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紐約的一天,我路過一個非常雅致的餐館。餐館裡一個領班正領著一對夫婦到他們訂的座位上。那對夫婦在爭論著什麼。領班看見我朝我眨眨眼,那眼神可能是世界上最憤世嫉俗的。於是我回到賓館寫下這個故事。在寫這故事的三天裡,我完全沉浸在裡麵。對我來講,寫它的原因不是神經兮兮的領班,而是將要離婚的夫妻間的古怪關係。從我們的角度看,他們比領班更神經兮兮,神經多了。一天,我從經紀行下班回家,發現飯桌上有妻子寫的一封信,其實應該說是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她要離我而去,打算離婚,要我等她律師的通知。我坐在飯桌邊的椅子上,難以置信地反複讀著字條。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走進臥室,查看衣櫃。她的衣物全不見了,隻留下某人送給她的一條運動褲和一件難看的運動衫,運動衫前麵用耐洗的原料印著Rich Blonde。我返回餐廳的飯桌邊(餐廳在起居室的另一頭,這是一套隻有四個房間的公寓),再一次看著那六句話的字條,沒有什麼新發現,但臥室那半空了的衣櫃使我開始相信字條上所說的。字條上的語氣十分冷淡,沒有“愛”“好運”這樣的字眼,甚至連結尾的“最好的祝福”都沒有,最後的“保重”還算溫馨,在下麵她草草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黛安娜。我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橙汁,想把杯子拿起來時,杯子滑落在了地上。橙汁撒在低層的櫥櫃上,玻璃杯破了。我知道,如果我去拾碎片可能會把手割破,因為手在顫抖。但無論如何都要撿起來,我真的把手割破了。兩個地方被割破,但都不深。我一直以為這是個玩笑,而後意識到不是。黛安娜不是會開玩笑的人,但問題是這件事我以前都沒注意,也沒有前兆。我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令我變傻了,還是變麻木了。在隨後的幾天裡,我一直在想我們兩年婚姻生活的最後六個月或八個月,後來兩個時段都想。那晚我打電話給她在鮑德裡奇的娘家,問黛安娜是否在那裡。她媽媽接的電話並說:“她在,但不想和你談,彆再打了。”然後是掛斷的聲音。兩天後,我接到黛安娜律師的電話,他自我介紹叫威廉·漢姆伯特,在斷定他確實是和史蒂夫·戴維斯說話後,開始稱我為史蒂夫。這可能有點難以置信,但事實如此,律師就是這麼古怪。漢姆伯特說下星期初我將會收到一份“正式文件”,並建議我準備一份概括性的開場白以化解家庭事務的危機。他也忠告我彆做任何“突然性的信托轉移”,還讓我在這段財務上不好清算的時期保留所有新購買物品的收據,即使是最小的東西。最後他建議我找個律師。“您能聽我說幾分鐘嗎?”我問。我低著頭坐在辦公桌前,左手扶著前額,眼睛閉著,不願看電腦屏幕上明亮的數據線,那時我也許哭了,眼睛裡像落進了沙子。“當然,很願意聽,史蒂夫。”他說。“我要對你說兩件事。第一,你說‘化解家庭事務危機的開場白’就是說準備結束婚姻,如果黛安娜認為我要騙她的財產,那她就錯了。”“是。”漢姆伯特說,並非同意我的想法,而隻是表示了解。“第二,你是她的律師,不是我的。不要帶著施惠的隨意的口氣叫我的名字,在電話上這麼叫,我就掛斷電話。當我的麵叫,我會揍你個眼冒金星。”“史蒂夫戴維斯先生,我不認為——”我掛斷了電話,這是自從我在飯桌上發現上麵壓著三把公寓鑰匙的字條那刻起第一件給我快感的事。那天下午,我向法律部的朋友談起這事,他向我推薦了一個處理離婚事務的律師朋友,叫約翰·林。我約他第二天見麵。我儘可能晚地從辦公室回家,在公寓裡徘徊了一陣,決定出去看電影,可找不到我想看的影片;想看電視,也沒什麼好看的,隻得在公寓裡走來走去。然後我發現自己站在臥室裡,站在14層高的臨街窗前。我扔掉了所有的煙,甚至扔了從我書桌抽屜最裡麵翻出的一包可能放了十年的總督牌香煙,因為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世界上怎麼會有像黛安娜·考斯洛這樣的人!雖然我20年來每天抽一兩包煙,並沒有突然想戒,也從沒心生厭倦,更沒有什麼心理暗示——你妻子出走兩天後是戒煙的最好時機。我隻是將整條的、半條的和兩三包抽了一半的香煙扔到黑暗的窗外,然後關上窗戶(我從未想過把自己扔出去比把煙扔出去更管用,還沒到這種地步),躺在床上,閉著眼。過了今晚,明天對我來說可能會是我生命中最難熬的日子之一,更可能的是到中午我又開始抽煙了。前者我預料對了,後者錯了。接下來的十天,我忍受著沒了尼古丁的肉體折磨。那段日子很艱難,經常有鬱悶的感覺,但遠沒有原先想像的那麼糟。儘管我想不戒了,狂抽幾十支,不,要抽幾百支才過癮,但都克製住了。有時我想如果再不抽煙我會發瘋的,在街上經過抽煙的人時我想朝他們喊:“給我抽,媽的,那是我的!”但我沒有喊出來。最難熬的是深夜,我以為(但我不敢肯定,從黛安娜離開那時起,我的思想就混亂了)戒了煙會睡得更香,但沒有。有幾個晚上我雙手抱著枕頭,看著天花板,聽著警笛聲和卡車隆隆駛進市區的聲音,一直到淩晨3點還是睡不著。這些時候我就想到街正對麵韓國人開的24小時超市,想到超市裡白色的日光燈,亮得像庫伯勒·洛斯的瀕死體驗。白光從櫥窗間透出來照在人行道上,在那裡,再過一個小時,兩個年輕的戴著白色紙帽的韓國人將開始裝水果。我還想到櫃台後站著的那個年紀大些的韓國人也戴著白色的紙帽,他後麵是一個很大的香煙架,就像《十誡》中查爾頓·赫斯頓從西奈山帶下來的石碑那麼大。我想起身,穿上衣服,下去買一包(也許一條)萬寶路,然後坐在窗戶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直到東方發白、旭日東升,但我沒這麼乾。半夜裡我靠數香煙的牌子入睡,而不是數綿羊:雲斯頓,雲斯頓100超長型弗吉尼亞細長型,道拉爾功勳功勳100超長形駱駝駱駝過濾嘴駱駝溫和型。後來,大約是在我開始更清醒地審視我們婚姻生活的最後三四個月時,我開始明白自己當初決定戒煙,並不像最初以為的那麼輕率,更不是不理智。