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中,仁妃佟佳錦珍正睡得昏沉沉,突然間聽到一陣聲響,似由遠及近傳來腳步聲,好像還有話語聲,仿佛還有慌亂之中杯盤墜地的聲音。還沒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個黑影帶著滿身的涼氣就闖上炕來。隔著錦被緊緊將她抱住。她嚇呆了,想大叫,可是那熟悉的龍涎香製止了她。很快,寢宮裡的燈亮了起來。“皇上!”真的是皇上,錦珍嚇了一大跳,“這是怎麼了?”地上扔著的是他的大毛外氅,而裡麵隻穿了一身黃色的綢繡中衣,頭上夾雜著還未化去的雪花,光亮的腦門冰冰的。他緊緊抱著她,竟嗚嗚地哭了起來。錦珍拿眼向外一看,殿裡服侍的人都跪在地上大氣兒也不敢出。“都出去。”她輕聲吩咐了一聲,所有人都退下,錦珍將錦被披在康熙身上,用手環簇著他,不問也不說,就那樣一言不哼地,摟著皇上過了整晚。康熙心裡很委屈,當他從龍鳳床上站起身的那一瞬,他覺得自己很沒用。於是,他頭也不回地跑了,衝出坤寧宮,漫無目的地在宮裡跑著。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他身上,他渾然不知。顧問行緊緊追趕,這才將一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顧問行,你說,這裡哪兒才是朕的家?”他躺在雪地裡仰天長歎。隨行的太監、侍衛都跪了下去。“皇上,這兒都是您的啊!彆說宮裡,就是普天之下,全都是您的啊。”顧問行完全被康熙近乎顛瘋之舉嚇呆了。“誰才是朕的親人?”他又問。“哎喲,我的皇上、萬歲爺、親祖宗,您快起來吧,這大雪地的。”顧問行都帶著哭腔了。今夜,曹寅不當值。當值的是明珠與費揚古。“皇上的家,當在景仁宮。”明珠的聲音很輕,夾在瑟瑟的風雪聲中仿佛根本聽不真切。可是,康熙聽到了。於是,他站起身。直愣愣地奔著景仁宮而來。是的,這是額娘生前住過的宮殿,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額娘?康熙不顧守宮太監的惶恐,一路從宮門、頭殿直至錦珍的寢宮,看到床上那個親切的身影,想也未想便撲了過去。她身上有好聞的茉莉香味,仿佛童年記憶中額娘的味道。她披著柔順烏黑的長發,一身雪白的中衣,恬靜的神情不聲不響地靜靜地擁抱著他,就仿佛兒時額娘的樣子。她用柔軟溫暖的手輕輕捂著他冰涼的腦門,用手不時哈著熱氣吹著他的手,那自然而親近的神態,讓他覺得很溫暖。於是,他睡著了。就那樣,依偎在她的懷裡睡了整夜。早上醒來的時候,那個香軟而熟悉的懷抱不見了。康熙坐起身四下環顧,不多時她已然穿戴整齊捧著熱茶站在他麵前。“喝杯熱茶吧,皇上的早膳想在哪裡用?”“表姐。”兩個字一出口,他和她都愣住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怎的居然就這樣脫口而出。而她越發溫煦,朱唇微展,露出淡極如花的笑容:“不管怎樣稱呼,錦珍永遠都是皇上的親人。”“親人?”他眼中微濕,覺得心裡暖暖的,很舒適,很貼心。“錦珍入宮,隻是為了替姑姑守護皇上。”她將茶捧到他的唇邊。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熱茶,定了定神,康熙覺得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場噩夢。隻是與以往不同,噩夢醒來,有一個像額娘一樣親近的人在他身邊,她對自己說她會像額娘一樣守護自己。酸澀中品出了久違的甜蜜。有親人嗬護的感覺真好。於是,他用手臂輕輕環住錦珍,萬分由衷地說道:“有你在,真好!”錦珍則用手輕輕撫著他的辮子,聲音輕軟有如天邊飛絮:“錦珍永遠在這裡。”大雪之後的皇宮,紅白相間,美輪美奐。高大的宮殿、院牆、小徑、甬道上都被鋪上了一層厚厚實實的白毯。雪花在風中自如的飄舞,那樣快樂,一點兒憂愁都沒有。許是起身太早的緣故,打掃宮徑的太監們還沒來得及破壞掉這一地的雪絨花,走在上麵,讓人的心情也怡然了很多。初陽才在地平線上躍起,天邊第一縷晨曦的光柔柔的,風吹屋頂與枝頭上的積雪,就那麼飛了下來,細細的小冰晶像煙霧一樣蒸騰起來。站在慈寧宮花園外麵,康熙半晌沒有舉步,他的心與整座宮殿一起都沉浸在這純淨美好的一刻。那是什麼?他仿佛沒看真切。