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仁宮裡,仁憲皇太後與端敏格格正坐在一處熱絡地聊著天,隻聽宮女入內回稟告:“太後,福貴人來了。”“快讓她進來!”仁憲皇太後麵露喜色,端敏卻撇了撇嘴:“額娘就喜歡她,她一來,女兒倒靠後了。”“瞎說,你天天在額娘身邊,烏蘭才來了幾日,疼疼她也是應該的。”仁憲太後輕輕拍了拍端敏的手,麵上是和煦極了的神情。談笑間,福貴人博爾濟吉特烏蘭已然入內,今日她竟穿了一身蒙古服飾,滿頭青絲梳成兩個又長又粗的麻花辮,頭戴蒙冠垂著流蘇,樣子既新鮮又好看。“烏蘭給皇太後請安,皇太後祥瑞萬福!”她乖巧地行禮。“快起來,自家至親,又沒外人,行的什麼禮?快過來炕上坐。”仁憲太後看她那身打扮,麵上就歡喜起來。烏蘭本想挨著皇太後坐,但看到端敏正倚在太後身邊,於是便坐在另一邊。“烏蘭是想跟姑姑多親近,可是又怕給姑姑添麻煩。”“說的哪兒的話。要不是有規矩在那裡管著,多希望你搬過來,咱們娘兒倆親親熱熱住在一處。”仁憲太後說著,又讓人重新送了奶茶和點心上來。“是啊,若不是這些勞什子的規矩,烏蘭才不要住什麼長春宮呢,那麼大的宮殿,冷冷清清的,一到夜裡就害怕。”烏蘭對上端敏,笑了笑,“多羨慕端敏格格,可以整天陪在姑姑的身邊。”端敏從烏蘭一進門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此時冷冷一笑,說道:“是嗎?我看姐姐也就是嘴上說說,這些日子,倒是慈寧宮那邊跑得更勤吧!這姑姑再親,也沒有姑嬤嬤的門坎高。上邊是太皇太後,下邊是皇後。姐姐一會兒是慈寧宮,一會兒是坤寧宮,咱們這慈仁宮門朝兒哪邊開,姐姐可還知道?”烏蘭一怔,仁憲太後立即在端敏手上輕輕拍了一下,佯裝要打:“你這孩子,多大了?還這麼口無遮攔的。瞎說些什麼。”“我哪裡說錯了?”端敏十分不服氣。烏蘭倒笑了,笑容中透著幾分古怪:“想不到端敏妹妹這樣心疼姑姑,如此,烏蘭也就放心了。可是,這樣的話,妹妹以後還是少說為妙,否則就是給太後招禍。”“你!”端敏柳眉微擰,杏眼圓睜。“好了好了。”仁憲太後一手拉著烏蘭,一手拉著端敏,“你們倆個,從小就是這樣,見麵就愛拌嘴。想你們如今一個是額娘的女兒,一個是媳婦。一個是外甥女,一個是親侄女,彼此不僅是姑嫂還是親表姐妹,你們倆得和睦,不要老是吵吵鬨鬨的。”“我就看不慣她一入宮就上下鑽營的模樣,一副唯利是圖的小人樣。”端敏仍就不依不擾。“端敏!”仁憲太後收斂了笑容,眸色越發凝重起來。端敏的話尖酸刻薄,像刀子一樣。仁憲皇太後原以為烏蘭會惱,沒想到她隻是怔怔的,目光有些悲色:“是,在家裡當格格的時候自然是窩在額娘懷裡,千嬌萬寵,什麼都不用管。可是妹妹不知道,這女人,不管你在家裡的時候有多嬌貴,出嫁了,一切都不一樣了。我也不想鑽營、不想唯利是圖。可是,如果那樣,隻一味地安於天命本分老實,便隻能守著空房子,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她說話時的神情不同往日,有著一份與小小年紀毫不相符的老成與心灰意冷。端敏看了,很是有些意外。“來,烏蘭,坐到額娘身邊來。”仁憲皇太後的神情也變得清肅起來,她將烏蘭摟在懷裡,烏蘭的話觸及她隱藏在心底的往事,讓她的心口不知不覺地疼了起來。這位幽居深宮的仁憲皇太後一向平和端莊,誰又知道她其實也有著不堪回首的過往經曆。彆看如今已是太後之尊,其實她今年才不過二十五歲,外表是光鮮的太後,內裡隻不過是一個一生沒有得到丈夫寵愛的寡婦。是,她就是守著空房子過了十二年。“額娘。”烏蘭伸出手,她想抹去仁憲皇太後眼角那滴淚,可是沒想到,太後的眸子輕輕一轉,那淚水竟不見了。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嗎?“額娘。”