我不是偉大的人,也非勇敢的人,但戒煙的決定也許既偉大又勇敢。這很有可能,有時我們會超越自己。總之,在黛安娜離開的日子裡,這個決定算是給我找了點事兒做,也給我的不幸做了另一個解釋。當然我也思考過戒煙對那天在哥譚餐館裡的事可能起了一定的作用。我肯定有一定的作用,但誰能預測到那樣的事?我們沒有人能預測我們行為的最後結果,甚至沒幾個人試著預測。我們大部分人所做的就是延長短暫的快樂或解除痛苦。即使我們為最神聖的理由而做事時,也常常有某一環滴著某人的血。在我在西八十三大街吞雲吐霧那晚後,過了兩個星期,漢姆伯特又打電話給我。這次他很正式地叫我戴維斯先生。他感謝我通過林先生把各種文件的複印件轉給他,並說該是我們四個坐下來吃頓飯好好談談的時候了。我們四個就包括黛安娜,自從她離開的那天早上開始我就沒見過她,甚至那天早上我也沒真正見到她。她一向都是把頭埋在枕頭裡睡,我連話都和她說不上。我的心跳在胸膛裡加速,脈搏在拿電話的手腕中鼓動。“有很多細節要分析,很多相關條件要討論,該是處理這些事務的時候了。”漢姆伯特說。他遲鈍的輕笑在我耳邊響起,像一個冷漠的大人給小孩買了一塊糖。“一般在委托人會麵之前最好有一段時間,一個冷卻期,但根據我的判斷,現在進行麵對麵的會談將有助於——”“開門見山地說吧,你要——”我說。“一起吃午餐,後天怎樣?你有空嗎?”他嘴裡說著,但語氣卻明顯是:你當然會來,隻為了再看到她,體驗她的手輕觸你的感覺,對吧,史蒂夫?“我周四沒有其他事,所以沒問題,我應該帶我的律師嗎?”那嗬嗬的笑聲又在耳邊緩緩響起,像發黴的果凍。“是的,我想林先生願意來。”“定在什麼地方?”我還想知道誰買單,接著又笑自己天真。我的手伸進口袋想拿一支煙,拇指指甲下麵的肉卻觸到牙簽的尖頭。痛了一下,我把牙簽拿出來,看看上麵是否有血。沒有,我便把它叼到嘴裡。漢姆伯特還說了什麼,我沒聽進去,看見牙簽使我又馬上想起自己在生活的浪潮裡無依無靠地漂浮。“什麼?”“我問你是否知道第五十三大街上的哥譚餐館。”他說,好像有點不耐煩,“在麥迪遜廣場和公園之間。”“不知道,但我肯定能找到。”“中午怎麼樣?”“行。”我說,想讓他轉告黛安娜穿那件點綴著黑色圖案的旁邊開衩的綠色衣服。“我再跟我的律師確認一下時間。”我想起“律師”是個傲慢而可憎的詞,卻無法不用它。“確認一下吧,有什麼問題打電話給我。”我打電話給約翰·林,他哼哼哈哈地說了好多話(不是憤怒地說,而是考慮周全地告訴我),足可證明他不願去,然後說他在那個時間有個會。我掛了電話,坐回電腦前,尋思著事先不抽上至少一根煙,我怎麼可能見黛安娜。在計劃吃午飯的那天早上,約翰·林打電話告訴我他不能去,告訴我他得取消這個飯局。“我媽媽,她從該死的樓梯上摔下來,折斷了腰骨,在巴比倫。我現在去潘恩火車站,我要趕火車。”像是一個人在說他必須騎著駱駝穿過戈壁灘。我想了想,指間一用力折斷了一根新牙簽。兩根用過的牙簽放在我電腦邊上,尖頭都磨掉了。我隻要看到它們,就很容易想到胃裡充滿了尖利的小刺。我注意到,要改掉一個壞習慣,似乎隻能用另一個壞習慣去替代。“史蒂夫,你在聽嗎?”“在,很抱歉聽到你媽媽受傷了,但我會去的。”他歎了口氣,之後,帶著同情急急忙忙地說:“我理解你想見她,這樣你就必須特彆小心,不能出錯。你不是唐納德·特朗普,她也不是伊瓦娜,但走到要離婚的地步就肯定有人有錯。你本人沒有什麼不對,特彆是過去五年。”“我知道,但——”“但其中的三年,”他的聲音壓過我,像穿上大衣一樣拿出法庭上的腔調,“黛安娜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生活伴侶,也沒有一點賢內助的樣子,在你娶她之前,她隻是黛安娜·考斯洛。”“是,但我要見她。”我的想法可能讓他發瘋,如果她穿著那件帶黑色圖案的綠色衣服我就想見她,因為她很清楚那是我最喜歡她穿的衣服。他又歎了口氣,“我不能再說了,要不然就趕不上火車了,下一趟要到10點10分才開。”“去趕火車吧。”“我會的,但首先我還是要努力讓你明白,這樣的會麵就像一場格鬥。律師是騎士,客戶就暫時被保護起來,他是一手握著巴裡斯特先生的長矛,一手牽著韁繩的律師騎士。”他的語調表示這是個大家都喜歡的古老比喻。他又說:“你告訴我你要去,由於我不在場,你將騎著我的老馬,沒有長矛,沒有盔甲,沒有頭盔,甚至可能沒有護擋就朝那家夥衝去。”“我要見她,我要看看她怎麼樣了,有沒有變化。嘿,沒有你在場,漢姆伯特也許不會談那些文件。”“噢,不可能那麼好吧。”他發出輕微的嘲笑,“我說服不了你,是不是?”“是。”“好,那麼我要你遵守幾個規則,如果我發現你沒有照做,還把事情弄糟,那我就采取更簡單的辦法,就是不接你的案子,你在聽嗎?”“我在聽。”“好,史蒂夫,彆衝她嚷嚷。這是第一規則,你聽到了嗎?”“好。”我不會衝她嚷嚷,因為既然我能在她出走兩天後就戒煙並堅持下來,我想我就能在一頓飯的時間裡不罵她婊子。“彆衝律師嚷嚷,這是第二規則。”“好。”“彆隻說好。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他也很不喜歡你。”“他甚至連我都沒見過,他憑什麼對我有成見?”“彆犯傻,他收了錢就得對你有看法,就是這樣,所以答應我,並說到做到。”“好,說到做到。”“很好。”但他並不這樣認為,像一個在看時間的男人隨口說出的。“彆涉及敏感問題,”他說,“彆討論分財產的事情,甚至彆碰‘如果我這麼建議您怎麼看’這樣的問題。如果他生氣地問你,你什麼都不談那你來乾什麼,你就告訴他你對我說的,你想看看你的妻子。”“好。”“如果他們就此離開,你能忍受得了嗎?”“能。”我不知道能不能,但我想我能,而且我知道他要趕火車。“作為律師,你的律師,我告訴你,你獨自去見他們是個蠢主意,如果導致法庭上出現不對頭的情況,我會叫暫停把你帶到大廳裡罵你一頓,現在你明白嗎?”“明白了,問候你母親。”“也許今晚。”林說,聽上去好像在翻著眼睛想什麼,“我現在不能再說了,我得趕緊走。”“好。”“我希望你妻子不會去。”“我知道你會這樣想的。”他掛了電話趕火車去了。我再次見他時已是幾天後了,我們之間有些事已不需要討論了,儘管我想如果我們相互了解更多一點,我們就會聊一聊。這一點我從他的眼神裡能看出來,他也一樣。還有一點可以確信的是,如果他的母親沒從樓梯上摔下來折斷了腰骨,他也許就像威廉·漢姆伯特那樣玩完了。