一樹蠟梅靜靜在風中吐露著芬芳,花瓣和著風同雪花一道,不停地紛紛飄蕩下來。而樹下有一個墨綠色的纖細的身影,正仰著臉伸著手去接那隨風而下的梅花。空中的雪花不停地飄落下來,風裡的梅花也落纓繽紛,雪花與梅花如同比美一樣競相飄落。原本它們應該落地成泥歸入塵土,可是它們之中有一些夥伴,何其有幸,被人特意收集起來。紅牆、白雪、蠟黃色的梅花,墨綠色的身影,構成一幅完美驚豔的畫麵。“誰在那裡?”康熙製止了顧問行的責問,獨自走了過去。四目相對的時候,兩人均有萬分的驚詫。在他的記憶裡,穿著皇妃禮服和騎馬裝的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都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一個是國色天香的小皇妃,一個是英姿颯颯的驕傲少女,而這兩種造型都沒有現在這身墨綠色的低等雜役宮女的服飾更讓他驚豔。就如同那一樹雪中之梅,冰枝嫩綠,疏影清雅,花色美秀,幽香宜人。“皇上萬福金安!”她在一愣之後便立即跪了下去。隻是那兩隻手居然仍是手心向上,因為手心裡是兩捧落花。他看到她身邊有一個藍子,裡麵都是梅花。“在做什麼?”他問。“收集這些花瓣。”她說。“然後呢?”他想起了妍姝,妍姝喜歡用梅花來插瓶,也喜歡收集梅花來調胭脂、做糕點,衝茶喝。“碾碎成汁,研墨的時候放在裡麵。”她答得極為坦然。他很意外:“這樣可以嗎?”“這樣寫出來的字、畫出來的畫,就有梅花的清香。”她笑了,其實她想說,因為她被貶之後再也用不到好墨了,雲姑幫她弄來的那些墨臭臭的,她不喜歡自己畫出來的畫、寫出來的字帶著那樣的味道。“你還真是有雅興!”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態度冷冷的,讓東珠不知是讚是貶。“你喜歡梅花?”他問。他以為她會順口念幾句詠梅的詩以展才,但是他想錯了,她居然說:“不喜歡。”他皺了皺眉:“不喜歡?大冷的天出來做這個?”她笑了:“不管是不是喜歡,隻要可以為我所用,為它付出些辛苦也是應當的。”她的話似乎一語雙關,又或是他自己多心了。是啊,不管是否喜歡,隻要能為己所用,也總要為它付出些辛苦,這似乎與皇瑪嬤對自己關於如何對待後宮中的女人的教誨如出一轍。他眉頭略舒展開來,伸手便要去折那一枝長在低處的梅花。“皇上,不要。”她竟然忘記了規矩,未等叫起便自己站起身出言阻止,驚惶中手心裡的花瓣也灑在了地上。“為什麼?你不是要用嗎?這樣不是省去你很多辛苦?”他感覺好奇怪,為什麼她總是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樣。“我雖不喜歡它,我雖想用它,但是我並不想它因此受到傷害。我隻撿拾落花,那是因為落花成泥也是一種遺憾,我以落花入墨,留住它的香、它的精髓,也算對得起它。若是為了自己要用,就折斷它,那不是太暴殄天物了?”她仰著臉,目光晶瑩而真摯地注視著他。他深深吸了口氣,雖然不情願,還是不得不承認:“你似乎總是有道理的。”麵對這樣的她,康熙終於還是收了手,他發現雖然他不願意但是有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認同她的觀點。“謝皇上。”她笑了,玉顏堪比花嬌。他看到她小巧玲瓏的耳朵凍得粉紅,耳際也是光禿禿的,發間更無半分釵飾,除了一身宮廷製衣,這渾身上下什麼飾品都沒有。心裡不知怎的,便有些不忍。“你既然心思如此細密,做事也該是極有道理、極懂分寸的,又為何要做出那樣的糊塗事?”他不得不舊事重提,當時情勢如此,不管他是否心存疑慮,他都要做出那樣的決定,可是心底還是覺得她應該不是那樣心狠手辣計謀深藏的人。她靜靜地注視著皇上,她的眼睛澄淨如水,表情純淨似雪:“皇上到現在,還認為那件事與我有關?”“你是說朕冤枉你了?”他反問。她先是不語,麵上仿佛生出三分的慍色,心中略作掙紮之後便化作一絲苦笑:“不患人之不知,患不知人也。”“你!”他麵色微變,收斂了先前的柔和,一拳重重砸在梅樹上,隨即便伸開手用力搖晃樹枝,一時間,雪花、梅花如精靈般舞動紛紛,飄落而下。梅花和著雪花,瞬間便下了一場花雪。一片、兩片、三四片,片片飛落在他和她的身上。過了好久,直到他遠遠地走了,她才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飄落在雪地裡的花瓣。