端敏好久沒有看到太後這樣悲傷了,她有些害怕,從自己三歲入宮就一直跟著太後,親生額娘對於她來說已經太過陌生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與自己同母的小弟弟以外,最親的便是仁憲太後了。“沒事。”仁憲太後長長舒了一口氣,“烏蘭,額娘知道你委屈。博爾濟吉特氏是尊貴的姓氏,太宗的嫡後,還有太皇太後,她們為這個姓氏增輝,讓這個姓氏在大清後宮裡被人尊重。可是你姑姑我……還有當年的靜妃……我們都讓這個姓氏蒙了塵。如今你入宮,隻能當一個貴人,是委屈你了。可是你知道嗎?這比皇後好。”“為什麼?”端敏聽得糊塗,不是十分明白。烏蘭卻點了點頭。“你們還小,可能不明白。但是額娘知道太皇太後的深謀遠慮。烏蘭,貴人的身份就是你最好的嫁衣。你不用承擔那麼多責任,你可以像其他女人一樣單純地去討他的歡心。但是你記住,他是你的丈夫,而不是皇上。隻有這樣,你才能獲得你姑姑、姑嬤嬤都不曾擁有過的幸福。”仁憲的聲音柔柔的,仿佛這些話是從她心底最隱密之處悄悄流淌出來的。“姑姑,我明白,烏蘭不是自己一個人,我要的幸福,也不是為了我自己,這上麵背負著很多人,有姑姑的、姑嬤嬤的、靜妃的、淑惠太妃的……屬於我們博爾濟吉特的,我們終將要拿回來!”烏蘭的眸子中藏著很多東西,這與她小小的年紀極不相符。仁憲有些看不明白,或者她擔心自己看錯了,剛要開口相問,隻聽烏蘭又說:“皇上昨晚臨幸了一名長宮女。”“哦?”仁憲太後有些驚訝。“這倒是奇了,不是和妍姝生死相許的嗎?”端敏仿佛有些不信。烏蘭看了她一眼:“這件事,讓我明白一個道理,在這大清後宮裡,不管是皇上、皇後還是妃嬪、格格,沒有人能永遠如願,隻有太皇太後一個人,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如她的願。”“烏蘭!”仁憲太後的麵色一點一點變得慘白起來,“好好待在你的長春宮,好好做你的福貴人,守住你的本分,才能守住你的福。”烏蘭淡淡地笑了,她隻把頭倚在太後懷裡:“姑姑彆擔心,姑姑隻要知道烏蘭的心意就好。不屬於烏蘭的,烏蘭不會爭;屬於烏蘭的,烏蘭也絕不會讓。”端敏在邊上聽得有些糊塗,她不知道烏蘭和太後在打什麼啞迷。她隻是看到她們兩個相偎一起的神情隻覺得悲從心中起,一股莫名的酸楚久久盤旋不散。慈寧宮中,太皇太後孝莊與蘇麻喇姑也在談論著相同的話題。“這孩子,竟這麼想不開!”孝莊長長歎了口氣,眼睛盯著牆角插瓶中的紅梅怔怔地有些出神兒。“好在嬤嬤們盯著緊,救了上來,不過嗆了水又受了寒,如今纏眠病榻,高熱不退。”蘇嬤嬤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叫嬤嬤們好生看著,彆再出什麼岔子。這消息也給我封死,不能讓皇上知道一星半點兒。”孝莊從炕幾上拿起那杯奶茶,放在麵前深深吸了一口氣,聞了聞熟悉的茶香,定了定神方又說道,“乾清宮那邊,怎麼樣。”“一切都按格格的意思,那幾個丫頭做得很好。”蘇麻喇姑幫孝莊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按著腿,“坤寧宮那邊已經吩咐過去了,十五圓房,都準備妥當了。”孝莊默而不語。“格格,這過了十五,那昭妃是不是該赦了?”蘇麻喇姑問得十分小心。孝莊掃了她一眼:“怎麼?有人著你來講情了?”“那倒不是。”蘇麻喇姑搖了搖頭,“奴婢總覺得不對勁。這一出也鬨了快半拉月了。怎麼遏必隆那兒半點消息沒有,索尼這邊也沒動靜。真不知這兩邊是怎麼想的。如今皇上與皇後若是圓了房,昭妃還這麼貶著,怕是……”“你怕穆庫什會鬨?”孝莊輕哼一聲,“她不會。隻是沒想到這一次,索尼竟如此沉穩。”“想著這次十五之後,他應該會有所有行動。否則就太辜負太皇太後對他的信任。”蘇麻喇姑麵上是一副殷切之態。“看看吧。”孝莊心中壓著很多事,她看起來如如不動淡定自若,其實內心十分焦慮,隻是這些事每一件都事關重大,不能操之過急。等吧,耗吧,慢慢熬吧。康熙五年正月十五。難得一場大雪紛至踏遝來,皇宮在大雪的點綴下銀裝素裹如冰封雪造的琉璃世界,美得讓人疑惑這是瓊台仙境還是人間實景,一切都有些虛幻。