我從辦公室走路到哥譚餐館。11點15分離開辦公室,40分鐘到達餐館前,我心平氣和地提早到了那裡,換言之,是為了保證那地方是漢姆伯特說的地方。這是我做事的方式,一直都是如此。黛安娜過去稱之為“強迫性提前”,那是在我們剛結婚時,我想她離開時就更了解了。我不相信其他人也會這樣提前,就是這樣,沒有其他原因。我意識到這是令人討厭的習慣,知道這讓她難以忍受,但她好像並不知道我自己也不十分喜歡這樣。雖然有些習慣要花很長時間去改,但有些永遠改不掉,無論你多努力。那餐館正是漢姆伯特所說的,一塊綠色篷布上印著“哥譚餐館”,白色的城市建築的輪廓從厚板玻璃窗上反射出來。這樣的餐館是紐約餐館的潮流。它看起來也很普通,和其他在市中心的800美元一頓的昂貴餐館一樣。找到會麵的地點後我的思想就放鬆了(然而,還是緊張,我非常緊張再見到黛安娜,發瘋似的想抽煙),我走到麥迪遜廣場,去皮箱店逛了15分鐘,可光看櫥窗不好,因為如果黛安娜和漢姆伯特從住宅區過來可能會看見我。黛安娜能從我肩膀的外形和大衣下垂的樣子認出我,哪怕是背影。我不想他們看見,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提早到,這讓我感到窘迫,於是我走進店裡。我買了一把傘,可我並不需要,在正午12點離開店鋪,估計在12點5分踏進哥譚餐館的門。我父親的格言:如果你要彆人到那裡,你自己要提前5分鐘到;如果彆人要你到,你就遲到5分鐘。我不知道誰要誰到這個地方,為什麼要到,要呆多久,但我父親的格言似乎是可靠的法則。如果隻有黛安娜自己來,我想我絕對會準時的。不,這可能不是真心話,如果是黛安娜自己,我會在11點45分就坐進去等她。我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朝裡麵張望。餐館裡很亮,正合我意。我很不喜歡黑糊糊的餐館,你看不清你吃的喝的東西。牆是白色的,上麵掛著生動的印象派畫,你說不出它們是什麼,但沒關係,它們的基色和充滿活力的粗線條像視覺上的咖啡因讓你的眼睛興奮起來。我在找黛安娜,看見有個女人很像她,坐在長方形餐廳的後半部,靠著牆。我很難確定是不是她,因為她背對著我,在陌生的環境裡我認不出她,她旁邊坐著一個體格魁梧的禿頭男子,一定是漢姆伯特。我深吸了一口氣,打開餐館的門,走了進去。戒煙要經曆兩個階段,我確信第二個階段會使人重犯。肉體階段持續十天或兩星期,伴隨很多綜合症——流汗、頭痛、肌肉酸痛、眼睛浮腫、失眠、易怒,過後就沒事了。隨之而來的是更長的精神階段,包括輕度到中度的沮喪,呻吟,一定程度的興趣缺乏,健忘,甚至出現暫時的困難,我了解這些特點因為我係統地研究過。根據隨後在哥譚餐館裡發生的事來看,我所研究的似乎非常重要。我想人們會說我感興趣的不外乎是習慣和強迫性的心理。第二階段最普遍的綜合症是輕度的迷幻感。尼古丁提高了大腦的傳輸能力和注意力——換言之就是加寬了大腦的信息通道,可提高得不多,確實也不是思考所必需的(儘管大多數癮君子相信有作用)。但當斷了尼古丁的刺激後,你就會有一種感覺——就我而言是一種彌漫的感覺,世界顯現出一片夢幻的樣子。有很多次,街上的行人、車輛、路邊的風景像移動的屏幕似的在我眼前移過,像躲在後麵的布景師轉動巨大的升降機和滾筒。這階段還有一點空虛感,因為其中有無助和精神枯竭的感覺,還有那隨波逐流、不管好壞的心情,因為你(當然還有我)隻忙著戒煙,做不了其他事。我無法肯定這樣的綜合症對隨後在餐館裡發生的事起多大作用,但我知道起了作用,因為我非常確定那領班有問題,我一見到他、他一開口和我說話我就知道了。那領班是個瘦高個,大約45歲,留著胡子,穿著燕尾服(如果穿普通的服裝可能會顯得更瘦)。他一手拿著皮麵的菜單,看上去就是紐約昂貴餐館的服務生大營中的一員。他脖子上的領結是歪的,襯衫上有一塊汙痕,剛好在夾克扣子的上方,看起來像肉汁,也像暗色的果凍。還有,他的幾縷頭發向後豎著,使我想起動畫短片中的人物阿爾法爾法。我幾乎要笑出來(當時我很神經質),但我咬著嘴唇忍住了。“你好,先生?”當我向黛安娜的桌子走去時他問我,聽起來像“鳥好,先殺”。在紐約,所有的領班都有口音,但你從來聽不出是哪裡的。在80年代中期,我的一個女朋友,很有幽默感(不幸的是毒癮也相當大),有一次她告訴我他們全都在一個小島上長大,說同一種語言。“什麼語言?”我問她。“斯努提語。”她隨口說了一個名稱,我笑了起來。我又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我正看著在門外看見的女人——我現在肯定她是黛安娜——我又咬著嘴唇,結果漢姆伯特的名字從我口中說出時聽起來像在打小噴嚏。那領班的高而蒼白的額頭皺了起來,他盯著我的眼睛。在走向桌子時我認為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但現在看起來是黑色的。“對不起,先生。”他說,聽起來像“對肚子,先殺”,那表情看起來似在罵人。他長長的手指和額頭一樣灰白——像鋼琴家的手指,神經兮兮地在菜單上拍著,菜單伸在外麵的花穗條像半截書簽前後擺動著。“漢姆伯特,三個人。”我說,可我無法把目光從他的領結上移開,那領結翹得那麼厲害,領結左邊幾乎觸到他的下巴,另一邊幾乎伸到了襯衫上的那塊汙跡。此時我離他更近,那汙跡看起來不像肉汁或果凍,倒有點像乾掉的血跡。他在查看訂座本,腦後那幾縷豎起來的頭發在他光滑的頭發上前後擺動。我看見頭皮屑從他頭發的梳齒間落下來,燕尾服的肩頭落了一片片的頭屑,我想一個好的領班經理會把穿著這麼邋遢的手下開除掉。“啊,是了,先生。”(啊,撕了,先殺)他找到了訂座人的名字,“你的座位是——”他抬起頭,突然停下來不說了,目光更銳利地看著我,如果可能的話他會看透我。“你不能把狗帶進來,我和你說了多少次不能把狗帶進來!”他毫不客氣地說。他並沒衝我喊,但也夠大聲了,在他那像布道壇似的接待台周圍正用餐的客人停了下來,好奇地張望。我望了望四周。因為他口氣非常肯定我以為會看到某人的狗,但我身後沒有人,更沒有狗。不知道為什麼,我想他是說我的傘,也許在那領班長大的小島上,狗是傘的俚語,特彆是當一個顧客在不可能下雨的天氣裡帶著一把傘。我回過頭發現那領班一手拿著菜單已經離開接待台,他一定察覺到我沒有跟來,因為他回頭驚奇地看著我,此時他臉上隻有禮貌地請求的表情——過來嗎,先生?