付這幅畫。這就是你通常用來殺死超自然惡魔使者的辦法嗎?當然是的。他自己就試過幾次,在《啟程》中最明顯,這本他寫的是鬨鬼的車站。“是的,真是這樣,”他說,“燒掉,寶貝兒,燒掉。”他想喝點飲料,剛才他答應自己可以喝點什麼,然後他記起醋瓶被打翻了(現在可能沾滿了弄灑的燕麥片——真糟)。他決定先上樓。按書中所說——比如理查德·金內爾寫的一本書——經曆了剛剛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之後,要想睡覺幾乎是不可能的。在實際生活中,他想他可能還是睡得好。其實衝澡時他就在打盹,靠在背後的牆上,頭發上滿是洗發香波,水衝擊著他的胸脯。他又回到了舊貨市場,放在紙製煙灰缸上的電視正在播放茱迪·狄門的圖像。她的頭回到了軀乾上,但是金內爾可以看清驗屍員粗糙而工業化的針腳——就像一根令人毛骨悚然的項鏈環繞著她的咽喉。她說話了:“現在是新英格蘭新聞專線最新播報。”金內爾做的夢總是很逼真——他竟然能夠看見那些針腳隨著她講話而時鬆時緊,“波比·海斯汀把他所有的畫都燒了,包括你的,金內爾先生那幅畫就是你的,因為我確信你知道。清倉,你看見標牌了。哎呀,我收了你的支票你該感到高興。”燒了他所有的畫,是的,當然他燒了。金內爾在他水淋淋的夢裡尋思著,他不能忍受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紙條上這麼寫著,當你準備慶祝時,你沒有停下來看你是否想從火中救出一幅特彆的作品。正是你給《公路病毒向北進發》帶來了什麼特殊的東西,不是嗎,波比?也許純屬意外。你是個天才,我立刻就知道了,但是天才與那幅畫裡正在發生的事情無關。“有些東西總是能幸免於難,”茱迪·狄門在電視上說,“不管你如何努力試圖擺脫,它們仍然源源不斷地重現在記憶裡,就像病毒的侵襲。”金內爾伸手轉換頻道,但是顯然無論怎麼換,隻有茱迪·狄門的節目。“你也許會說他打開了一個通往地獄的門,”她現在說,“我指的是波比·海斯汀,他就是從那個門裡開車出來的。很好,不是嗎?”金內爾的雙腳打滑,但還沒有讓他完全跌倒。他睜開被香波刺得有點發疼的眼睛(在他打盹時,白色濃稠的普雷爾香波已順著他的臉往下流),於是他用手接點水把眼前的香波衝洗掉。這樣洗了一次,正伸出手準備再洗時他聽到了什麼聲音,是刺耳的隆隆聲。彆那麼蠢,他自言自語:你聽到的隻是淋浴的聲音。其他的隻是想像,你愚蠢的訓練過度的想像。然而這不是想像。金內爾伸手把水關上。隆隆聲繼續著,低沉而有力,來自外麵。他走出浴室,身上滴著水來到了二樓的臥室。頭發上還有香波,好像他在打盹時頭發都變白了,仿佛夢中的茱迪·狄門讓他白了頭。我為什麼要在舊貨甩賣那裡停下來?他問自己,但是他找不到答案。他想沒人能夠給他答案。他走到窗前向下看私人車道時隆隆聲越來越響——私人車道就像阿爾弗雷德·諾伊斯詩裡的景物那樣在月光下閃閃爍爍。他拉開窗簾往外看,卻發現自己想起了前妻薩莉,1978年他在世界幻想大會期間遇上她。現在薩莉在她的移動房屋裡出版兩本時事通訊,一本叫《生還者》,一本叫《來客》。俯視著車道,金內爾的腦子裡同時冒出這兩個書名,就像立體投影儀的雙重影像。他的來客肯定是個生還者。大艾姆就停在房子前麵,兩根鉻合金尾氣管排出的白霧在靜謐的夜色中嫋嫋升起。駕駛坐旁的門開著,不僅如此,照在門廊前的燈光告訴金內爾前門也開了。金內爾想是忘了上鎖吧,一隻沒有感覺的手抹去了前額的泡沫,也忘了重新設置防盜警報並不是說這樣做了就能對這個家夥有什麼用。唔,或許都是因為想著特魯迪姑媽才會這樣,大概是這樣吧,但是這個想法馬上讓他感到不安。生還者。大引擎輕輕地發著隆隆聲,也許至少是帶四缸汽化器、重磨閥門和燃料注入的442車型。這個光著身子的男人頂著滿頭泡沫,拖著早已失去知覺的雙腿慢慢轉身,看見了他床上方掛著的畫,他好像早就料到畫會在那兒一樣。畫中的大艾姆停在他的車道上,駕駛座的門開著,鉻合金尾氣管裡冒出兩縷廢氣。從這個角度他還可以看見房子的前門打開著,一個長長的人影投射在廳內。生還者。生還者和來客。現在他聽得見上樓梯的腳步聲,步履沉重,不用看也知道這個金發小夥穿著騎摩托車的靴子。手臂上刻著“死在恥辱之前”的家夥總是穿著摩托車靴子,就像他們總是抽沒過濾的駱駝煙。這些東西就像一部適用於全國的法律。還有刀子,他將帶著一把長長的鋒利的刀子——其實更像是一把彎刀,那種一刀就可以砍下人頭的彎刀。他會咧開嘴笑,露出那些尖尖的吃人的牙齒。金內爾知道這些,畢竟他是一個有想像力的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給他勾勒一幅畫麵。“不,”他低聲說,突然發覺自己全身赤裸,突然周身皮膚冰冷,“不,請走開。”但是腳步聲還在走近,在走近。你無法讓這樣的一個家夥走開。不會起作用的,這不是故事應有的結局。金內爾聽見他走上最後一級樓梯。外麵大艾姆還在月光下隆隆地響著。現在腳步沿著客廳過來了,磨舊的鞋跟敲擊著拋光的硬木地板。金內爾感受到一陣可怕的麻木。他努力從麻木中掙紮出來,然後逃向臥室,想在這個東西進來前把門鎖住,但是肥皂水又讓他滑了一下,這次他倒下了,背平躺在橡木地板上。門彈開了,摩托靴穿過房門朝他躺的地方走來。而他全身赤裸,頭發滿是普雷爾香波。這時他看見床頭的牆上掛著那幅畫,在他屋前停著的公路病毒,駕駛座旁的門開著。他看見駕座旁邊的凹背折椅上都是血。我要出去,我想,金內爾邊想邊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