太皇太後在慈寧宮設家宴,帝後妃嬪與女眷們一同領宴吃了元宵之後又熱鬨了一陣子便都散去。皇後赫舍裡麵色微紅,站在殿門口回首凝望,隻見康熙一臉鎮定地從裡麵走了出來。“咦,皇後還沒走?”赫舍裡輕啟朱唇:“雪天路滑,想等皇上一起走。”“哦。”康熙對上赫舍裡的麵龐,見她姿容秀麗比往日更多了一分嫵媚,耳邊響起皇瑪嬤剛剛的叮囑,心中更是有些煩燥,“既如此,就一道走吧。”帝後一同從慈寧宮出來乘輦回到坤寧宮,桂嬤嬤領著宮女太監早早準備好,立即上前侍候更衣洗漱,一切妥當之後,兩人共坐紅帳,仿佛洞房那日。赫舍裡低垂著頭,麵色通紅,手足無措。康熙注視著她:“如果,朕是說如果,如果你可以左右自己的命運,你會選什麼樣的人當你的夫君。”赫舍裡很意外,因為意外她忘卻了羞澀,抬起頭怔怔對上康熙的眼眸,他的眸子真亮如同夜空裡的星星,看起來是那樣溫暖。“皇上為何有此一問?”赫舍裡反問。“就是想知道,皇後眼中的良人是何模樣?”他笑了,像個孩子般純真。赫舍裡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皇上就是臣妾的良人。”她的對答顯然未讓他滿意,這樣一板一眼毫無意思。想要你的真心,你卻拿套話來對付,罷了,康熙在心底默默歎息,隨即伸出手輕輕一帶,便將赫舍裡摟在懷中。兩個人離得那樣近,可以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心跳。可是為什麼卻覺得這樣陌生呢?康熙覺得很冷很冷,這個時候,他很難不去想妍姝,好久沒看到了她了,除夕的宮宴沒有她,新正元旦的國宴也沒有她,就連十五的家宴亦沒有她。她此時在做什麼?她是那樣怕冷又是那樣喜歡雪,往年這個時候,在瑞芳齋裡自己都會命人為她圍爐,兩個人在一起吃烤肉和熱湯鍋,有時還會叫上福全、常寧、二格格和端敏,幾個人在一起品詩吟唱,那時時間過得真快,好像才笑著鬨上一會兒,天就亮了。今夜,與她圍爐飲酒的,該是她的額附吧?一想到此,康熙便覺得渾身冰涼。赫舍裡的身子很燙,康熙覺得自己像是要融化在她身體裡的一捧雪,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他很想將她推開。而她,竟伸出手顫顫巍巍地為他解開裡衣的扣子。從上而下,那難纏的盤扣竟在她的指下那樣乖乖地被一一解開。仿佛她的手指是鋒利的刀劍一般。她的臉紅得像一團火,對於終將要來的一切,她很羞澀但是亦很鎮定。康熙一把將她推開,赫舍裡愣住了,恥辱蓋過了羞澀,她真想就此下炕逃出宮去。可是很快,理智戰勝了情感。她順勢一歪,像一束花一樣斜躺在床上。微微閉上了眼睛。她很鎮定,亦很從容。康熙直視著她,他想走,想離開這個女人,想逃出坤寧宮。她不是秋榮、冬盈,自己不可能把她當成發泄的對象、粗暴對待,但是他也不能把溫暖體貼柔情蜜意給她。他覺得身如千鈞,很累,很難。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她紅潤的麵上,自眼角而下,那串清晰的淚珠。為什麼要哭?你有什麼委屈的?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妍姝才會那樣委屈,自己才會如此無奈。這一刻,赫舍裡的眼淚刺激了康熙那顆驕傲又敏感的少年心,於是他繃著臉,一把扯開她的胸衣。是的,你是皇後。即便是皇後,亦不過是朕的女人。“作為皇上,你會有很多女人,不管是誰,即使妍姝是你的妃子,你也不可能專寵。你要記住,後妃嬪妾的位子都是為了聯結朝堂,而她們對你,說到底,隻是女人。”皇瑪嬤的話仿佛魔咒一般在耳邊響起。於是,像是泄怨一般。他用力扳過赫舍裡的身體,他不想去看她的麵容,即使她閉著眼睛。所以,不同於對秋榮她們。他與赫舍裡如箭入靶心一般,乾脆利落,沒有所謂的纏綿。他看不到赫舍裡淌在錦褥中源源不斷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