我跟了過去,我知道他有些不正常,但我還是跟了過去。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研究這個餐館的領班有什麼不對勁。過去我從沒來過,今後可能也不會再來這裡。我必獨自處理和黛安娜與漢姆伯特的事,沒有香煙的陪伴;哥譚餐館的領班會解決他自己的問題,包括狗。黛安娜轉過來時,她的眼中和臉上隻有凝固的客套。在客套背後我看到了她的怨氣,或是我認為看到了。在過去三四個月我們經常吵架,但我從不曾記得她有過現在這樣隱藏起來的怨氣。怨氣被化妝、新衣服和新發型掩藏起來(新衣服是藍色的,沒有圖案,旁邊沒開叉)。那體格魁梧的男人正和她說著什麼,她伸手摸他的手臂。他站起來轉向我時,我在黛安娜臉上看出其他表情,她怕見我,也生我的氣。儘管她還一個字都沒說,可我已是怒氣衝天,她眼中、臉上都是拒絕的表情,甚至前額也寫著“拒絕會談,等待下次通知”。我覺得她應該對我稍好一些。“先生。”領班說著拖開黛安娜左邊的椅子。我幾乎沒聽到他叫我,我一定是忘記了他那古怪的行為和歪歪扭扭的領結。我想這是我戒煙後,尼古丁第一次讓我精神恍惚。我隻注意了她臉上細微的鎮靜,對自己生她的氣但仍然那麼需要她、渴望見到她而感到驚奇。分離也許會讓人更相愛,也許不會,但一定會讓人刮目相看。我也一直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我所揣測的她臉上的表情。怨氣?是的,可能是,很可能。我想如果她沒有在一定程度上生我的氣,她一開始就不會離家出走。害怕?看在上帝的分上為什麼她要怕我?我從沒碰過她一根寒毛。對了,我想有時爭吵中我聲音很大,但她的聲音也很大。“請享用您的午餐,先生。”領班的聲音從另外一個空間傳過來——在那空間裡的服務人員都呆著,隻有在我們叫他們的時候,因為我們要一些調料、餐具以及其他服務或要抱怨什麼時,他們才探出頭。“戴維斯先生,我是威廉·漢姆伯特。”黛安娜的同伴說,他伸出紅潤而粗糙的大手。我輕輕握了一下。他身體的其他部位和他的手一樣粗大,寬大的臉上有習慣性飲酒者的紅斑,這種人經常每天一早就喝。我估計他有四十五六,再過十年他下垂的臉頰就會變成下頜垂肉。“幸會。”我說,並覺得對自己所說的話的思考不比對身上有汙跡的領班的猜測多,隻等這握手禮節完了後我就可以轉向那金發美女,她的臉色白裡透紅,淺淺的粉紅色口紅,精心保持的苗條身材。那女人不久前還在我耳邊呢喃著,呻吟著,緊緊抓著我那像雙頭馬鞍的屁股。“林先生呢?”漢姆伯特問,還四周張望(我想他有點做作)。“林先生去了長島,他母親從樓梯上摔下來,斷了腰骨。”“噢,妙極了。”漢姆伯特說,他舉起放在桌上的半杯馬提尼酒一飲而儘,直到杯裡插著牙簽的橄欖落在他唇邊。他把橄欖吐回去,然後放下杯子看著我說:“我敢肯定他有交代你一些東西。”我聽了這話並不在意。一開始漢姆伯特就不是重要人物,就像你真正想聽的廣播節目裡產生的靜電雜音一樣。她比以前更漂亮更時髦了,這真是奇跡。她好像學了一些東西,雖然隻分開兩周,在潘德裡奇與厄尼和迪迪·考斯洛生活之後,她學了什麼我不得而知。“你怎麼樣,史蒂夫。”她向我打招呼。“不錯,”我說,“實際上不好,我一直在想你。”那女人隻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後,那藍綠色的大眼睛就不再看我了。她肯定不會回答,不會說我也想你。“我戒煙了,也讓我精神上受折磨。”“終於戒了?對你有好處。”我又感到一股怒氣,這次更大,氣她那客套而冷淡的口氣,好像我不是在說真話,但不是說真話也沒關係。兩年來她一直嘮叨我抽煙的事,比如抽煙讓我得癌症,讓她得癌症,我戒煙後她才考慮懷孕的事情,於是我就不吭聲,不願在這些事上費神和她吵——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我對她來講變得不重要了。“我們有一點事要談,如果你不介意,就是”漢姆伯特說。地上放著個很大的四方形的律師手提箱。他咕噥一聲拿起那箱子放在應該是我律師坐的椅子上,如果他母親沒摔斷腰骨的話。漢姆伯特開始打開皮箱的扣子,但我不再注意他了。實際上我還是很在意,也不是因為小心,是因為先入為主。我十分慶幸林先生不能來,這讓事情更清楚了。我看著黛安娜說:“我想再試試,我們能和解嗎?還有機會嗎?”她臉上決絕的表情粉碎了我的希望,我原先甚至不知道自己還一直抱著希望。她沒回答,而是越過我看著漢姆伯特。“你說我們不必討論這個!你說你不會讓它發生!”她顫抖的聲音帶著責備。漢姆伯特有點不安。他聳了聳肩,看了一眼酒杯再看著黛安娜。我想他一定希望自己要了雙份馬提尼酒。“戴維斯先生,我並不知道你沒帶律師來,你應該提前告訴我。由於你沒帶律師,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這次會談黛安娜不會為和解開綠燈。離婚是她的最終目的。”他飛快地看了她一下,尋求確認,並得到了她的肯定。她特彆地點點頭。她的臉比我剛坐下時更紅,我想這不是因為尷尬。“正是。”她說,我看見她臉上的怒氣又出現了。“為什麼?黛安娜?”我討厭自己聲音中所含的悲痛,幾乎像是小綿羊的哀鳴,但我他媽的無可奈何。“為什麼?”“噢,天哪,你是說你真的不知道?”她說。“是的。”她的臉比剛才更紅了,紅暈差不多漲到了太陽穴那裡。“不,你不可能不知道,不是很明顯嗎?”她拿起杯子時手在發抖,將杯子裡的水撒出五厘米遠。我馬上回想起哐當一聲,記起她離家的那天,我是如何打破裝橙汁的杯子,雖然在伸手前我警告自己不要去撿那些碎片,但無論怎麼警告我還是割破了手指。“彆說了,這隻會起反作用。”漢姆伯特說,他像個要防止出現扭打的運動場監管人員,但他的眼睛在掃視餐廳的後半部,找我們的領班,或是一個能叫得到的領班。他沒有興趣聽我們的談話,此刻他尋找英國人所說的“另一半”。“我隻是想知道——”我開口說。“你想知道的和今天我們坐在這兒的原因沒什麼關係。”他打斷我。那刻板的聲音就像他剛跨出法律學校,手上還抓著文憑時那樣尖銳和警覺。“對,正確,終於,”她冷淡而急迫地說,“終於不再是你要什麼、你想知道什麼。”“我不知道你那是什麼意思,但我很願意聽,我們可以商量,我不反對如果——”她攤開雙掌舉到肩膀的高度。“噢,上帝,陽剛先生進入新時代了。”她說,接著把手放下來搭在大腿上,“你高高在上那麼久,現在竟然說不是這樣!”“彆說了。”漢姆伯特告訴她。他看看他的客戶,又看看很快將成為他客戶前夫的男人(肯定會離,即使戒煙給我帶來的虛幻感也不能消除我在這一點上的認定),“你們兩個有誰再說一個字我就宣布午餐結束。”他朝我們微微一笑,那很明顯是硬擠出來的微笑,我發現偏偏還挺可愛。“我們還沒點菜呢。”我坐下來到現在,這才是第一次提到吃,就在凶案發生之前,我還記得三文魚的香味從鄰桌飄來。自從我戒煙兩周後,嗅覺變得驚人的敏感,但我不認為這有多麼可喜,特彆是聞到三文魚的香味時。過去我喜歡吃三文魚,但現在我無法忍受,更彆說吃了。對我來說,那是痛苦而恐懼的、血腥而死亡的氣味。“他先開始的。”黛安娜繃著臉說。我心想應該是你先開始的,是你離家出走了。但我沒說出來。漢姆伯特說得很清楚,如果我們再像小孩子一樣說我沒有、你有那樣的傻話,他就會抓起黛安娜的手走出餐館,甚至不想再要一杯馬提尼酒。“好!”我溫和地說請相信我努力使自己的聲音溫和下來。“我先開始的。下一步呢?”我當然知道是看文件,看文件,看文件。在這窘迫的局麵中,惟一使我滿意的是按我律師的叮嚀我不會簽任何字,甚至不會看任何文字。我又看著黛安娜,但她隻盯著麵前的空盤子,臉被頭發遮住了,我有一股衝動想上前搖她的肩膀,就像搖葫蘆裡的鵝卵石那樣搖她。我想衝她喊,你認為這是你一個人的事?你認為這是你一個人的事?好,甜心,我這萬寶路男子漢告訴你,你是個頑固放縱的小婊子——“戴維斯先生?”漢姆伯特禮貌地問。我回過神看著他。“你在聽嗎?我還以為我們又把你忽略了。”“在聽。”我說。“好,很好。”他手上拿著幾疊文件。這些文件用不同顏色的回形針彆著,有紅的、黃的、紫的,它們和這餐館牆上的印象派畫很配。我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就來真是糟糕,不隻是因為我的律師乘火車去了巴比倫。戴安娜穿著新衣服,漢姆伯特帶著一個大箱子,還拿出各色回形針彆的文件,而我卻在晴天裡帶一把雨傘,我低頭看了一眼座位旁邊(我從沒想到要去查看),價格標牌還掛在傘把上。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戲劇人物米尼·珀爾。餐廳裡的氣味很誘人。像大部分餐廳一樣,這裡是禁止抽煙的,餐廳裡飄著花香、酒香、咖啡香、巧克力和油酥點心的香味——但我聞得最清晰的是三文魚。我記得當時聞起來很誘人,我可能會點這道菜,還記得自己想如果能在這種情況下吃得下東西,可能在任何地方都能吃得下。“我這裡有些表,讓黛安娜女士和戴維斯先生在財務上仍保留一定的機動,這樣確保你們中的每個人都能公平地分到你們努力工作所積累的財產。”漢姆伯特說,“我還有張要你簽字的法庭通知書及一張表,允許我們把你的債券和國庫券放入一個公證賬戶,直到法庭判決後才解凍。”我想告訴他我不會簽任何文件,如果這樣意味著不必再談,那就這樣吧。我正想說就被那領班打斷了話頭,他一邊尖叫著一邊說著什麼,我想聽明白,但一大串噫噫的尖叫聲使人無法聽懂他在說什麼,好像他一肚子都是蒸氣,喉嚨裡安了個茶壺嘴。“那隻狗,噫噫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你那隻狗噫噫噫!我一直睡不著噫噫噫她說割破你的臉,蠢貨噫噫噫你這麼玩弄我!噫噫噫現在你把狗帶到這兒來噫噫噫!”餐廳裡頓時鴉雀無聲,所有用餐者都停止吃飯或交談,抬頭震驚地望著瘦高個、臉色蒼白、穿著黑衣服的領班歪著頭,邁著鸛鶴般細長的腿穿過餐廳。他的領結轉了90度,看起來就像鐘的指針指到6點正的位置。他走的時候雙手彆在背後,微微向前彎著腰,這讓我想起上六年級時,文學課本裡那幅華盛頓·歐文那不幸的老師伊卡伯德·克雷恩的畫像。他在看著我,朝我走來。我盯著他,感到被他催眠了,像是做夢發現沒有為將要參加的考試做準備、或榮幸地參加白宮的宴會卻發現自己沒穿衣服時的感覺。如果漢姆伯特沒動,我可能一直傻在那裡。聽見椅子向後移的聲音,我轉過來看他,他正站起來,一隻手不經意地抓著餐巾。他顯得很驚訝,而且很憤怒。我突然意識到兩點:他喝醉了,應該是喝得很醉;他把這突如其來的尖叫看做是對自己在請客和能力上的羞辱,畢竟是他選的餐館,而現在又看見那領班發瘋。“噫噫噫我要教訓你,最後一次教訓你——”“噢,上帝,他尿褲子了。”鄰桌的一個女人嘀咕了一聲,她的聲音雖不大,但在那領班吸一口氣再叫的片刻沉靜中,其他人完全能聽得見。她說得對,那皮包骨的領班的襠部濕了一片。“看這兒,你這白癡!”漢姆伯特把臉轉向他說。那領班從背後伸出左手,手上拿著我畢生見過的最大的屠刀。那刀大概有60厘米長,刀鋒的頂端微微向上彎,像海盜的彎刀。“當心!”我衝漢姆伯特喊。一個坐在靠牆桌子邊的戴無框眼鏡的瘦削男人尖叫起來,滿嘴嚼碎的棕色飯菜噴到他麵前的桌子上。漢姆伯特似乎沒聽到我的提醒,也沒聽到那男人的尖叫。他怒視著那領班,“如果你再不過來,我就——”他開始嗬斥他。“噫!噫噫噫”那領班厲聲尖叫著揮刀橫掃過來,呼呼作響,像低聲說出的話語,最後一響是刀鋒砍進漢姆伯特的右頰的聲音,密密麻麻的血滴從傷口噴出來,血滴濺在桌布上印出一幅扇形的畫。我清楚地看到一大滴血飛濺到水杯裡,帶著淺紅色的血絲,像一條尾巴一樣跟在後麵一路紮入水底,如同一隻血蝌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漢姆伯特的臉頰啪地斷開,露出了牙齒,他連忙捂住傷口,我看見淺紅夾雜著白色的東西落在他淺黑色的西裝肩上。直到整個事件結束後,我才意識到那一定是他的耳垂。“給我聽著!”那領班向流血的律師狂吼。漢姆伯特一隻手捂著臉站在那裡,血不斷地從他指間湧出,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像傑克·本尼在表演先怔後悟的幽默動作。“告訴你那些在街上惹人討厭、愛嘰嘰喳喳的朋友們你這牢騷鬼噫噫噫噫!愛狗人!”其他人一見到血大多尖叫起來。漢姆伯特是個大個子,血流得像被宰的豬一樣。我聽到血嗒嗒地滴在地板上像破水管漏水一樣,他白襯衫的前麵全染紅了,領帶剛開始是紅的,現在開始變黑了。“史蒂夫?”黛安娜叫我,“史蒂夫?”在她後麵偏左的桌子上有對男女在吃飯。這時,那男的(大約30歲,像影星喬治·漢彌爾頓過去那樣英俊)拔腳向餐廳前半部跑去,“特洛伊,彆丟下我。”他的女伴大叫,但特洛伊頭都不回。他好像早已忘記了放在桌上那本想還給圖書館的書,或許還忘了他怎麼答應她給汽車打蠟,撇下她不管了。我說不出餐廳裡的人是否都癱瘓了,儘管我好像看見一陣驚亂,記得所有的東西都被打碎了。在那英俊男人逃走時有更多人尖叫起來,其他一些人站了起來,幾張桌子被碰翻,玻璃杯和瓷器摔在地上。我看見一個男人用手臂攬著他女伴的腰飛快地從那領班背後穿過,女伴的手像爪子一樣抓著那男人的肩,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視瞬間,我看見她的眼睛像希臘雕像的眼睛一樣空洞無物,她的臉呈死灰色,如同可怕的巫婆。所有這一切可能在10秒之內或是20秒之內發生,我記得那時的情況像一係列照片或幻燈片,但不是連續的,而是跳躍的。當那個像阿爾法爾法的領班從後麵伸出左手,亮出屠刀時我覺得時間凝固了。這段時間內,穿燕尾服的領班用他的領班語言不斷吐出含糊的字句(我過去的女友稱之為斯努提語),其中有一部分是外國語言,有一部分是英語但完全聽不懂,有些話令人印象深刻,幾乎牢記在心。你讀過啤酒巨頭達徹·舒爾茨又長又難懂的臨終聲明嗎?就像那樣。大部分我都記不住了,能記住的我想我永遠忘不了。漢姆伯特向後趔趄了一下,仍捂著他裂開的臉,他的膝蓋窩撞到椅子上,他重重地坐了下去,好像有人告訴他他被剝奪了繼承權一樣。他開始尋找我和黛安娜,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副驚愕狀,我這才看見淚水從他眼裡湧出。此時,領班雙手握住刀柄,揮刀砍入他腦袋中部,發出“撲”的一聲,像是有人拿竹竿重敲一疊毛巾。“嗚!”漢姆伯特低吼一聲,我完全肯定他在這世界上說的最後一個字是“嗚”。他流著淚的眼睛翻白,然後他頹然撲倒在碟子上,一隻向外擺出的手掃落了他的酒杯。領班把刀從漢姆伯特的腦袋裡撬出來,他的頭發仍向上翹著,現在比剛才翹得更多。漢姆伯特頭上的傷口噴出一道血簾飛濺到戴安娜的衣服上,她驚得把手抬高,手掌又一次外翻,但這次是因為驚恐而非惱怒。她尖叫起來,濺著血的手拍在她臉上,掩住雙眼。那領班並沒有注意她,而是轉向了我。“那是你的狗。”他幾乎以平靜的語調說。他顯然對尖叫不感興趣,甚至不理會,驚恐的人們從他背後向門口蜂擁而去。他的眼睛又大又黑,目光再次射向我,但好像他的虹膜外沒有黑圈。“你的狗這麼猖狂,兔島上所有的廣播都說討厭那隻狗,操你媽。”我手裡拿著傘,無論抓得多緊,我都沒想到還抓著它。我想一定是在漢姆伯特意識到他的嘴被切成20厘米左右而呆站在那兒時我抓住了它,隻是當時記不起來。我記得有個長得像影星喬治·漢彌爾頓的男子奪門而出,知道他叫特洛伊,因為他的女伴這麼叫他;但沒記住我抓起了在皮箱店買的傘,雖然它在我手中,價格標牌還粘在我彎著的手指下麵。當領班向前傾似乎要弓身向我飛過來時(我想他企圖砍我的脖子),我舉起傘打在了他的腰上——像過去的老先生用山核桃棍狠打不守紀律的小學生。“嗷!”領班叫了一聲,手立刻被迫放了下來,本來要砍我喉嚨的刀鋒劃過被血染紅的桌麵。雖然他還握著刀,但已縮了回去。如果我再去打他握刀的手,可能會打不著,所以沒去打,而是把傘向他的臉揮去,狠狠地給他一下,總之是用傘能打出的最狠的力量,打中了他頭的上部。打到頭以後,傘張開了,像打鬨劇中的精彩之處一樣。此時我認為並不好玩,他往後一擺,沒有拿刀的手馬上捂著我打中他的地方,張開的傘把我和他完全隔住,我可不願看不到他。我其實很害怕,我剛才已經很驚慌了。我抱著黛安娜的腰,衝她大喊。她一聲不吭地向我邁了一步,高跟鞋的後跟絆了一下,狼狽地撲到我懷裡。我感覺到她的乳房向我壓來,濕漉漉的胸部又黏又熱。“噫噫噫噫!你這瘋子!”領班厲聲叫道,也許是叫我“婊子”,這沒什麼關係,我知道他對我說話都咬字不清。“你這雜種,所有的廣播!噓嘟吧吧!操布魯絲表妹!操你!”他繞過桌子向我衝來(此時他身後的客人全跑了,看起像在西部電影中鬥毆後的酒館)。我的傘仍撐開著放在桌上,傘尖伸在桌外。那領班的臀部撞到傘上,傘落到了他跟前,在他把傘踢開時,我扶穩了黛安娜,把她推向餐廳的另一邊。向前門跑是不行的,前門離這太遠,而且即使跑到前門,那裡也擠滿了受驚尖叫的人群。如果他要殺我,或我們兩個,他會輕易抓住我們,像殺一對火雞一樣宰了我們。“壞東西,你這壞東……噫噫噫噫……不再說你的狗了,呃?不再說你那汪汪叫的狗了!”“攔住他!噢,天哪,他會殺了我們倆的,攔住他!”黛安娜尖叫著。“我要剁爛你,你這可恨的東西。”現在他靠得更近了,傘肯定擋不住他。“我剁爛你,剁爛你的婊子們。”我發現周圍有三個門,其中兩個在一個凹室內,門對門,還有一個投幣電話,那是廁所,不能往那兒去,即使是有門和鎖的單人間廁所也不好。像這樣一個追在我們後麵的瘋子會毫不費力地撞開門鎖,我們將無處可逃。我拽著她向第三個門跑去,猛地推開門,裡麵的地板鋪著潔淨的綠磚,明亮的日光燈,還有蒸煮的水汽,房間裡充滿三文魚的氣味。漢姆伯特沒有機會點菜了,但我想至少我還知道有一道菜是三文魚。有個侍者正站在那兒,托著一摞碟子,他大張著嘴,睜圓了眼,像艾薩克歌手的故事裡的吉姆佩爾傻瓜,“怎麼……”他說,我推開他,碟子飛到了一邊,盤子和玻璃器皿撞到了牆上。“嘿!”有一個男子喊道,他身體高大,穿著白色的工作服,戴著雲朵一樣的廚師帽,脖子上掛著一條紅色的大圍巾,手裡的長柄勺正滴著褐色的湯汁,“嘿!你不能這樣跑進來!”“我們要出去,他瘋了,他……”我說。我有了個方法,一個不用解釋的解釋方法。我把手放在黛安娜的沾滿血的左胸衣服上按了一下(這是我最後一次親密接觸她,我無法體會那感覺),然後把手伸向廚師,讓他看滿手的漢姆伯特的血。“老天,這兒,在那後麵。”他說。在這瞬間,我們衝進來的那個門被撞開,那領班衝了進來,怒目圓睜,頭發亂糟糟地豎起來,像卷成一團的刺蝟,他四處張望,看見他的同事,沒理他,看見我就衝了過來。我拽著黛安娜飛奔,不顧一切地朝那廚師肉乎乎的肚皮擠過去,我們擦過他時,黛安娜的衣服在他的長袍上留下了一條血痕。我見廚師沒跟我們跑來,而是轉向那領班,想警告他不能這樣,這是最糟的想法,也可能是他最後的想法,但我沒時間勸他了。“嘿,嘿,蓋依,怎麼哩?”他像法國人那樣叫那領班的名字,所以他押了個“衣”的韻。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我身後重重“撲”地一聲,讓我想起刀砍進漢姆伯特的頭時的聲音,廚師大叫起來。然後是水流的聲音,接著就響起沉重的濕東西落地的啪噠聲,那聲音至今還經常縈繞在我夢裡。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想知道。我拉著黛安娜進入兩個爐子之間的狹窄走道,爐子裡強烈的熱氣烘烤著我們。門就在走道的末端,被兩根沉重的鋼插銷閂著。我伸手去撥上麵的那個插銷時,聽見蓋依,那個來自地獄的領班,在我們後麵嚷嚷著。我想專心拉插銷,相信在他砍到我們之前能打開門逃出去。但是我的部分思想,決定要逃生的那部分,更清楚該怎麼做。我把戴安娜推到門邊,邁步到她前麵以保護的姿勢站著,如同在冰河時代那樣一動不動地麵對他。他也衝進爐間的走道,左手緊握刀子舉過頭頂,張著嘴露出又黑又蛀的牙齒。任何可能從吉姆佩爾傻瓜那兒得到的幫助全沒了——那領班緊貼在門邊的牆上,手指塞在嘴裡,使他更像鄉下的白癡。“你不該忘記我!”蓋依怒吼著,像電影《星球大戰》裡麵的猶達。“你可恨的狗!……那麼大的音樂聲,那麼不協調……噫噫噫噫!你還……”左邊爐子前排的一個火眼上有口大鍋,我伸手把大鍋重重地掀向他(一小時後我才發現自己的手被嚴重燙傷,滿手掌的水泡像小小的圓麵包,中間三根指頭上的水泡更多),大鍋從火眼上滑落,在半空中翻倒。裡麵的東西,看起來像大米或玉米,也許還有九升水倒了出來把蓋依腰部以下的地方淋了個透濕。他大叫一聲向後趔趄了一下,那隻沒有拿刀的手扶在了另一隻爐子上,爐火是瓦斯氣燒起來的黃藍色火焰,上麵放著一個平底煎鍋,鍋裡正在煎蘑菇,蘑菇已變焦了。他又尖叫起來。這次的叫聲非常尖,把我耳朵都刺痛了。他把手舉到眼前,好像不相信那手是他的一樣。我向右邊一看,門邊有一小堆清潔用具,玻璃清潔劑、去汙劑、脫脂劑,一把掃帚,柄上頂了個畚箕像戴著帽子一樣。鋼桶裡還有一把帶橡膠滾子的拖把。蓋依又朝我衝過來,一手拿刀,一手被燙得像內胎一樣鼓鼓的。我抓住拖把柄,靠鋼桶的小滾輪把它扯到我麵前,拿起拖把朝他戳去,他上身向後一仰,但仍站住了,唇邊奇怪地抽搐了一下,像微笑似的。他就像一隻忘記了,至少是一下子記不起來怎麼咆哮的狗。他把刀舉到臉前麵,顯出幾分妖氣。頭頂的日光燈燈光劃過刀鋒,反射出寒光,刀鋒上沒有粘血,所以很亮。儘管被滾燙的水淋過,他的手和腿似乎都不感到痛,燕尾服的褲子上還斑斑點點地粘著米飯。“無恥的壞東西。”蓋依顯出了妖氣,像準備去戰鬥的十字軍。如果他是十字軍,你可以想像他是穿著粘有飯粒的燕尾服的十字軍。“就像殺那無恥的狗那樣殺了你。”“我沒有狗,我不能有狗,租約上規定不能養狗。”我想這是那場噩夢中我惟一對他說的話,但我不十分肯定有沒有大聲說出,也可能隻是在心裡說。在他後麵,那廚師掙紮著站了起來,他一隻手繞住廚房大冰箱的門把,另一隻手緊緊捂著血淋淋的長袍的破裂處——他突起的肚子開了一條紫色的口,他努力把腸子塞回去,但做不到,一堆油亮青紫的腸子已經流出來,像可怕的鎖鏈似的掛在他左側。蓋依舉刀想砍我,我還擊,連桶帶拖把向他捅去。他退了回去。我把拖把收回來,雙手緊握拖把柄站在那兒,如果他再過來就用拖把再捅他。我的手在顫抖,汗像熱油一樣從臉頰流下來。蓋依身後,那廚師努力爬起來,像大手術後剛恢複的病人一樣虛弱,慢慢地站起來,開始順著走道朝那吉姆佩爾傻瓜走去。我希望他沒什麼大礙。“拉開插銷。”我對黛安娜說。“什麼?”“門上的插銷,拉開它們。”“我動不了,你壓著我。”她驚嚎著,我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我向前移一點給她留出空間,蓋依對我齜牙咧嘴,拿刀又想砍過來,我又捅開他。我把帶小輪的鋼桶吱吱作響地向他推去時,他神經兮兮地咧開嘴,低吼著。“都是跳蚤的臭東西,讓你把收音機聲音開這麼大!臭東西,讓你有機會改主意,是嗎?婊子!”他像一個在即將來臨的戰役前討論局勢的人。他拿刀捅過來,我閃開。但這次他不收回去,我知道他進入了歇斯底裡的狀態。他馬上再揮刀砍來,我發覺黛安娜的胸脯隨著她的呼吸在我的背上擦過。我已經給她騰出空間,但她沒轉身去開門,隻是站在那裡。“開門!”我像獄警一樣說,“拉開那該死的插銷,戴安娜。”“我打不開,”她嗚咽著,“我打不開,我的手沒有一點力氣。攔住他,史蒂夫,彆站在那和他說話,攔住他。”她想把我逼瘋,我真的這樣想。“你轉身拉開插銷,不然我就站到一邊去,讓——”“噫噫噫噫!”他尖叫著,揮舞著刀砍過來。我用全身的力氣把帶拖把的鋼桶向他猛推過去。他嚎叫了一聲,揮刀舞下,如果再近一點就劈到我的鼻子了。太好了!我將拖把頭向他脖子背後砸去,拖把的長布條打濕了他黑色夾克的肩膀,像巫師的頭發一樣散開。他的臉重重地撞在橡皮滾子上,我彎下腰,騰出一隻手抓住滾子柄,把滾子夾緊。蓋依發出痛苦的尖叫,聲音被拖把蓋住了。“拉開插銷!”我向黛安娜狂吼,“拉開插銷,你這沒用的婊子!拉——”嘶!有個又尖又硬的東西撞進我左臀,我大叫一聲向前一傾,又驚又痛——更多的是驚恐,我想我受傷了。我一邊膝蓋跪了下來,滾子柄鬆開了。蓋依從拖把布底下抽身回去,呼呼地喘氣,像狗在咆哮。我這一擊並沒使他的動作變慢。他扒開鋼桶就揮刀劈來,我向後一退,臉頰感到了刀鋒的寒氣。我連忙站起來時,突然想到所發生的事和她所乾的事。我飛快地向後一瞥,她用違抗的眼神頂回我。一個瘋狂的念頭冒出來:她要我死,整件事也許是計劃好了的。她發現那個領班精神不正常,然後——她的眼瞪圓,叫道,“當心!”我立刻轉頭看見他向我撲來,他兩邊臉被夾得通紅,除了滾子的絞乾口夾的那兩處是白的,我用拖把向他猛頂過去,本來是對準喉嚨的,卻頂到了胸部。我頂住了他的猛撲,他被撞得向後退了一步。隨後純屬我運氣好,他踩在鋼桶裡傾出來的水上滑倒了,重重地摔了下去,頭狠狠地砸在了地磚上。我沒有再想什麼,隻依稀記得自己大叫起來,一把抓過爐子上煎蘑菇的平底煎鍋,用儘力氣狠狠地拍到他臉上。先是沉悶的拍打聲,接著是他臉頰和前額的皮膚被燙得發出可怕的(但卻是逢凶化吉的)噝噝聲。我轉身推開黛安娜,拉開閂著門的插銷,打開門。陽光刺入我的眼睛,外麵的空氣非常清新,我從沒覺得空氣有這樣清新過,甚至小時候,暑假的第一天也沒這麼強烈的感覺。我抓過黛安娜的手臂,把她推進排著垃圾桶的小巷裡。垃圾桶都掛著掛鎖。小巷儘頭的情景像天堂一樣,那裡是車水馬龍的第五十三大街。我回頭看廚房,蓋依仰臥著,一圈燒焦的蘑菇貼在他頭上像枯萎的花冠,長柄煎鍋斜在旁邊,通紅的臉上都是水泡。他的一隻眼還睜著,毫無反應地看著日光燈;他後麵空蕩蕩的,地上有一攤血,大冰箱上印著幾個血手印,廚師和那吉姆佩爾傻瓜都不見了。我砰地關上門,指著巷子前方說,“走。”她沒有動,隻是看著我。我輕輕推了推她左肩說:“走!”她像交警一樣抬起手臂,用一隻手指指著我,搖搖頭說:“彆碰我。”“你乾什麼?等你的律師和我談判?我想他已經死了,親愛的。”“彆對我指手畫腳的!彆碰我,史蒂夫,我警告你。”廚房的門被撞開,我想都不想地衝上前猛地關上。我聽到裡麵傳來低沉的哭聲,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是生氣還是痛苦的哭聲。在門還沒關緊時我就把背靠上去,用腳撐住。“你要站在這兒討論這些嗎?”我問,“從裡麵的聲音聽起來,他還生龍活虎著呢。”他又在撞門,我隨之振動,然後又重重把門關緊。我等著他再撞,但他沒有。黛安娜用憤怒而無情的眼神盯了我一會兒,然後轉身低著頭朝巷子外走去,頭發垂在她脖子的一邊。我頂著門看她快走到巷子儘頭時,才鬆開,警惕地看了一會,沒有人再出來,但我還是擔心。我拖了一個垃圾桶頂在門前,然後小跑著去追黛安娜。我跑到巷口時卻沒看見她,朝右向麥迪遜廣場看看沒發現;向左看,看見她在那,正想過斑馬線。她仍低著頭,頭發像布簾似的垂在臉的一側。沒有人注意她。在哥譚餐館前麵,人們在玻璃窗前瞪大眼睛朝裡看,像在紐約水族館的鯊魚箱前看鯊魚進食一樣。警笛呼嘯而來。我穿過街,搭住她肩膀,而不是喊她的名字,我想這樣會好些。她轉過身,眼裡滿是驚恐。她衣服前麵的血跡乾成一個可怕的紫色圍嘴,身上都是血腥味,表情又驚又怕。“彆管我,我不想再看見你,史蒂夫。”“你在那種情況下還跟我擰著乾!我差點被殺掉,我們倆都可能被殺,我沒法相信你,黛安娜。”“過去14個月我一直想跟你擰著乾。”她說,“我們實現夢想的時候不可能還挑時間,是不——”我甩了她一巴掌。不考慮後果,隻是想打她。在我長大後很少有像這樣使我痛快的事。雖然感到內疚,但我在這件事上已忍了太久,不想再忍了,一點也不想。她的頭擺向一邊,眼睛因震驚和痛苦而睜得圓圓的,一副痛苦而陰鬱的表情。“你這雜種,噢,你這雜種!”她哭起來,手捂著臉,眼淚從眼角流出來。“我救了你,難道你不知道嗎?難道你不懂得嗎?我他媽的救了你。”“你這狗娘養的,你這霸道、自以為是、狹隘、自大、自滿的東西。”她罵我。“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如果不是自大、狹隘的東西,你現在已經死了。”“如果不是為了你,我從一開始就不會去那地方!”她正說著,頭三輛警車在第五十三大街上呼嘯而過,停在哥潭餐館的門前,警察像馬戲團的小醜出場一樣湧了出來。“如果你再碰我,我會把你的眼珠挖出來,史蒂夫,離我遠點。”她說。我把手夾在腋窩下麵。我的手想要掐死她,伸出去繞住她的脖子掐死她。她走了七八步,轉過來對著我微笑,是那種可怕的微笑,比惡魔領班蓋依臉上的表情還可怕。“我有情人。”她做出可怕的微笑,可她在撒謊,謊言全顯示在她臉上,但同樣讓我傷心。她想讓我信以為真,這表情也在她臉上顯現出來。“有三個人,―年左右,你不懂生活,所以我找了懂的人。”她轉過身走了,像一個65歲的老婦人,而不是27歲的女人。我站在那兒看著她走,她快到拐彎時我又喊,這是我無法釋懷的一件事,像一根雞骨頭卡在我喉嚨裡,“我救了你,救了你他媽的命!”她在拐彎處停下來回頭,臉上仍帶著可怕的微笑。“不,你沒有。”她說。她轉過那拐彎處,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雖然我以為能再見到她。不管怎樣,我會在法庭上見到她。在下一個街區我找到一家超市,買了一包萬寶路。我回到麥迪遜廣場和第五十三大街的轉角處,第五十三大街已經被警察用藍色的隔離架圍起來,以保護犯罪現場和疏導交通。在此處我可以看見那餐館,視角還不錯。六輛救護車已經就緒,最早聽見的警笛聲應該是救護車的聲音。我在路邊坐下來,點著一根煙,看著事態的發展。那個廚師第一個被抬進救護車,昏迷了但沒有生命危險。在他出現在圍觀者麵前之後出來的是擔架上的一個屍袋——漢姆伯特。再下一個出來的是蓋依,被緊緊地捆在擔架上,在被抬進救護車後廂時瞪大眼四周張望。我認為他的目光掃到了我,但也許隻是想象。運蓋依的救護車從一個由兩個穿製服的警察把守的路障缺口開出去後,我把煙扔到了排水溝裡。我決定以後都不再用煙草毒害自己了。我看著離去的救護車,想著醫護人員把領班蓋依送到哪裡去救治,皇後醫院?布魯克林醫院?也許是蔡伊醫院或曼馬內克醫院。我還想像到他自己的餐廳可能會是什麼樣,牆上掛著什麼畫。我想不出來,但想像他的臥室會相對容易一些,儘管不能確定是否有女人和他同居。我想像他躺在床上沒有入睡,但很安靜,看著小屋的天花板。月亮像屍體半閉的眼睛一樣懸在黑色的蒼穹上;想像他躺在那兒聽著鄰家的狗不斷地吠著,那聲音像一隻銀爪紮進他的腦袋裡;想像離他床不遠的櫃子裡掛滿用塑料乾洗袋裝著的燕尾服,像被施刑的重罪犯。我想知道他是否有妻子,如果有,在他來紐約工作之前就殺了她嗎?想到他襯衫上的汙跡就覺得有可能;我還想到他鄰居的狗,那隻不停地叫的狗,還有鄰居的家庭。但我想得最多的是蓋依——晚上無眠地躺著,就像我晚上一樣,聽著鄰家的或下一條街的狗吠,就如我在聽警笛的呼嘯聲和卡車進入市區的隆隆聲;我想著他躺在那裡看著月亮投在天花板上的陰影,想著“噫噫噫噫”在他腦袋裡響起,像封閉的空間裡的氣體。“噫噫噫噫。”我說……就想聽聽是什麼感覺,我把那包萬寶路扔到水溝裡,坐在路邊開始慢慢地踩著它。“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一個站在路障旁邊的警察望著我,“嘿,老兄,想止住屁股上的痛嗎?”他衝我喊,“我們在這執行任務。”是,你們那兒有狀況,你們在執行任務,我想,誰沒個狀況。但是我沒回答他。我不踩了,香煙盒已經踩得很扁,不再發出噪音,那聲音還在我腦裡回蕩,為什麼不呢?它像其他事一樣意義深刻。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